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瑞娟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北碚400715)
從陸游的詩歌看古代詩人騎驢
劉瑞娟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北碚400715)
陸游的《劍門道中遇微雨》中詩句“細雨騎驢入劍門”蘊涵著別有意味的信息,中國古代詩人與驢結下了不解之緣,在孟浩然、李白、杜甫、賈島、李賀、鄭綮、孟郊等“騎驢”的詩句或故事中,可以看出古代詩人騎驢有它合理而深層的原因,代表著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共同的悲劇命運,蘊含著豐富而深刻的文化內蘊。
陸游;詩人;驢;文化
南宋孝宗干道八年(1172)冬天,在南鄭(今陜西漢中)的王炎被召還京,陸游當時在四川宣撫使王炎幕府中擔任左承議郎,參預軍事機密,也因此被調任“成都府安撫司參議官”,自南鄭經(jīng)過劍門、梓潼、綿州、羅江、廣漢至成都,南鄭是南宋前方抗金的軍事重鎮(zhèn),而成都則是當時首都臨安(今杭州)以外最繁華的都市。他這次調任是由戰(zhàn)地到大都市,由前線到后方,是去勞就逸,去危就安,結束了對他影響很大的從戎生涯,在《追憶征西幕中舊事》里的“大散關頭北望秦,自期談笑掃胡塵”[1](P213),說的就是這時的經(jīng)歷和心情,那時愛國詩人陸游常?!皩嬶埌榜R間”(《懷昔》)[2](P190),陸游一生中極力主張抵抗金國入侵,收復失地,不忘“為國戍輪臺”[2](P181),甚至連做夢也是“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2](P181)。在這次南行途中,詩人路過劍門,寫下了《劍門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1](P199)。
因為是“遠游”,需要長期奔走,衣上自然沾滿塵土,因此有“衣上征塵”,又雜有“酒痕”,心中“無處不消魂”,他這次入王炎府中,本打算有所作為,但是建議卻并沒有被采納,可以看出詩人國仇未報,壯志難酬的沉重心情。于是,作者自己問自己:“我難道只該是一個詩人嗎?為什么在微雨中騎著驢子走入劍門關,而不是過那“鐵馬秋風大散關”[2](P159)的戰(zhàn)地生活呢!詩人不戀都市的繁華,不圖個人的安逸,他只是不甘心只做個閑適安逸的“騎驢”詩人,他想做縱馬馳騁,殺敵報國的戰(zhàn)士?!凹氂牝T驢入劍門”中的“驢”的出現(xiàn)賦予了這首詩豐富的文化內涵,此外陸游還有《夏夜大醉醒后有感》:“欲傾天上河漢水,凈洗關中胡虜塵。那知一旦事大繆,騎驢劍閣霜毛新。卻將覆氈草檄手,小詩點綴西州春”[2](P86)?!渡酱褰?jīng)行因施藥》詩:“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2](P252),這是寫詩人騎驢行醫(yī),無論是吟詩還是行醫(yī)都不是詩人的最初愿望,詩人心中充滿了報國無門、請纓無路、壯志落空的沉痛、悲哀與無奈。
劉尊明先生認為,文人與驢發(fā)生聯(lián)系開始在魏晉時代,盛行在唐代。魏晉時代是一個張揚個性、風流自適的時代,當時很流行“嗚哇”“嗚哇”的學驢鳴,《世說新語·傷逝》里的“魏文帝作驢鳴”:“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翱徒砸蛔黧H鳴”[3](P183),這里說魏晉時代的王粲非常喜歡聽驢鳴,王粲死后,魏文帝曹丕在給他送葬時,令送葬者都學驢鳴,來表達對友人深深的悼念。魏晉時代“驢”被賦予了豐富的文化內涵,成為文人們挑戰(zhàn)權威、任情任性的風流人格的體現(xiàn)。
在唐代,孟浩然、李白、杜甫、賈島、李賀、鄭綮、孟郊等都有“騎驢”的詩句或故事,孟浩然在《唐城館中早發(fā)寄楊使君》詩中說:“訪人留后信,策蹇赴前程”[4](P406),指的是他一大早拜訪友人,和楊使君道別以后,就騎驢上路了,雖然與作詩無關,但可以看出孟浩然的清高心志,可以說驢不僅是詩人特有的坐騎,也可以說是詩人清高心志的象征。
李白賜金放還以后,騎驢游華山,途中經(jīng)過華陰縣衙門時,據(jù)《唐才子傳》記載:“(李)白浮游四方,欲登華山,乘醉跨驢,經(jīng)縣治(縣衙門)。宰(縣令)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無禮?’(李)白供狀不書姓名,曰:‘曾令龍巾拭吐,御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花陰(今華陰)縣里,不得騎驢?’宰驚愧,拜謝曰:‘不知翰林至此?!?李)白長笑而去”[5](P93),從李白的騎驢形象中我們可以看出李白那傲岸不羈、蔑視權貴的風流狂放的個性。
