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梅
(北京體育大學 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部,北京 100084)
評石杰小說中的殘缺人物形象
楊曉梅
(北京體育大學 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部,北京 100084)
石杰小說中具有大量的殘缺人物形象??嚯y、神秘、和諧是他們的共同特征。他們承受著命運的捉弄、他人的歧視以及道德與本能的沖突所引發(fā)的痛苦,令讀者產(chǎn)生同情和憐憫。他們的相貌習性、感知能力和對世界的認識又呈現(xiàn)出神秘性,給作品增添了藝術魅力。安詳?shù)纳钋閼B(tài)、對生死的順應和與自然之間的融洽更為小說增添了和諧美,強化了作品的認識和審美功能。所有這些,都來源于作者對底層人的關懷之心及其所受到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的影響。
小說;殘缺人物形象;苦難;神秘;和諧
隨著人類社會的不斷發(fā)展,小說這一文學體裁也已然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盡管現(xiàn)代小說已經(jīng)不再像古典小說那樣去客觀地描寫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而是充斥著作家強烈的主觀性,但它關注的對象仍然是人,是人在現(xiàn)實中的處境和命運,而且是一種更根本的關懷。因此,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也就越發(fā)新穎,含義也就越發(fā)深刻,表現(xiàn)手法也就越發(fā)獨特,殘缺人物形象在新時期以來的文學中的大量涌現(xiàn)就是小說發(fā)展到現(xiàn)代的一個表征。這類形象 (尤其生理殘疾者)往往是作家主觀意識的載體,具有抽象性和特定性。它不僅是一個時代的思想和文學的折射,更反映出作者本身的觀念世界、創(chuàng)作風貌和美學修養(yǎng)。然而,和健全人物形象相比,殘缺人物形象畢竟占少數(shù),在一位作家筆下大量存在的現(xiàn)象更為罕見,這也是石杰小說引人深思的原因之一。本文僅對其小說中的殘缺人物形象的種類、特征和產(chǎn)生原因進行初步探討。
一
殘缺人物形象是一個相對性概念,是相對于健全人物形象而言的。這里所說的“殘缺”并非指精神心理上的,而是指生理和婚姻狀況,殘缺人物形象據(jù)此也就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生理上有殘疾的,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殘疾人,比如《小村殘照》中的瞎三爺、啞巴、瘋女人,《水邊梧桐》中的楊瞎子,《人孽》和《所羅門的瓶子》中的兩個癡呆兒,《花開花落》中的二太爺爺,等等,都屬于這一類。這種生理殘疾有的是先天的,有的是后天的,然而無論先天還是后天,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都不在于在殘疾上做動態(tài)性文章,即不以殘疾為情節(jié)元素,表現(xiàn)殘疾的形成過程。所以,作品中關于殘疾原因的表述往往是簡而又簡的。比如寫《小村殘照》中的瞎三爺之盲,就只用了一句話:“瞎三爺是個瞎子,生下來就沒見過天日,倒也省了半路瞎眼的那份兒煩惱?!保?]1寫《所羅門的瓶子》中的殘疾兒也是:“兒子只具備吃喝拉撒睡這些最基本的能力,還有就是傻笑著發(fā)出一種嗚哩哇啦的誰也聽不懂的聲音?!保?]22至于楊瞎子、駝背瓦工、啞巴等人的殘疾原因,根本就沒有文字上的交代。就連后天致殘的原因描寫,也是簡單到了不能再簡單的地步。比如《小村殘照》中的蘭兒和《花開花落》中的二太爺爺原本都是正常人,只是由于偶然原因才致殘的。而對于這種完全可以演繹出很多情節(jié)的故事元素,作品中卻只有極其簡潔的交待。前者是:“后來,人們就都發(fā)現(xiàn)蘭兒不對勁兒了?!保?]10后者是:“半路上從崖畔滾下去,跌斷了一條腿,從此走路拐呀拐的?!保?]21很明顯,作者要凸顯的不是殘疾過程,而是殘疾狀態(tài),即人物在特定時空中以殘疾狀態(tài)生存、出現(xiàn)、參與。它所強調(diào)的是事實、現(xiàn)象和形象本身,至于為什么,似乎并不十分關注。
