野魂犬

徐建英

巴桑抱著青獅，瘸著血跡斑斑的左腳，從蒙達崗日雪山一路跌跌撞撞走下來。一人一犬，在雪地上拖出一串血痕。

青獅是一只青黑色的藏獒。

它從出生開始，就帶著獒犬暴戾殘忍的殺性。比如護食，才剛滿月，就會齜著嘴吻，露出它滿口尖利的小犬牙，自腹壁發(fā)出陣陣低音調(diào)的咆哮式吠叫。巴桑的妻子多吉，曾被它的吠聲唬得跌崴了腳。

為減弱它殺氣過重的獸性，巴桑在它滿月不久，試著把它丟進了溫順的羊群，等第二天多吉打開羊圈，里面多了兩只受傷的羊羔。開始巴桑以為是被羊群踩踏，在羊群收欄后把青獅丟進去，第二天羊圈里躺著一只死羊羔，青獅烏黑色的嘴吻邊，也多了一圈暗紅。

多吉惱了，她舉著羊鞭撲進羊圈，才靠近青獅，它青黑色的犬毛立刻豎起來，蓬松的小尾巴沖向天空，屈著前腿半伏在地，對著多吉齜著它兩排陰冷的小白牙，喉頭發(fā)出沉悶的吠叫。

“巴桑，救命啊巴桑，這天殺的瘟犬想咬我！”多吉是哭著爬出羊圈的。她強烈要求巴桑立刻送走青獅，立刻離開她的家，最好能遠遠地送出曲度村。

可是剛滿月就咬傷了羊羔，這樣的幼獒明顯是一只無法馴服的野魂犬。巴桑抱著青獅連跑了幾處，又垂頭喪氣地抱著它走回來。

看著疲憊的巴桑，多吉說：“要不，用繩子拴在羊圈口看羊吧？”

巴桑眼睛一亮，這是一只很漂亮的幼獒。青黑色的皮毛油光閃亮，蓬松的尾尖在巴桑的撫摸下，時而朝天豎立，時而斜掛在后尻外翻卷如鐮刀，如果能馴服成家魂犬，家里等于多了位幫手。

離拴青獅約半米的羊圈口，巴桑拴了一只羊羔，如果羊的溫性能同化青獅，那真的是一件幸運的事。

半年過去，巴桑換了只更小的羊羔拴在羊圈門口，青獅不再齜著的犬牙讓巴桑放心不少，遇上天氣晴好，他會松開青獅脖頸的犬繩，讓它自由自在地飛跑一會兒，撒歡一會兒。

羊群是在半夜消失的，同時消失的還有掙斷了頸繩的青獅。

“巴桑，巴桑，是天殺的小賊偷走了羊嗎？”多吉在清點完羊圈后號哭起來。巴桑披衣趕來，看著空了小半的羊圈，他提著夜燈出了帳篷。

順著凌亂的羊蹄印，巴桑在蒙達崗日山腳找到了地上淌著血的羊羔，不遠處，青獅伸出長長的舌頭在喘氣，嘴吻淌著血滴。巴桑怒了，他掄起羊鞭狠狠地?fù)]向青獅。鄰村的野魂犬把羊群一夜卷走，然后吃光的先例，他不止一次聽說，只是沒想到事情會落在自己頭上。

第一聲鞭子落下，青獅沒動。第二聲鞭子落下，青獅矯健地跳開，已七個月大的青獅，胸脯已變得厚碩，腿部也開始凸起了腱子肉，它曲起尾尖向巴桑走來，巴桑再次狠狠地?fù)]動鞭子，幾聲哀嚎過后，青獅齜著嘴吻，豎起蓬松的尾巴，露出滿口尖利的犬牙低吠著迎向巴桑。

“你這瘟犬，還想咬我？”巴桑的話音剛落，青獅停了，它別過身子，尾尖沖天，青黑色的影子向蒙達崗日山掠去。

“走了也好，這終是一只馴化不了的野魂犬。”隨后趕來的多吉安慰道。

青獅走后半月沒回，羊群也沒再丟失，多吉放牧，巴桑狩獵，都不愿提起養(yǎng)過一只叫青獅的野魂犬。

巴桑是再次上山收獵夾時遇上青獅的。

十幾天不見，青獅瘦了，但也長高了些，看到巴桑，青獅聳了聳沖天的尾巴，向前迎幾步，卻突然齜著陰森森的白色犬牙低吠著向巴桑這邊撲。巴桑本能地拔出腰刀，閉著眼亂揮，幾聲慘叫夾雜著陣陣劇烈的撕咬聲傳來，好一會兒后，有東西重重地跌在巴桑腳邊，他的左腳隨之一痛。

是一只狼！一只喉嚨處淌著血的獨眼狼，它抽搐幾下后不再動了，巴桑的左腳卻被狼爪剮傷，他怒火般地抽打著狼尸，卻意外地看到獨眼狼受傷的右眼，那應(yīng)是半月前的舊傷了，傷口的血早已干涸發(fā)黑，狼臉上的血痕處沾了不少白色的毛。是羊毛！

“天殺的！”巴桑怒罵，隨即心一悸：“青獅，青獅……”

旁邊已沒了青獅的影子。

巴桑瘸著左腿摸索著從地上爬起來，卻一把抓到半條帶血的尾巴——那粗硬的尾巴被整齊切下，沾了血的黑毛透著烏青的啞暗色。

“青獅，青獅……”

巴桑帶著哭腔在喊，周圍只有凜冽的風(fēng)雪回應(yīng)他。

沿著雪地上的血跡，巴桑在一處雪洼里找到了蜷縮發(fā)抖的青獅。看到巴桑，青獅挪了挪滿是血的身子，掙扎著想站起來，又趔趔趄趄后退幾步，重重地跌倒在雪地上。雪地上多了一灘血印。

“多吉，我們都錯了！”

巴桑哽著聲邊哭，邊快速脫下藏袍，包扎青獅還淌著血的尾椎。

巴桑抱著青獅，瘸著血跡斑斑的左腳，從蒙達崗日雪山一路跌跌撞撞走下來。一人一犬，在雪地上拖出一串血痕。

孫慶紅摘自《小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