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彩霞
(呂梁高等師范??茖W校汾陽師范分校中文系,山西 汾陽 032200)
著名作家畢飛宇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宏觀描繪中,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女性悲劇形象。他尤為擅長用細膩獨特的筆觸深入女性隱秘的內心世界來描摹其心理及心靈的軌跡,因此被譽為“寫女性心理最好的男作家”。作者曾聲明過自己“寫作時并沒有過多注重人物的性別,更多的是關注‘人’的命運”。[1]之所以選擇女性作為表現(xiàn)主體,在一次訪談中他提到:“說起我寫的人物,女性的比例偏高,可能與我的創(chuàng)作母題有關。我的創(chuàng)作母題是什么呢?簡單地說,傷害。我的所有創(chuàng)作幾乎都圍繞在傷害周圍。”[2]在中國這個長期受封建制度統(tǒng)治與封建思想侵蝕的大染缸中,女性無疑是受“傷害”最多最深的群體,女性的悲苦與不幸無疑是當時病態(tài)社會最好的證明。
畢飛宇在論及創(chuàng)作母題時還說到他對我們的基本心態(tài)有個判斷,“那就是恨大于愛,冷漠大于關注,詛咒大于贊賞?!保?]他并不否定外部社會環(huán)境對女性命運的影響,但上述創(chuàng)作觀與認識觀使他更試圖從“人性本惡”的角度去描敘人性之殤,揭示她們精神上的殘缺與人性中的劣根性,把社會的、時代的、人性的多種因子糅合在一起來思考與探索女性悲劇命運的根源。本文將聯(lián)系作者的創(chuàng)作母題,借助他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暫且撇開外部社會力量的影響,側重從女性內部自身的人性弱點來探討造成女性悲苦處境和悲劇命運的根源。
從畢飛宇小說所營造的社會環(huán)境來看,幾千年來男權主義的統(tǒng)治和奴役使權力概念在人們的思想中根深蒂固,在權力的追逐中也最能充分暴露出人的劣根性。王連方作為王家莊政治權力的掌控者可以任意踐踏村里媳婦的身體,而女人們迫于“權勢”的淫威或企圖依附他分享權力之羹而最終忍耐就范;施桂芳對丈夫的放蕩也是忍耐屈從。林語堂先生在《吾國吾民》中直接把忍耐這一中國人民之“美德”視為惡行,他說“或許吾們的忍苦量雖假使小一些,吾們的災苦倒會少一些”。
王家長女玉米享受著她依附于父親權力庇蔭而高高在上的榮耀,她對權力是極其熱愛的。首先她在家里分工派活,制服了不買帳的玉秀,“洗碗的時候就有一點喜上心頭”。父親倒臺后家族蒙羞、妹妹被奸、男友毀婚,玉米更加意識到權力的重要,所以她擇偶標準“只有一條,手里要有權”。她將對權力的渴望表現(xiàn)得如此赤裸裸,甚至在郭家興老婆還沒死時就當起了情人?;楹笏莵G掉自尊,極盡床第之事,百般討好丈夫,更不惜出賣妹妹,送走外甥。即便是最能表現(xiàn)女性生命價值的生育也只不過是她提高和鞏固地位的一種手段。容易被奴役、容易屈從是女性的一個弱點,但玉米身上凸顯著的極強的追逐權力的自覺意識,已經超越了傳統(tǒng)女性被支配、被奴役的范疇,她懂得了運用間接的權力來振興王家、安排工作等,從而完成了她對權力由屈從——依附——崇拜——操縱的蛻變。她時常覺得有一種“勝利的成就感”,但她根本不會意識到這種成就感掩藏著對包括自己在內的女性自身的冷酷傷害——這才是女性最大的悲哀——是她自己甘心成為徹徹底底的權力的奴隸。魯迅在《南腔北調集·漫與》中說到“如果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贊嘆,撫摸,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p>