另一類殘缺人物形象是指婚姻方面不完整的,或者獨身,或者離異,或者配偶死亡。這類人物在石杰小說中也多得是,數(shù)量上并不亞于生理殘疾者。比如《遠山殘陽》中的黃寡婦、李四娘,《濱河園里的老女人》中的老女人,《人孽》中的唬丫、大哥,《夜靜春深》中的小俞,長篇《狗魚》中的林雨,等等,都屬于這一類。他們在各自的作品中不僅不是可有可無的人物,而且絕大多數(shù)都是主人公。和生理上的殘疾人物形象設置一樣,鰥寡孤獨對于這類人物來說也只是一種身份,一種生活狀態(tài),導致鰥寡孤獨的原因也不是小說中的情節(jié)或者主要情節(jié)。好多人一出場就是鰥寡孤獨者,作者所要表現(xiàn)的只是他們具有這種身份之后的事情,而不是導致鰥寡孤獨的過程或原因。雖然有一少部分人物鰥寡孤獨身份的獲得構(gòu)成了作品的主要情節(jié)或者情節(jié)中的一部分,但總體看,作者對于鰥寡孤獨形象的處理并不傾向于像時下小說那樣,設置成悲歡離合的悲喜劇,以起伏跌宕的情節(jié)發(fā)展吸引讀者的眼球,而是和生理殘疾人物一樣,做一種身份前定基礎上的表現(xiàn)。也許正是這種靜態(tài)性的設置、描述,使殘缺人物形象的意義得以向認識和審美方向傾斜。
二
那么,石杰小說中的殘缺人物形象有哪些共同特征呢?或者說它的認識和審美價值蘊含在哪些方面?綜觀其作品,我以為以下幾點值得注意。
(一)苦難性。石杰小說中的殘缺人物形象絕大多數(shù)都是苦難的化身。他們或終生陷入痛苦之中,或者有過一段痛苦的經(jīng)歷??嚯y,是殘缺人物形象最根本也最普遍的標志。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所承受的苦難從本質(zhì)上來說卻并非微不足道。概而言之,其苦難的來源和性質(zhì)可以分為命運、道德與本能的沖突以及他人三個方面。
命運層面的苦難具有前定性和不可抵抗性,個體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濟于事。它像一張魔網(wǎng),將人物牢牢地罩在其淫威之下,讓人和人生顯出渺小和空幻。人沒有辦法不承受殘疾的厄運,沒有辦法逃避不幸的婚姻和孤獨的處境,短篇小說《人孽》,處處都體現(xiàn)出命運給人帶來的苦難。不諳世事的唬丫在一個風雨之夜被胞兄奸污,不幸又生下一個兒子;兒子又是個癡呆癥患者;丈夫移情別戀后又與唬丫離了婚;唬丫好不容易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兒子又因殺人入獄,在偶然中喪生洪水;唬丫也在老屋于雷雨中坍塌時含恨死去。小說雖然也反映出特定時期經(jīng)濟和思想落后的一面,但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命運悲劇才是它感人至深的根本原因?;Q九R終前的思考恰好表明了她對命運悲劇的領悟。小說雖然題為“人孽”,這“孽”卻是命中注定的。其他如《小村殘照》中的瞎三爺、啞巴,《所羅門的瓶子》中的駝背瓦工、殘疾兒,《花開花落》中的二太爺爺,等等,也無不生活在悲劇之中,其苦難遭遇具有命運色彩。
道德與本能的沖突也是導致殘缺人物形象苦難的一個重要因素。道德是人類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建立起來的生活準則和行為規(guī)范。它改變著人的原始性,使人類從野蠻、愚昧、無序中解脫出來,不斷朝文明和理性階段發(fā)展。然而道德一旦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有了價值和尺度的功能,構(gòu)成對本能的約束。人們會用它來評價和規(guī)范自己和他人的行為,作出肯定與否的判斷,因此,生命本能的沖動對道德規(guī)則的違背便往往使人陷入壓抑和自責之中,進而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缎〈鍤堈铡分械南谷隣斒莻€生命欲望很強的男人,生活情趣也很豐富。