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海戰(zhàn)
7月23日上午,貴陽市小河區(qū)法院,貴陽“車王”黎慶洪涉黑案宣判。10點20分,在法庭上聽到宣判的北京律師周澤發(fā)了條微博,這應是該案裁判結果對外最早放出來的消息。
周澤這條微博溢滿怒火。因為消息并不樂觀——周的當事人黎慶洪被判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名成立,黎以首犯獲刑15年。其他49名被告人亦因涉黑及其他罪名分別領刑14年到6個月不等,其中黎慶洪之弟黎猛亦獲刑5年。
至此,“小河大審”塵埃落定,歷時四年之久的黎慶洪案告一段落。
在此前半年間,貴州全省政法機構全線運作,自小河法院到貴陽中院、貴州高院的三級司法機構高度動員。高法高檢與公安部、司法部等四大中央司法機構,齊集小河督陣;另一方面,含周澤在內,以數十名從全國各地自帶干糧趕來義務辯護的律師為核心,88名辯護律師亦紛赴小河。
控辯審三方對黎案事實與法律的認知,分歧極大:控審方指黎案涉黑無疑,企望繩之以法;辯方力證黎家系清白民企,與涉黑無緣,更兼辦案方程序嚴重違法。法庭上下,雙方寸土必爭,程序上激烈對抗,實體上密集交鋒。該案人數繁多,罪名蕪雜,耗時費日,加之黎慶洪的特殊身份,在重慶打黑模式式微的大背景下,黎案由此成為萬眾聚焦的標志性案件。“小河大審”,乃黎案最為白熱化的階段,亦屬事實意義上的收宮環(huán)節(jié)。
而此時,黎家兄弟等涉案被告人已被羈押近四年。
沒有被害人的“黑社會”
由此上溯到4年前的2008年9月10日,剛剛參加完全國汽車拉力賽的貴陽青年企業(yè)家、知名賽車手黎慶洪因涉嫌賭博罪,被貴陽市公安局刑事拘留,進而被控涉黑。
37歲的黎慶洪系貴陽市開陽縣人,第一個職業(yè)是貨車司機,1999年,他與同為貨車司機的朋友們成立了互助性質的“同心會”。但命運在此時已給他埋下了一個伏筆。
從2002年起,黎慶洪進入迅速上升階段,通過一系列滾動投資,他和父親黎崇剛經營磷礦和煤礦,數年間身家過億,并陸續(xù)當上了貴陽市人大代表和貴州省政協(xié)委員。好景不長,6年之后,以黎家父子三人陸續(xù)被捕為標志,黎慶洪的人生猶如過山車,又進入急劇下降的軌道。
前文所述的“同心會”成為黎慶洪涉黑案的核心所在。起訴書指黎“以同心會為基礎,為黎家礦業(yè)提供非法保護、聚眾斗毆、開設電玩城賭場聚眾賭博以及毆打他人等違法犯罪活動,欺壓群眾,危害一方,形成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
綜合多方信息,黎慶洪的牢獄之災,肇始于貴州前政協(xié)主席黃瑤一案的查辦,也和2008年6月自甕安事件后開始的貴州全省打黑形勢密切相關,蓋因開陽與甕安接壤,黃瑤和黎又都是開陽籍老鄉(xiāng)。
華東政法大學童之偉教授曾到庭旁聽了三天庭審,認為黎慶洪案是一個“沒有被害人、沒有民憤”的黑社會,實屬罕見。
2010年3月25日,貴陽中院一審判決黎慶洪涉黑罪名成立,黎獲重刑19年。含黎的父親與弟弟在內的其他16名被告人也一并獲刑。也恰在此時,同為開陽人的北京律師周澤介入此案,向二審法院力證黎家清白。當年7月12日,貴州高院以此案事實不清為由發(fā)回重審。
但重審之路一波三折。本以為曙光在望的周澤,彼時渾沒料到,他會在此后的兩年間深陷此案,乃至成為組織全國律師云集小河的始作俑者,小河大審的發(fā)動機。
嘉年華
本應在貴陽中院開庭的黎案,被降低管轄級別至小河法院。在周澤看來,這是個不祥的信號。
在貴州高院發(fā)回重審之前,貴州省政法委已經召集公檢法聯合辦案會議,悄然成立了“七一”專案組,對此案擴容,進行重新偵查起訴和審判。等到小河大審開庭前夕,黎案被告人已經由原一審時的17名增加到57名。