《平原》中吳蔓玲對政治前途的追求又是一個極力崇拜權力的突出例子。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過程中,她對自己進行著徹底而全面如同自戕的改造:像鄉(xiāng)下人一樣說著土話叉著腿走路、叫花子似的端著大海碗蹲在地上吃飯、撐著大腿蹺著小指剔牙、不顧經血濕透褲管挑大糞……她成為王家莊人人敬畏的村支書。在吳蔓玲身上,我們不能否定她作為一個知識青年對“扎根農村、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些政治話語的虔誠與熱情,但我們更看到了她對權力癡狂追逐中人性的變異——她壓抑著所有作為女性的精神情感與心理欲望,甚至直接抹煞了自己的性別意識。
畢飛宇的鄉(xiāng)村系列小說側重于表現(xiàn)人性在權力社會的異化,那么城市系列小說則側重于表現(xiàn)人性在金錢社會的腐化。
《家里亂了》中一心想嫁給城里人的城市女孩樂果無奈中嫁給了一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城里人”。一個是幼師,一個是中學老師,微薄的收入,瑣碎的生活,兩人圍繞“錢”的爭執(zhí)越來越多。樂果忐忑不安但又不可抗拒地進入夜總會唱歌,“第一個月樂果掙回了一千二百五十五元,這是一次豐收,蘊涵了解放的感覺和時代的感覺”,丈夫茍泉不表示反對也不表示鼓勵,只是“以局外人的姿態(tài)微笑關注著妻子”。在沒有任何外界阻力的情況下,樂果對金錢的欲望不斷膨脹,在燈紅酒綠陶醉中由一個賣藝不賣身的歌手逐漸走向墮落,最終肆無忌憚地跨越最后的道德底線,成了一個出賣肉體的三陪女郎?!渡钸吘墶分凶分鸪鞘袎粝氲拇髮W生小蘇,毅然放棄分配到山村的工作而與男友留在了城里,但生活的困頓拮據、男友的理想主義迫使她不顧流產后虛弱的身體去尋找工作,在現(xiàn)實的磨礪中也漸漸改變了自己的價值觀,與汪老板產生了微妙的關系。
人是一種墮落的生物,人的天性中有潛在的不可克服的邪惡意識,這種意識會不斷膨脹,在缺乏約束的情況下將會產生巨大的破壞力。樂果與小蘇對金錢不可遏制的渴望讓她們撕破社會、家庭、道德的拘束,在物質的滿足中破壞掉人性中的羞恥感,從而走向墮落。
畢飛宇描繪著一幕幕在權力與金錢誘惑下女性“傷害”他人與自我“傷害”的畫面,讓人觸目驚心。都說作者寫《玉秀》是較為溫和的,筆者反而覺得是更為慘烈的:當“傷害”侵蝕到親情時,人性溫柔的面紗被撕開,內心最深處的邪惡與黑暗暴露無遺,這讓讀者更加膽顫心驚。
為了一件衣服,妹妹玉穗對慘遭強暴的玉秀破口大罵:“多少男人上過——尿壺!茅缸!”玉秀因此被迫遠走他鄉(xiāng),走投無路的她為了留在斷橋給玉米下跪。玉米嫉妒妹妹的美麗,玉秀嫉妒姐姐的能干,兩姐妹間的戰(zhàn)爭不管是緣于女性與生俱來的嫉妒,還是緣于對權力、利益的爭奪,都充斥著濃濃的火藥味。玉米得知玉秀與郭左相好并懷孕后,擔心地位動搖、名聲受損,故意把玉秀被奸的事實告訴郭左,這段“揭發(fā)”頗得《金鎖記》中曹七巧破壞女兒婚姻的真?zhèn)?。玉秀忍辱負重地生下孩子,玉米竟然無情地送走。那玉米想方設法為玉秀安排工作又是為什么?卡爾·霍爾奈曾說“當人們塑造他人生活時,他不僅獲得令人興奮的支配他人的力量……”[3]她只是想替王家爭回臉面和享受支配他人的興奮。玉秀在感激玉米收留自己并為自己找工作的同時又有一股難言的恨,她覺得自己最終還是得仰人鼻息。為了在郭家站穩(wěn)腳跟,玉秀拼命地巴結郭家的每一個人,還連同郭巧巧一起對付玉米。除了維護自身生存利益外,她還希望借助外力來破壞別人的“幸?!边_到心理的平衡。