他喜歡喝羊湯、唱評戲,對女人也有本能的追求??墒撬c馮寡婦的戀愛卻觸犯了村里人的道德觀念,為此險些付出生命的代價;《水邊梧桐》中的楊瞎子雖然對異性有著強烈的沖動,卻只能虛構(gòu)出一個似有似無的女人,在想象中撫摸、做愛,讀來讓人心痛;《遠山殘陽》中的黃寡婦老年后雖然也渴望組成家庭,擺脫孤獨,卻把這種正常欲望深埋在心底,處處以貞節(jié)女人的面貌出現(xiàn)。就連與她同命相連而且給了她不少生活上的幫助的修鞋漢子,也被她說成是“不正經(jīng)”[1]47,心理已經(jīng)扭曲到了極點。道德的強大力量和輿論的沉重壓力使他們不得不循規(guī)蹈矩,縮進狹小的天地之中,在孤獨和壓抑中打發(fā)歲月。即使拋開外來的壓力,他們也會深深地自責,從而使自己陷入苦難中而無力自拔?!豆肤~》中的林雨和《小村殘照》中的蘭兒就是兩個典型的例子。林雨酒后失控與嚴衛(wèi)紅發(fā)生關系的行為對他來說真可謂一失足成千古恨,盡管除了妻子以外再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但林雨還是感到了巨大的精神壓力,認為是自己毀了這個家,毀了妻子,也毀了自身,心里始終不能原諒自己。他在自傳中這樣譴責自己說:我喜歡過高貴尊嚴的生活,為什么活得這么卑賤?我不是個淫棍,為什么和別的女人上床?我喜歡自己的妻子,為什么還做對不起她的事?我純潔善良的身軀,為什么會卷進污濁中去?[3]424這里的自責雖然不限于事情本身,但此事肯定是直接誘因,是他自責心理中的主要方面。這種自責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不自諒,而是對自己的價值、人格的徹底否定。林雨后來的拒不成家、古怪孤僻,乃至最終的悄然出走,都與他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而蘭兒的人生悲劇則與林雨的悲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她主動否定了自己先前的自由擇偶行為,改變了對人生價值、意義的判斷標尺,痛苦地接受了不乏封建色彩的傳統(tǒng)道德準則,最后走向了精神分裂。蘭兒的悲劇,讓我們很容易想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中的一個觀點:文明與本能的沖突,乃是精神病產(chǎn)生的原因[4]81-82。
至于他人給殘缺者帶來的苦難更是顯而易見的。中國人喜歡“同”、“眾”,凡是與自己和絕大多數(shù)人相同的,就容易得到接納、肯定,否則便很難被納入群體范圍內(nèi)。這種“同”又不僅僅是指思想觀點上的,而是全方位的,諸如思維方式、婚姻狀態(tài)、生活習慣、外貌長相等等,皆包含在內(nèi)。更何況在當下這個充滿了利益競爭的社會中,趨炎附勢、弱肉強食已經(jīng)成為普遍現(xiàn)象;殘缺者無論怎樣自強,總體說還是弱勢群體。凡此種種,都決定了殘缺人物形象必然會遭受來自他人的痛苦?!稙I河園里的老女人》中,盲人和他的獨眼妻子不時遭到小區(qū)孩子們的戲弄。孩子們把盲人夫婦的生理殘疾編成“兩個人一只眼”的謎語讓同伴猜,還故意把盲人往樓門旁邊領,讓他的額頭撞到墻上?!缎〈鍤堈铡分械寞偱艘彩谴謇锶怂E膶ο蟆D切靶闹钦!钡呐藗兿敕ㄒT她說洞房之夜的事情,從中尋找樂趣;男人們則對她嗤之以鼻?!兑轨o春深》中的圖書管理員小俞不但受鄰居母大蟲的欺負,還得防御“正人君子”吳教授的感情侵犯。殘缺者也渴望融入群體之中,也希望得到來自他人的理解和尊重,也盼望有和別人一樣的平等地位,然而這些對健全人來說極其平常的事情在他們這里卻是幻想,是奢望,“他人對于他來說只是一種無法容忍的在場”[5]66。
苦難本身也許不能說美,但是文學作品中人物的苦難卻可以使讀者產(chǎn)生審美感知。誠然,石杰小說中的殘缺人物群體中沒有偉大人物、英雄,表現(xiàn)重心也不在善惡美丑的激烈沖突,似乎難以構(gòu)成西方美學觀念中的悲劇。不過他們同樣是有血有肉有健全人的思維和情感的人。當來自多方面的各種性質(zhì)的災難降臨到這些弱小者身上的時候,我們聽到的是他們痛苦的呼號和無奈的嘆息,看到的是沉默的隱忍和絕望的掙扎。他們的人格被侮辱了,幸福被毀掉了,地位被剝奪了,即使想獲得一點點人生的正當權(quán)利,也要付出比健全者多得多的代價。小說中的這些描寫,讓我們流淚、嘆惋,產(chǎn)生由衷的同情和憐憫。魯迅先生的“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6]192-193這句名言,在這里得到了形象的體現(xiàn)。