周澤的對策是遍邀全國刑辯律師,組團為黎案眾多被告人義務辯護。他在業(yè)內的好名聲,為小河案律師團的出現提供了最基礎的可能。
2012年1月9日,小河大審帷幕拉開,1月14日即宣布休庭。短短5天的庭審,律師團可以用“狼狽不堪”來形容。
法庭的嚴苛超出所有人的預料。四名律師相繼被法官逐出法庭,僥幸留下來的律師也鮮有空間,為了爭取一分鐘發(fā)言時間,上海律師吳鵬彬甚至向法官發(fā)誓如超時就將吳字倒著寫。在審辯雙方的一次沖突中,黑龍江律師遲夙生,暈倒在法庭上。這位女律師的另外一重身份是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這次激烈的沖突成為庭審的轉折點,合議庭宣布本案延期審理。
在6月8日小河大審再度開庭時,楊名跨、張培鴻等13名律師被告知被告人已經解除了對他們的委托。在類似敏感案件中,想辦法將不聽話的刺頭律師換掉,是常見的做法。
除了75名當地律師,最后坐到法庭上的還有13名外地律師。后者成為律師團的核心。這個核心里,上海律師斯偉江尤其推崇兩個打前鋒的湖南律師。
拿筆沖鋒的,是ID為“青石律師”的湖南律師張磊,張每天一篇庭審實錄,短則數千字,長則上萬字,33篇《貴陽記》以長微博的形式每晚同步在新浪博客和微博發(fā)布,法理人情并備,感性理性兼具,絲毫不比媒體報道遜色,堪稱一份每日半夜刊出的“小河晚報”,張磊也由此成為公認的“小河晚報”社長兼總編兼記者。
6月14日,這位祖籍湘西的律師如此記敘當天開完庭后的感受:“晚上在一個貴州民族特色飯館吃飯,到地方一下車,樓宇亭臺間,傳來悠悠山歌一聲聲,霎時,一股熱流涌上心頭,想起我的阿妹,想起這塊土地上勤勞、勇敢、善良、正直的人們?!?/p>
7月9日,在一天漫長而激烈的庭審后,他在文中祈禱“法律,請你給我以力量”。
另一個沖鋒的是楊金柱律師,這個自號“律壇怪俠”的湖南邵陽人,一站到辯護席上,猶如神功附體,以一套“楊氏刀法”,穿梭在重慶到小河的著名案件。
他善使拖刀計,稱庭審估計要到8月30日結束,因為他舉證就要用20天時間,除非公訴方撤回黑社會指控;又時不時半真半假地建議法庭讓被告人和偵查人員雙方當庭對質賭咒,來查明到底有無刑訊逼供。如果他突然站起來舉手要求發(fā)言,法官多半會滿足他的要求,否則這個56歲的湖南律師會在法庭上一直自我罰站。
一位當地律協(xié)的領導喜歡把律師團的辯護比作一場足球賽。有前鋒,自然也有后衛(wèi)和中場。這是個寸土必爭的賽場。從管轄異議到老虎凳的有無,從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的適用,到證人出庭作證的許可,甚至律師們微博直播的權利,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會引發(fā)激烈的爭辯。在那些被法庭訓誡的選手臉上,很難發(fā)現沮喪的神情。
場上的底氣來自似乎無窮無盡的候補隊員??倳行碌穆蓭熜茧S時準備替補,更多的律師則趕赴小河勞軍,給隊友們捐出一筆經費的同時,再慰勞一頓晚飯。
在律師團下榻的皇嘉大酒店里,每天晚上,換上短褲拖鞋休息的出庭律師們,和簞食壺漿絡繹于途的勞軍隊伍們,在大堂里交談辯論,如果不是周遭時不時有一兩個神色可疑者閃現,就像是一場嘉年華。
督導團
最激烈的庭審爭辯,發(fā)生在一次《公安偵查終結報告》的文件舉證中。沖突的原因,表面是法官認為文件涉密,不應舉證。實際上是文件內容涉及到了黎慶洪案專案組的最高指揮,這就是小河大審里口耳相傳的神秘“大腦殼”。
另外,小河庭審,兩高兩部現場督辦,最高法院一位庭長、高檢院一位廳長,司法部律師司司長以及公安部的領導,齊集貴陽。這是刑事訴訟中極為罕見的豪華陣容。