杜甫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的“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主上頃見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6](P75),《示從孫濟》里的:“平明跨驢出,未知適誰門。權門多噂沓,且復尋諸孫。諸孫貧無事,宅舍如荒村。堂前自生竹,堂后自生萱。萱草秋已死,竹枝霜不蕃”[6](P206),《偪側行贈畢四曜》:“自從官馬送還官,行路難行澀如棘。我貧無乘非無足,昔者相過今不得。不是愛微軀,非關足無力……東家蹇驢許借我,泥滑不敢騎朝天。已令請急會通籍,男兒性命絕可憐”[6](P467),可以看出杜甫當時為貧窮的生活發(fā)愁,在驢背上嘗盡了人世間的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這里的驢是寒士階層的坐騎,象征著窮困潦倒的生活狀況。
根據(jù)《唐才子傳》記載,唐代苦吟詩人賈島騎驢慢慢地走在長安的大街上,當時秋風蕭瑟,滿街黃葉,于是賈島詩興大發(fā),吟詠道“落葉滿長安”,又絞盡腦汁地想用什么來對這一句呢,腦海中突然想起“秋風吹渭水”,感覺對得真妙,心中不禁大喜,高興得手舞足蹈,由于太投入了,一不小心沖撞了京兆尹劉棲楚,被關進牢房一夜,第二天弄清事情原委才被放出?;氐郊依镔Z島繼續(xù)苦思冥想,終于寫出了“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圓。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蘭橈殊未返,消息海云端”[7](P135-136),這首懷念老朋友的抒情詩作《憶江上吳處士》。
除賈島之外,李賀也經(jīng)常騎驢覓句,他寫詩有個習慣,經(jīng)常帶著一個書童,騎著一條小毛驢,背著一個破舊的錦囊,到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仔細觀察體會,啟發(fā)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每當心中突然想到很好的詩句,怕回家再遺忘了,就立即把它寫出來,然后投進錦囊中,晚上回家以后對著油燈,鋪紙研墨,加工整理,再連綴成篇,這就是李賀的創(chuàng)作過程,幾乎大部分是在驢背上想出來的,可以說與騎驢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根據(jù)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七記載:“唐相國鄭綮,雖有詩名,本無廊廟之望。……或曰:‘相國近有新詩否?’對曰:‘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背上,此處何以得之?’蓋言平生苦心也?!保梢钥闯鐾硖圃娙肃嶔鞜o驢便無詩興,他將詩人騎驢的形象進行抽象,把它升華到創(chuàng)作理論的高度,認為安逸的廊廟生活是無法想到妙詞佳句,只有親身經(jīng)歷了灞橋風雪和驢背上的艱苦歲月,才能寫出感人的好詩,可以感受到詩人的苦心為詩。曾經(jīng)寫下千古詩作《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7](P2)的孟郊也經(jīng)常騎頭驢子,帶著隨從,到風景如畫的地方,苦吟詩句,流連忘返。從賈島、李賀、鄭綮、孟郊的例子當中我們可以看出騎驢和詩歌創(chuàng)作、凝思苦吟密切相關。
許慎的《說文解字》中說:“驢似馬,長耳;蒙,驢子也?!边@是說驢長得像馬,但是驢的個性卻與馬很不相同,據(jù)史書記載,驢最初是由西北邊疆一帶少數(shù)民族養(yǎng)殖,大約在春秋時傳入內地。驢是一種步伐平穩(wěn),不易激怒,忍耐力強,能終日在磨坊里拉磨又能負重長途跋涉,一般而言,一條成年驢每天可以行走四十到五十公里,馱重二百斤。在唐代柳宗元寫了一篇《黔之驢》,說黔地也就是貴州沒有驢,有人運來了一頭驢,大家都沒見過,感覺很奇怪,連山上老虎見到驢子都很驚訝。后來隨著驢子的漸漸變多,人們就不足為奇了,人們根據(jù)驢子的耐力和韌力很強,廣泛使用它,不僅用來犁地、拉磨、運物、還用來馱人,可以看出驢的貢獻很大。
通過閱讀唐代的詩歌,我們可以看出唐代的詩人很多都把多病和瘦弱寫進詩中,比如孟浩然的《歲暮歸南山》云:“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4](P281),李白《戲贈杜甫》說“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8](P1403),看出杜甫很瘦,《唐才子傳》說“賀為人纖瘦,通眉,長指爪,能疾書”[5](P206),說明李賀也很瘦。受到身體條件的限制,馬善于奔走,詩人騎馬很困難,而驢的速度和人的步行速度差不多,于是詩人選擇了驢作為行走工具,既可以緩解步行所帶來的勞苦,又可以避免一路顛簸,而且驢行走平穩(wěn),很安全,非常適合詩人乘騎。古代詩人大多出身寒門,馬匹的價格昂貴,一般買不起馬,通??梢再I條小毛驢,而且驢吃草料也很少,很經(jīng)濟實惠,適合長期飼養(yǎng)。從詩歌創(chuàng)作上來說,騎在驢背上的詩人可以慢慢欣賞沿途的風景,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仔細構思,如果騎在馬背上或者坐車就沒有充分的時間去觀察和體味。