(二)神秘性。石杰小說中的殘缺人物形象總是給人以神秘感。這種神秘感主要是通過人物的相貌習性、人對外界的感知以及世界在殘缺者眼中的不可知性來表現(xiàn)的。
首先是殘缺者的相貌體征和生活習性有一種神秘性,尤其是生理上的殘疾人。比如《小村殘照》中的四兒不僅相貌丑陋,而且性情怪癖,“從小只讓女人抱他,見了男人便啼哭不止”[1]5稍大后則喜歡蹲墳頭,看動物在墳地野草中出沒;《在墓樓前相見》中的獨身老人總喜歡穿和墓樓一樣顏色的衣服,“每天四處游走,把無人認領的死者的骨灰收進墓地,夜里與鬼魂作伴”;《所羅門的瓶子》中的殘疾兒簡直就是神秘的化身,作品中幾次寫到他那蛇一般赤條條的身體、那冰冷而無表情的眼睛、那冬瓜般的禿腦袋和兩條木棒一般的腿,以及那油滑黏膩的肌膚。在讀者眼中,這就是一個怪物,一個貌似癡呆實則渾身上下充滿了神秘氣息的怪物。
其次是殘缺人物形象對外在世界的超常感知能力。感知是指客觀事物通過人的感覺器官在人腦中得到直接反映。任何感覺和知覺正常的人都有這種反應能力,但石杰小說中的殘缺者對外界事物的感知卻是非經(jīng)驗的、超常的,具有先知先覺性,尤其是對隱蔽的災難?!端呂嗤穼懙氖巧蟼€世紀60年代初期一個鄉(xiāng)村的故事。當不幸接二連三地降臨到三合屯人身上的時候,整天面對水庫獨自靜坐的楊瞎子“眼珠瓷呆呆的,仿佛看見了水下的什么精怪,又像是在和哪方妖魔對話”[2]14,嘴里喃喃地念叨著:“壬寅年不吉,/五谷不能收。/夏秋多干旱,/蝗蟲遍地走。/人畜遭瘟疫,/鼠雀愁啾啾?!保?]13-14這種帶有預言性的 話語,正印證了人物超常的感知能力?!痘ㄩ_花落》中的二太爺爺也是這樣。當那個民國時期的大家庭里的成員或一門心思地發(fā)家致富,或絞盡腦汁地明爭暗斗時,只有二太爺爺這個殘疾人看穿了世事人生。小說中幾次出現(xiàn)他醉酒后的哼唱:“東屋點燈東屋亮啊,/西屋不點燈黑咕隆咚。/墻上釘個橛子梆梆緊哪,/拔下來是個大窟窿。”[1]16意思是說事情該怎樣就是怎樣的,人為的努力只能是枉費心機。這一類似讖語般的歌訣,反映出二太爺爺早已經(jīng)先于他人看穿了人生的真諦,預測到了家庭和家人未來的命運。這種例子在小說中可謂比比皆是。
最后是殘缺人物形象面對宇宙人生的神秘而生的不可知感。這一點,似乎與前面剛剛說過的有些矛盾。既然殘缺者對于世事人生有超常的感知能力,可預知常人之未知,又何談不可知,并且因此而生出無奈呢?其實二者間是有著深層的一致性的。生理和生活中的不健全使得殘缺者有更多的時間處于獨處狀態(tài),更善于冥思遐想,對宇宙人生做出感性判斷。然而以感覺和所謂的神秘手段來解釋這個世界畢竟是太荒唐太有限了。殘缺者自己也深知這一點,于是難免對復雜的世事人生產(chǎn)生神秘感,生出疑惑、恐懼和無奈。石杰小說中的殘缺人物形象幾乎都生活在外來力量的籠罩和壓迫之下。他們能感受到這種力量的強大、無所不在,卻不知道它為什么存在,他們的智力和能力也不允許他們?nèi)ヌ接戇@個問題,只有極少數(shù)的精英這樣做了?!豆肤~》中的林雨回首一生時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據(jù)說德爾斐神壇的銘文是這樣寫的:‘認識你自己’……可是怎樣才能認識自己呢?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深得像太平江水,怎么看,也見不著底。我到底是怎樣一個怪物?為什么我明明存在著,卻看不清我自己?我從小有自己的理想、追求,為什么到頭來卻一塌糊涂?我喜歡過高貴尊嚴的生活,為什么活得這么卑賤?我不是個淫棍,為什么和別的女人上床?我喜歡自己的妻子,為什么還做對不起她的事?一生奮斗得到的成功,為什么卻違背了我的初衷?沒有到手的東西,為什么反覺得彌足珍貴?我純潔善良的身軀,為什么會卷進污濁中去?為什么明明知道生命可貴,還要自己扼殺自己……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置身于完全的光明之中,卻什么也看不見?!保?]424這種具有否定性的思考,已經(jīng)完全吻合了現(xiàn)代西方哲學中的不可知論。