《楚水》中那群受日本人蹂躪的姑娘們本是同條船上的受難者,但為了爭得頭牌地位,她們極盡其能地相互傷害,上演著一出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悲劇,在其謀得生存的過程中不擇手段,漸漸泯滅了人性中僅有的一絲善良和良知。
畢飛宇筆下也不乏對美好理想進行追求并為之奮斗的女性,比如筱燕秋與玉秧。
《青衣》中的筱燕秋是一個迷失在自己虛幻的藝術世界里的狂熱追求者。她在飾演《奔月》中的“嫦娥”一炮走紅后便沉浸在戲中無法自拔。在她心中,“她就是嫦娥,嫦娥就是她”。二十年間無論社會如何變遷,她都不惜一切來維護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嫦娥”:她將沸水潑到師傅臉上,并不是出于他人所謂的“妒良才”,而是不允許任何人哪怕是師傅通過政治性修改來褻瀆她心中的“嫦娥”;她為了《奔月》復出主動投懷送抱,這“給她留下的只是刻骨銘心的難受”,但她不是因為自己失去了貞操、人格,而是因為她覺得被奸的是“嫦娥”;她拼命減肥狠心墮胎霸占舞臺,“就是她親娘老子來了她也不會讓……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薄版隙稹币呀洺蔀樗纳?,所以一旦她發(fā)現(xiàn)嫦娥并不只是屬于自己一個人時,她崩潰了。筱燕秋對藝術的執(zhí)著是崇高的,但她無法區(qū)分幻想與現(xiàn)實,更不惜犧牲人格和尊嚴,其瘋狂與癡迷已遠不是執(zhí)著和熱愛。
玉秧的出生本身就是個多余,她只不過是王連方孕育繼承人時的附帶品,從出生起就缺少應有的肯定和尊重。正因為這種缺失,她內心里有一種深深的卑微感,她才更渴望得到認同與尊重,她吃死力考學校只是想證明自己的存在。學校里她仍然是一個被遺忘在角落的多余人。她因生性木訥及鄉(xiāng)下身份處處被排擠,即使被人冤枉偷錢也無處可訴;班主任隨手一揮,她便被集體大合唱淘汰。所以當魏向東“任命”她為“地下工作者”時,她為自己被注意和被重視而激動不已,并天真地以為這能徹底改變命運。她窺探別人的隱私,告發(fā)自己的老師同學,這其中有她的復仇心理,更有她的盲目與迷失,因為她認為這是對校衛(wèi)隊工作的負責。她甘愿委身魏向東,成為這個性欲變態(tài)者的玩物以換得留城工作的機會,還麻木地覺得“這個大交易,劃得來”。作品最具諷刺意義的是玉秧在尋求自身價值肯定的過程中把外部力量看作救命稻草,反而失去了自己對個人價值的肯定。究其根本,玉秧與筱燕秋都沒有正確而清醒地認識女性的生命價值和自我價值,所以迷失是不可避免的。
對性的欲望是人類本性最原始、最本質、最純粹的表現(xiàn)。畢飛宇作品中的性往往是與包括權力在內的利益交易的砝碼。在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中,女性用“身體”做交換,來獲取自己卑微的生存空間或滿足各種欲望,她們都沒有從自我意識的角度去真正享受性所帶來的歡愉,而是完全壓抑了正常的情感與生理欲望。
林紅(《林紅的假日》)是眾人眼中嚴謹?shù)暮妙I導、好總編,賢淑的好妻子、好母親。為了維護這層外衣,她不得不藏起那些美麗的時尚衣服,不得不機器般地順從丈夫計劃性的房事……她心里總是提醒自己:“林紅,你是主編,是領導,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千萬不能太放肆!”青果的一句詰問:“你這樣活著到底累不累?”觸動了她,她開始意識到身體與心靈深處存在著被現(xiàn)實因素與自我觀念壓抑著的欲望。于是,畢飛宇給她設置了一個釋放的空間——她去休假了。假日里她瘋狂地放縱自己但又很矛盾,她無法擺脫現(xiàn)實與理性的束縛,下屬張國勁與她激情時還是清醒地感到她是林總不是林紅;林紅也最終發(fā)現(xiàn)她“只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理性的回歸只不過是一種用理性克制欲望的痛苦與無奈,是對早已習以為常的生活的麻木,這種麻木不亞于《楚水》中被逼良為娼的女人們在生不如死的掙扎后漸斬地“看開了”,“就那么回事”。
