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歌苓
失去母親的我們,從此不再是孩子。
我平生參加的第一個葬禮是母親的葬禮。
那年三月,當(dāng)我打電話回家時,繼父告訴我:媽媽得了胃癌,已是晚期。那么健壯的人,一副爽脾氣,怎么可能患這樣可怖的病呢?我還記得每次回去探望她,她總是不容分說地扛起我的所有行囊,在擁擠的人群里給我開道。
我飛回南京,進(jìn)病房時,后腳沒跨進(jìn)門就見媽媽臉迎著門,眼睛望穿秋水地滿是等待。我叫了一聲“媽媽”,淚水淹著眼睛和五臟。她像是等著我來搭救她,伸出已瘦黃的兩只手,叫一聲:“女兒!”她嗓音已失卻了大部分亮度。
我看著她,兩行眼淚從她眼里流出,翻越了不久前才崛起的高高顴骨。她笑了一下,帶出一口嘆息。
這天以后,我每天去附近的菜市場買回最新鮮的魚和蔬菜??磱寢尦燥垼俏易罹o張和痛苦的時候。她是吃給我看的,化療越來越使她的進(jìn)食變成一種折磨。第二次化療后,媽媽常從頭上抓下一大把一大把的頭發(fā),似敗草一樣。她曾有很濃密的頭發(fā),編成一根又粗又長的大辮子。我們的話題就從頭發(fā)開端,媽媽講起她演的一出出話劇中的一個個角色,講到得意時,她像是完全康復(fù)了,退回了幾十年的歲月。眼睛是二十歲的眼睛,那早已拖長而形成一個深皺的酒窩,又圓了。
五月份,媽媽的情形相對穩(wěn)定,我必須回美國處理一些事務(wù)。臨走前的晚上,她忽然講起我出生時的情形。
“你在三分鐘之內(nèi)就沖到這世界上來了,”媽媽說得很慢很仔細(xì),似乎要把每個細(xì)節(jié)都翻出來讓我知曉,“我一直都想要個女兒?!彼援?dāng)護(hù)士告訴她“是個女兒”時,她拉著醫(yī)生護(hù)士的手不停說“謝謝!謝謝!”似乎是醫(yī)生護(hù)士們成全了她對女兒的渴盼。
我沒想到,媽媽會在離別時講這件事。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這個突然興起的念頭的喻義。
離開三個月后,似乎是某種感應(yīng)使我早早訂了機票,于八月六日趕到上海。被家人瞞在鼓里的我,得到的第一句話是:“媽媽昨天早晨過世了?!?/p>
我什么也沒說,直接把電話掛斷了。似乎是一把刀刺進(jìn)來,血要過一會兒才會流出來,疼痛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進(jìn)入我的知覺。我一再問自己:我是個沒母親的人了?一個沒了母親的人是誰?我是什么人?住在這空寂的旅館,走出去,外面將是個沒有母親的空寂世界。
我哭不出來。沒有了母親,祖國的版圖在我心里從此缺了一塊。
追悼會安排在我到達(dá)的第二天。我臨時寫了悼詞,語句文法都稍顯錯亂,只以滿腹遺憾通體悲傷將全文凝聚起來。我僅念了第一句:“親愛的媽媽,我回來了,不過已太遲了……”站在第一排的哥哥就大哭起來。四十歲的哥哥,我是頭一次看見他的眼淚。
媽媽躺在鮮花叢里,嘴唇微啟。哥哥告訴我,媽媽的最后一夜,一直在喃喃地說:“不知還能不能等到歌苓了?!?/p>
媽媽年輕時同臺演戲的朋友們都來了。還叫著我的乳名,還口口聲聲叫我“好孩子”。有一剎那,錯覺來了。似乎又是幾十年前,我在后臺,穿梭于這些熟識的演員叔叔阿姨之間尋找媽媽,總會有個人喊:“賈琳,你的千金在找你!”
遺體告別儀式結(jié)束了,門外的蟬聲仍在號哭。我有一點明白,媽媽為何把我出生的經(jīng)過那樣仔仔細(xì)細(xì)地告訴了我。以生為始,以死為終,她補上我沒有的那份關(guān)于誕生的記憶:女兒,你因愛而生。
紫檸檬 摘自: 《悅讀悅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