人們通常認為將軍騎馬,文人騎驢,其實詩人內心是不愿意騎驢的,古人認為“立德”、“立功”、“立言”三者都可以使人生永垂不朽,但是知識分子最大愿望就是“立功”,也就是治國平天下。李白在《上李邕》中說:“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8](P512),杜甫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6](P74),他們認為這樣才是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
因為詩人們心中有這樣遠大的政治抱負,他們渴望騎在馬背上馳騁疆場,殺敵報國,如曹植《白馬篇》中的“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9](P411),李白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8](P180),杜甫在《房兵曹胡馬》中寫有:“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6](P18),李賀也創(chuàng)作了好幾首《馬》詩,其中有一句:“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7](P25),陸游詩中寫馬的也很多,他很早就立下了“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2](P55)的雄偉壯志,他的詩中有很多寫馬的,如“鐵馬秋風大散關”[2](P159),“鐵馬冰河入夢來”[2](P181)。人們通常說馬上得天下,于是馬成了英雄的象征,后來人們做了官,要走馬上任,高中進士和狀元,要跨馬游街,漸漸地馬成了社會地位的標志。但是黑暗冷酷的社會現(xiàn)實,使有才華的人要么不被重用,要么屢遭排擠,仕途坎坷。看來詩人馬背上的“立功”是不可能實現(xiàn)了,如果想永垂不朽,看來就只有選擇“立言”。文王在被拘禁的境遇中推演了《周易》,孔子在窮困時編寫了《春秋》,屈原被流放后寫出了《離騷》,左丘明失明后創(chuàng)作了《國語》,孫臏被砍去了膝蓋骨,編著了《兵法》,呂不韋被貶到蜀地,有《呂氏春秋》流傳在世。詩人們心有不甘,但還是追隨先賢放棄了馬背,放棄了做官的夢想,選擇了驢背默默地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他們把心中的無奈和悲哀借驢背創(chuàng)作進行消解。正如法國動物學家法布爾所說:驢是善于忍受苦痛的象征。詩人把在現(xiàn)實中所遭遇的種種打擊和苦痛全部寄托在驢背上,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心靈歸宿和精神家園,從此,一提起騎驢,人們會自然而然地想到的是詩人??梢哉f詩人騎驢吟詩是古代知識分子的悲劇,已遠遠超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范疇,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內涵,它既寫出了詩人懷才不遇的極度悲哀和無奈,又有力地嘲諷了社會用人選拔制度的極度不合理。
在對詩人騎驢形象進行詳細闡釋之后,我們重新回到陸游的《劍門道中遇微雨》,陸游一生致力于抗金,以求恢復中原,這是陸游的作品中詩人騎驢形象的代表作,而“細雨騎驢入劍門”又是很有代表性的一句,可以看出詩人壯志未酬的深沉遺憾和不幸的遭遇,詩人心中的悲哀和無奈代表著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共同的悲劇命運,詩中的詩人騎驢蘊含著豐富而深刻的文化內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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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003-8078(2012)04-0064-03
2012-03-18
10.3969/j.issn.1003-8078.2012.04.24
劉瑞娟(1987-),女,河南駐馬店人,西南大學文學院2010級在讀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張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