不可知論在西方哲學中的歷史可謂悠久,無論是古希臘的高爾吉亞、亞里士多德、皮浪,還是18世紀英國的休謨、德國的康德,乃至19世紀美國的杜威,不可知論在他們的思想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帕斯卡爾就這樣說過:人在自然界中,“對于無窮而言就是虛無,對于虛無而言就是全體……他距離理解這兩個極端都是無窮之遠,事物的歸宿以及它們的起源對他來說,都是不可逾越地隱藏在一個無從滲透的神秘里面;他所由之而出的那種虛無以及他所被吞沒于其中的那種無限,這二者都同等地是無法窺測的?!保?]30林雨最終的消失,與其說是去尋求真相、真理,還不如說是在意識到世事人生的不可知后而生出的虛無和絕望感吞噬了。這種由宇宙人生的不可知而生的神秘感左右著殘缺者的思想行為,使得他們自身也涂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神秘可以說是小說的至高意境之一。小說不是自然科學著作,它所傾力的不是對自然界現(xiàn)象和規(guī)律的揭示,而是對人以及以人為核心的人類社會的感悟和表現(xiàn),從中予人以美感。這種感悟不是全體性的、固定的,作家所面對的人以及人性、人的精神世界也是最復雜、最為變幻莫測的,如同雨果在一首詩中所說:“我們從來只見事物的一面,/另一面是沉浸在可怕的神秘的黑夜里。/人類受到的是果而不知道什么是因,/所見的一切是短促、徒勞和疾逝?!保?]183因此,作品中的神秘可以說是引領讀者抵達認識和審美的極致的最好途徑。神秘可以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讀者的審美感知,使其發(fā)揮出無盡的想象力。而殘缺本身就和神秘有著某種天然的聯(lián)系。作者之所以賦予殘缺人物形象以神秘性,正緣于她對藝術規(guī)律的深刻領悟。
(三)寧靜和諧。盡管石杰小說中的殘缺人物形象承受著許多來自命運和現(xiàn)實的苦難,體驗著肉體和精神的深切壓抑,但總體卻是寧靜安詳?shù)模幸环N和諧美。這種寧靜和諧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首先是生活情態(tài)的寧靜安詳。讀過老莊哲學的人都知道,老莊是不主張人急進爭斗的,講求的是自然和合,就連喜怒哀樂等情志的放縱,也被認為會擾亂人的自然本性。莊子《外篇·天道》中有這樣一句話:“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8]364《外篇·刻意》中也曾這樣說:“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8]426從中我們不難感受到老莊哲學所肯定的人格美。石杰筆下的殘缺人物形象,整體上就呈現(xiàn)出這樣一種寧靜安詳?shù)拿缹W風貌。《花開花落》中寫的那個家庭爾虞我詐、爭強斗狠、危機四伏,每個人都生活在小心和防范之中,而天生智力低下的爺爺卻活得悠閑自在、有滋有味。就連奶奶懷了別人的孩子、太奶奶言辭逼問的情形下,他也懵然無知、毫不在意。這里固然有生理上的因素,但正是這種表面上的愚笨、呆傻,透露出內(nèi)里超人的智慧。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爺爺拿著一把秫秸坐在檐下石階上玩耍的情形,可謂別有深意。個中顯現(xiàn)的已經(jīng)不單單是一種生活場景,而是一種超凡脫俗的智性生存狀態(tài)。《遠山殘陽》中的黃寡婦、李四娘,《濱河園里的老女人》中的老女人、盲人夫婦,《小村殘照》中的瘋女人、啞巴等等,也是一樣。他們雖然都活在困窘之中,卻始終沒有失落心底的寧靜,整體上構(gòu)成了一種平和安詳之美。
