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阿蠻
我家二姨常讓我想到《圣經(jīng)》里的一句話:你看那野地里的百合花,她們不種也不收,可她們比所羅門王最昌盛的時候還要繁榮。
二姨這兩年新興了一項事業(yè),在家門口的公園里擺起了教人跳六步吉特巴的攤子。別提有多么投入身心了,日復(fù)一日風(fēng)雨無阻地開班授課,腰間別個對講,嘴邊掛著麥克。太陽天戴著墨鏡,襯衣皮褲,來去匆匆。前兩天在電話里告訴我,她們的水兵舞俱樂部百度吧開通了,開心得嘰里呱啦?!澳闵先タ纯次覀兊囊曨l,你快點來給我拍一套照片,也要放上去,我要做一套統(tǒng)一的貝雷帽,以后都帶著帽子跳?!?/p>
二姨在家里一直是只黑羊。十八九歲人人清湯掛面的歲月,她已經(jīng)學(xué)會燒熱火筷子燙卷頭發(fā)簾。二十五六歲人人都在看《渴望》學(xué)賢惠的時候,她已經(jīng)離了婚。三十歲了,大家都拼命求穩(wěn)定,入黨等升級,她退了黨辭了職,把檔案不知往哪里一扔只身南下了。一個人在異鄉(xiāng),神龍見首不見尾,大約也吃喝玩樂恣意飛揚過。吃盡用盡,從不搞計劃經(jīng)濟,隨手賺來隨手花出去,那一柜子的瓶瓶罐罐,血汗錢凈換了這些擦擦抹抹。
到了四十多歲時,回到北京的老窩。原本住在陶然亭公園北邊的棉花胡同,四年前開始拆遷,良順得很,因為相信先簽先走可以多得一些獎勵,連夜打個鋪蓋,背包窩傘就撤離了?,F(xiàn)如今望著馬路對面還抗著已經(jīng)多抗出一百萬的老鄰居只好聳聳肩,“一百萬一年我雖然掙不出來,不過要我沒水沒電我也受不了呀,算老娘沒有財運。”領(lǐng)了拆遷款搬離舊宅,在附近的粉房胡同租的那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間,也沒比沒水沒電好多少,冬天連爐子也不能點,抱著個電暖氣,多半時間窩在被子里,飯也不愿意出被窩來吃,凍得跳腳排號等著西紅門的經(jīng)濟適用房,等了三年多。近一年租的房子也面臨拆遷,房主指望她住在里面當(dāng)釘子戶,看守空屋,權(quán)充房資。
大概在南方住了多年的關(guān)系,二姨多少帶了南方女子的愛嬌,大冬天也是穿裙子。染褐色的頭發(fā),隔三五天就要用小牙刷補補發(fā)根的顏色。
小時候,我總覺得她就是王安憶筆下的王琦瑤之流。《長恨歌》的后記里提到過一個愛跳舞的女人,因為一條曳地的長裙被卷到車輪下。對她我總有浪漫又慘烈的幻想。后來又覺得她像《上海的金枝玉葉》里的戴西,八十歲也要一絲不茍地梳好一頭銀發(fā)、抹上唇彩才肯出街,是對人對己的尊重與嬌矜。
有一次她知道我一個人在家?guī)Ш⒆?,怕我沒空買菜,路過菜場給我?guī)Я艘粭l鱸魚,連小蔥都配好,進門先不好意思地說,“我今天去逛菜場,頭發(fā)散亂很老相吧?”我一邊說怎么會,一邊按按我睡起來還沒梳理過一邊高一邊低的發(fā)型,慚愧自己的不修邊幅。她臨走時又在門廊鏡前審視了自己一回,“哎,這個裝菜兜子丑死了。真是沒辦法,買不到好看一點的環(huán)保袋。還好這附近我沒有什么熟人的?!?/p>
這兩年因為教舞,二姨愈見明朗歡娛了起來。
每天一早用滾軸小推車推著兩個音箱,從九點到十一點半,點點踏踏教得十分細致認真。套用天津喜劇片一句臺詞——“嘛錢不錢的,樂呵樂呵得了。”同一種舞步,她偏比別人多一份妖嬈,這就是天賦。
如今,學(xué)舞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很多學(xué)員年紀(jì)并不大,想必都是壯年下崗的緣故。
去年9月,二姨的陶然亭水兵舞俱樂部正式成立,前不久剛歡度了周年慶典,現(xiàn)在總有二十來人的固定成員,開始承接一些企業(yè)的活動表演以及公園文化節(jié)的演出。除了教課,二姨還要花更多時間去排練、彩排,忙得腳不沾地、神采飛揚。
幾年前有部電影《自娛自樂》,里面有個叫阿蓮的鄉(xiāng)下姑娘,喜愛歌舞。當(dāng)李玟扮演的這個阿蓮穿著開叉處被縫死的旗袍,在臺上一邊僵硬地蹦著,一邊唱著“踢踏踢踏踢,踢踏踢,踢踏踢”的時候,屏幕外的我們?nèi)滩蛔“l(fā)噱。
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個舞臺,真的有那么一個鄉(xiāng)下姑娘,她表演的那個時刻,在她自己的心中,和臺下愛慕著她的人的心中,她就是最美的,有著夢露的風(fēng)情。
有時候人們所需的也就是那么一時的陶醉,一時的忘情。
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