《平原》中“村支書”這一社會角色的行為舉止規(guī)范已經融入到吳蔓玲的自我改造中,她的真人性、真性情已經被掩蓋。但她終究是一個處于青春期的女性,她暗戀著端方,少女的情竇初開讓她自然本性中壓抑著的對愛情和婚姻的渴望慢慢浮出,所以她在朋友的婚禮上失控地哭了。被強暴的吳蔓玲在失貞的痛苦中不經意間體察到巨大的性缺憾,但這種原始狂野的性欲又得不到正常的發(fā)泄,以致她與公狗產生了曖昧的關系,最后在愈加強烈的身體覺醒和自我壓抑的矛盾中也走向了瘋癲。
更顯然的是,畢飛宇筆下的女性對性欲的渴望也只是生物本能的宣泄或只是精神空虛的替代,與圣潔的愛情幾乎毫無關系,即便是相愛的端方與三丫(《平原》)。三丫最初只是被端方寬厚的身體吸引;端方在三丫死后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長相來,對她只有身體的記憶。這種情感與性欲的分離,精神與肉體的隔裂,也必將導致人在肉體的放縱中沉淪。
這些女性縱然是不幸的,但她們在其自身利益的獲得與理想的實現(xiàn)中,把希望寄托在某種外力如權力、金錢、名譽、男人上,并不惜一切代價,對現(xiàn)實的麻木、對權力的迷信、對女性自身價值的不覺醒又致使人性徹底地扭曲、異化。這讓我們明確地看到導致女性悲苦的原因不僅僅是歷史和主宰歷史的男性,更主要是女性自身的弱點,女性既是男權強勢話語下的受害者,也是個體悲劇命運的制造者。她們如一朵朵燦爛的花朵,絢麗綻放、爭奇斗艷,但人性中的弱點使得她們在絢麗綻放之后快速凋零。畢飛宇塑造這么多生動鮮活的悲劇女性,首先不難看出的是他在關注思考女性悲劇命運中透露出來的對女性的悲憫與同情。
當然,畢飛宇也描寫了很多善良、美好、大愛的具有人性優(yōu)點的女性,如《哺乳期的女人》中的惠嫂,《生活在天上》的蠶婆婆。但惠嫂給予沒有血緣關系的旺旺的母愛溫情在斷橋鎮(zhèn)人的卑瑣的嘲諷唾罵中黯然,蠶婆婆在人情淡漠、情感疏離的現(xiàn)實孤獨中以撫育蠶寶寶來尋找慰藉。作者對人性優(yōu)點歌頌的同時也對大眾群體猥瑣陰暗的心理與精神病態(tài)進行了凸顯。因此,這些女性不管是被“傷害”,或是以被傷害者的身份去“傷害”他人和自己,都只不過是大眾群體人性劣根性的一個折射點。畢飛宇正是以女性所具有的弱點來反映人的生存心理與異化狀態(tài),透視人普遍具有的劣根性,深刻揭示這些劣根性在社會與個體悲劇命運中所產生的致命性影響,從而在批判中更像魯迅先生《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所說的“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彼裕覀兛梢园旬咃w宇也看作一位深刻的魯迅式的作家。
[1]畢飛宇.地球上的王家莊[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
[2]汪政,畢飛宇.語言的宿命[J].南方文壇,2002(4).
[3]卡倫·霍爾奈.我們的內心沖突[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