其次是看穿生死。所謂看穿生死,其實只是指死,死對人來說才是最主要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雖然少講死的恐懼,卻不意味著死在中國人眼中無足輕重;而西方哲人對死亡的體驗和認識可以說到了至為深刻透徹的地步??ǚ蚩ㄔ谂R終前兩年這樣寫道:“我要死了,現(xiàn)在確實要死了。我的生命比別人的甜美,因而我的死也就更為可怕?!保?]93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認為死亡就是非存在、就是虛無。“任何人都不可能從死中回歸?!保?]150石杰小說中的殘缺人物形象塑造也涉及到死,死也是他們的生命在人世的終結(jié)。不過,面對死亡,他們幾乎無一不表現(xiàn)出坦然寧靜的超脫。《小村殘照》中的瞎三爺將死地選在柳林里,而且“臉上掛著笑”[1]4;《所羅門的瓶子》中的殘疾兒將死看做是“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了”[2]248;《濱河園里的老女人》中那個老女人預知死期將至,平靜地安排好了身后的一切。最令人感嘆的是《在墓樓前相見》和《在無望中尋找》兩篇。兩篇小說都寫到了死亡,寫到了墳地,可是在同為獨身者的女主人公眼里,死的恐怖已經(jīng)變成了生的歡樂。后者中有這樣一段感人至深的描寫:“墳地里長著茂盛的野草,生機勃勃的,幾乎把墳頭都湮沒了。野草和石碑在太陽底下閃著光,偌大一片死亡之地竟在這光芒中復活了!”[2]167這哪里是在寫死,分明是寫生,生與死在孤獨者的眼中融合了。這就是石杰小說中殘缺人物形象對死亡的態(tài)度,一種具有濃郁的宗教情結(jié)的審美意境。在他們的思想意識中,死不是存在的終結(jié),而是生命的延續(xù)和精神的歸宿。
最后是與自然保持和諧狀態(tài)。這里所說的自然是指人類社會以外的自然世界。石杰小說中的殘缺人物形象幾乎都與自然之間有著自覺的融洽。他們在人世間遭受排擠,難以獲得應有的地位和尊嚴,在自然界卻得到了寧靜、歡樂?!缎〈鍤堈铡分械乃膬合矚g與蛇為伍;《遠山殘陽》中的黃寡婦和李四娘在野外獲得了心靈的靜謐;《暮》中的朱大姑與檐下的麻雀為伴,把小小的鳥兒視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在墓樓前相見》中的獨身女人J在早春剛剛抽出嫩芽的野草、嘰嘰喳喳跳躍的麻雀和天上射下來的陽光所組合的大自然中,才擺脫了時間、生死問題的糾纏,體驗到心靈的溫暖和自由。至于長篇《狗魚》中的晚年林雨,更是與大自然須臾不可分離的。林雨最后的走進森林,乃是生命與自然的合而為一。
殘缺人物形象的寧靜和諧特征具有明顯的認識和審美功能,不僅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的天、人觀念,也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哲學對人與世界的關系的看法。傳統(tǒng)的儒、道、釋文化中都有大量的天人和諧思想,尤其漢代哲學家董仲舒,更在將天、人進行了形體與情感的比較之后,明確提出了“天人合一”說。當然,傳統(tǒng)哲學中的天人和諧不僅僅是指人與自然界的關系,也包括自然通達的人生態(tài)度;西方存在主義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海德格爾,也提出:“安居是凡人在大地上的存在方式?!保?0]94所以說,石杰小說中的殘缺人物形象的寧靜和諧美不僅僅是一種藝術境界,也提供給我們一種哲學思考。
三
任何一種人物形象,都是為傳導作者的思想和藝術觀念服務的,都是作者思想和審美觀的載體。所以,具有不同經(jīng)歷和思想的作者往往不會設置出相同的形象。那么,石杰小說中為什么會出現(xiàn)如此眾多的殘缺人物形象呢?原因固然很多,但是,我以為主要應該從以下兩方面來考慮。
一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創(chuàng)作思想與文學作品之間無論有多少不一致,期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還是顯而易見的。這一點,即使在理論和創(chuàng)作都得到了長足發(fā)展的現(xiàn)代也可以證明。石杰是一個有思想的作家,每一篇作品都包含著她的藝術追求。她當過農(nóng)民,做過教師,有著鄉(xiāng)村和城市的雙重生活經(jīng)歷,更可貴的是她的心一直系在底層人身上。