最終坐在辯護席上的13名外地律師所屬地——北京、上海與湖南三地司法行政部門,均派員到貴陽。一位律協(xié)領導笑稱這些地方督導團是“監(jiān)軍”,因為“縣官不如現管”。
6月29日的《貴陽記》記載,公訴人和合議庭各自構建了一個局域網,后方指揮部的相關信息和指令可以隨時發(fā)送下達到公訴席和合議庭上的電腦屏幕。7月13日,斯偉江以公訴席和審判席都有網線為由,希望律師有平等待遇,請法庭給辯護席也拉上網線。
除了網絡、電源插座、話筒音量大小等硬件外,這種不卑不亢的姿態(tài)也會體現在前述偵查終結報告的舉證沖突中,法庭外,對打來電話的督導團領導,楊金柱說“楊金柱只認法律不認人”,斯偉江的態(tài)度是“此亂命也,恕不能奉”。
這本是個戒備森嚴的法庭,雖是公開審理,在6月8日恢復庭審后鮮有人能進入法庭旁聽。轉折點,是源于一個貴州學者的旁聽之旅。
6月12日,貴州大學經濟系教授楊紹政前往法庭旁聽受阻,寫了一篇《小河黎慶洪涉黑案件旁聽流產記》發(fā)在新浪博客。隨后楊被領導約談,但該文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有關方面調整了限制旁聽的做法,公民持身份證登記,經過安檢后,大多被允許進入法庭旁聽。
1個多月后的7月16日,楊再次前往旁聽,如愿以償后又寫了篇《小河黎慶洪涉黑案件旁聽成功記》。這次,進到法庭的他發(fā)現旁聽席上雖然懸掛著各大主流媒體的牌子,但見不到記者的身影。
法院對此案的外宣策略,是通過1月和7月的兩次答記者問的通稿。在7月的通稿中,主審法官、審判長小河法院刑庭副庭長黃敏表示:不存在法院做被告人工作,使他們解除與部分律師委托關系的問題;驅逐四名律師,也是因為其強行發(fā)言依法而為。對于有人說黎案是“黑打”的看法,黃表示,說這是“黑打”,或者尚不了解真實案情,或者是置事實法律于不顧。
在律師與法庭的舌戰(zhàn)之間,變化也在悄然發(fā)生:57名被告人中,已經有人在不斷保釋。一邊開庭,一邊放人。這種做法聞所未聞。
高潮
周澤一直感念于黎案中被告人的憨直品性。而在此前的重慶李莊案,使得刑辯律師與當事人之間憑空多了一份微妙。
對57名被告人來說,小河大審竟像是某種特殊形式的公民訓練,見識在一點點增加,勇氣在一天天傳染。
被告人會嘗試身體力行此前聞所未聞的無罪推定概念,庭審時甚至申請脫掉囚衣再發(fā)言。7月10日,蔡峰、何菊建、李相建三名被告人居然當庭控訴,指證小河法院法官曾到看守所提審,做工作逼迫其換掉外地律師。此舉極為罕見,法庭被迫休庭查證。
而長達數年的羈押,又像是一所特殊的法學院。在7月13日開始的法庭辯護階段,黎慶洪的自我辯護長達3小時45分鐘,條分縷析,邏輯嚴謹,最后竟直指控方是用株連九族的方式辦案;被告人李相建居然說到了“法條競合擇重處罰”的刑法專業(yè)問題。
另外一些被告人的自我辯護聽來既質樸又悲酸。被告人黃陸兵說:我只是一個打工仔,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實我有違法犯罪,如果這樣也是犯罪行為,那么明年刑法應當修正加一項罪名:打工罪。
被告人的表現,和律師們的影響有直接關系。進入法庭辯論階段的小河大審,律師們充滿濃烈火藥味的發(fā)言,讓人恍惚感覺是庭審的錯位。
絕大部分辯護律師都直指辦案違法,庭審違法。88名辯護律師都在做涉黑部分的無罪辯護。
第一個發(fā)表辯護意見的律師是楊金柱。習慣起立脫稿發(fā)言的他,就像一架會說話的搖頭電扇,五短身材在審判席、公訴席、被告席之間永不停息地轉來轉去。這架喜歡用排比句的電扇,辯護詞氣勢奪人:“真相已經彰顯,事實已經清楚,罪惡已經揭露。本庭審理的涉黑犯罪,是一起典型的公安機關違反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違法辦案,故意構陷的一起案件!”