在2000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說集《小村殘照》后記中,她曾以描述性語言介紹過寫作初衷:“不知不覺地,我想起了那并不快樂的童年,想起了童年時我生活過的那個小村,和村里的一個據(jù)說很有幾分風流的瞎子,一個洞房之夜不解褲帶的女人,一個看人時總是怯生生的幾乎從不說話的女孩兒……他們一個一個地向我走來,繞過村頭土壕上的那道雜樹叢。我哭了,淚水無聲地流過手臂又滲到床上?!保?]303這段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話語,表明了她一開始就是為那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寫作的,小人物占據(jù)著她的整個精神世界。七年后,在第二部小說集《你說校園里有沒有蛇》自序中,她再次強調(diào):“我崇拜苦難,因為它是含義最豐富的一個概念。就是到了生命的最后關頭,我想我也忘不了我和更多的與我一樣的人所經(jīng)受的苦難。然而這時我已經(jīng)不滿足于表現(xiàn)苦難了,我對苦難背后的東西產(chǎn)生了更大的興趣?!保?]1苦難背后的東西是什么?就是生死、存在與夢幻、瞬間與永恒、有限與無限等等哲學問題,而所有這一切仍然是圍繞著小人物來思考和表現(xiàn)的。如果用到“底層文學“這一概念的話,這樣的小說才是真正的“底層文學”。
表現(xiàn)底層生活的一個很好的視角就是殘疾人和鰥寡孤獨者。他們是對生理、心理、婚姻、社會等諸多方面的痛苦體驗最深的人,是底層中的底層,是弱勢群體中的弱勢群體。英國哲學家培根曾經(jīng)這樣說過:“有殘疾的人可以消滅在上位的人對于他們的嫉妒心,因為在上的人以為這種人是可以隨便輕蔑的;對于可以相競相爭的同輩能使之消滅戒心,因為他們永不會相信這種人是有升遷之可能的。”[11]159這里培根說的雖然是殘疾人的優(yōu)勢,實際上也暴露出他們?nèi)鮿莸囊幻?。石杰小說之所以選中殘缺人物形象為表現(xiàn)對象,根本原因也就在這里。殘缺人物形象的塑造可以更好地表達她的價值觀念、情感取向,表現(xiàn)她對人生的思考和認識。如此看來,她對殘缺人物形象的青睞貌似消沉,實則也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二是受老莊思維方式的影響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審美觀念。我們知道,老莊哲學思維的一個基本特點就是相對相合、相反相成?!独献印ざ隆吩疲骸坝袩o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12]80;《四十一章》云:“大音希聲,大象無形”[12]229;《四十五章》又云:“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12]243,講的都是從相對和相反中見出相輔相成的道理。莊子所至為推崇的至人、真人、神人,其中不少也是以殘疾丑陋的形體出現(xiàn)的。比如《應帝王》中的渾沌雖然臉上光光,無孔無竅,卻活得淳樸自然;《人間世》中的支離疏雖然形體古怪丑陋,驚世駭俗,卻是有德之人;《德充符》中那一批或畸或殘或丑之人,也都與天地精神合,超凡脫俗,其德行非常人所能比。這種以反寓正、以丑為美的思維方式雖然都是哲學的,也是藝術的,是中國藝術精神中最寶貴的財富。石杰也許沒研究過老莊,但起碼是讀過的,說她受老莊思維影響也不為過。當然,這種相反相成的思維方式也不是中國文化所獨有的,在西方文化中也有成功的運用。比如眾所周知的米洛斯的維納斯這尊集愛與美于一身的希臘女神雕像,就以“斷臂”著稱于世;約公元前500年希臘的青銅裸體軀干雕像,也體現(xiàn)出殘缺美。從這一層面看,逆向藝術思維方式在石杰小說創(chuàng)作中雖然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然而就其藝術沖擊力來講,還遠遠不夠。向逆向思維的更深層次掘進,也許應該是她日后的一個發(fā)展方向。
[1]石杰.小村殘照[M].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0.
[2]石杰.你說校園里有沒有蛇[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
[3]石杰.狗魚[M].香港:中國文化出版社,2009.
[4]張石.《莊子》與現(xiàn)代主義[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
[5]洛朗·加涅賓.認識薩特[M].顧嘉琛,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
[6]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7]王明居.模糊藝術論[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1.
[8]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 [M].北京:中華書局,2009.
[9]弗蘭茨·貝克勒,等.向死而生[M].張念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3.
[10]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M].郜元寶,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11]弗·培根.培根論說文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
[12]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Comment on Incomplete Characters in Novels by Shi Jie
YANG Xiao-mei
(Dept.,of Ideological &Political Theory Courses,Beijing Sport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
There are a large number of incomplete characters in Shi Jie's novels.Suffering,mysterious and harmony is their common features.They suffered from twist of fate,discrimination as well as the pain caused by the instinct and moral conflicts,which made the reader's sympathy and compassion.Their appearance and habits,perception and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ld take on mysterious,which added artistic charm to the works.Serene living modality,the adaptability of life and death and harmonious between natures also added harmonious beauty to the novels and strengthened the awareness and aesthetic features of the works.All these are derived from the author's concern for the people at the bottom of the society and the influence of the traditional modes of thought.
novels;incomplete characters;sufferings;mysterious;harmony
I207.4
A
1673-0313(2012)01-0060-07
2011-12-10
楊曉梅 (1968—),女,北京市人,副教授,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倫理學、美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