一年前在重慶為李莊案第二季辯護過的斯偉江,辯護詞直接以“小河的黃昏”為題,直指小河大審,實則是重慶打黑模式的翻版。
北京律師何兵的辯護詞,聽起來就像一位高級領導的政治警告與嚴厲預言:“小河的審判已經接近尾聲,歷史的審判即將開始!”
貴州本地律師的勇氣與精湛技藝,也可圈可點。一位從火車司機改行而來的貴陽王姓律師說:我感覺我現在從事的法律行業(yè),也是在開一輛法治的火車,我們每個人都應當要盡到自己的職責,讓“火車”保持在法治的軌道上,“車”在人在,“車”毀人亡。
始作俑者周澤最后一個發(fā)言,他的辯護詞成為法庭辯論階段的壓軸。
“本案的辯護,被我視為中國最后的辯護。如果這樣的辯護,都不能改變公安做飯、檢察端飯、法院吃飯的局面,那么,中國的刑事辯護制度就真的沒有存在必要了。這是我動員全國眾多著名律師前來參與本案辯護的原因。”
周澤言畢,淚灑法庭。公訴人沒有答辯。
張磊發(fā)現,黎案被羈押的被告人,已經降到十七人,又回到了本案第一季一審時的原點。
從樂清到小河
從一兩個律師單打獨斗,到一個龐大的律師團兵團作戰(zhàn),中國刑辯律師們大約用了不到兩年事件。
細察小河大審案律師團,最早淵源于2010年底浙江樂清錢云會案中的公民觀察團。彼時到樂清參與調查錢案的,只有斯偉江等寥寥幾個律師。在幾個月后的重慶江北李莊案、北海楊在新案、常熟何強等六民工自衛(wèi)案等公共事件中,律師團的概念迅速孵化,到小河黎慶洪案時,已基本成型。這似乎是一個巧合,浙江樂清、重慶江北、廣西北海、江蘇常熟、貴州小河,這些地名都和水相關。
倘以結果論成敗,除了李莊案外,這些案子的裁判結果都不如人意。小河大審的判決結果,也和原一審差幾相仿。周澤“小河之后,再無刑辯”的說法,由此而出。
7月23日,法律學者諶洪果也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從李莊案到北海案,再到今天的小河案,在中國法治的十字路口,中國的一批刑辯律師前赴后繼,抱團取暖,形成了一支塑造中國未來美好制度的最為穩(wěn)健和充滿活力的力量。
周澤的前同事、專欄作家十年砍柴稱北海和小河案必將載入歷史,作為這個時代司法狀況最恰當的寫照??吹街軡傻呐袥Q結果微博后,他撰下一聯以贈老友:
“公義難求不辭挾泰山以超北海;私權當立終將渡大江如涉小河?!?/p>
(感謝張磊《貴陽記》對此文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