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寶軍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 475001)
從抄本到刻本的清整
——北宋國子監(jiān)本《文選》研究之一
郭寶軍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 475001)
以《文選集注》本中的李善注與北宋國子監(jiān)本進行全面的對校,推測《文選》李善注從抄本到刻本清整的一般過程。監(jiān)本編纂者首先從眾多版本中選擇一個注釋比較規(guī)范、比較齊全的本子作為底本,是為清理;在此基礎之上,參校李善所引原書,以及其他不同的注本,對底本的字形、訛誤、衍文、奪文等諸方面進行更正,比較科段的不同、注釋的詳略,參校他本作個別訂正,增加注釋,是為整理。監(jiān)本李善注對抄本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清整,從而結束了抄本時代紛繁不一的傳播樣貌,給出了一個比較全面的李善注的定本,同時亦加劇了抄本的佚亡。
《文選集注》;國子監(jiān)本《文選》;清整
在雕版印刷未被普遍運用于書籍傳播之前,口耳相傳與傳抄是古籍最為通行的傳播方式。因此,唐代《文選》抄本眾多,有白文本,有李善注本、五臣注本,還有眾多的他家注本,敦煌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文選》諸種版本可證。①單就李善注本而言,有唐一代,數(shù)目頗夥。李濟翁《資暇集》卷上《非五臣》條中記載了中晚唐傳播流行的李善注的數(shù)種本子,“代傳數(shù)本李氏《文選》,有初注成者、復注者、有三注、四注者,當時旋被傳寫之。其絕筆之本皆釋音、訓義、注解甚多。余家幸而有焉。嘗將數(shù)本并校,不唯注之贍略有異,至于科段,互相不同,無似余家之該備者也”。[1]從《資暇集》的記載來看,李濟翁至少看到或了解五種李善注本:初注本、復注本、三注本、四注本、絕筆本。這五種李善注是存在差異的:注釋詳略不同,注釋分段也不一樣,總體趨勢是注釋由簡至繁,從單純釋事到附事見義。這種趨勢也可以通過一則史料得到進一步證明,《新唐書·李邕傳》云:“邕少知名。始善注《文選》,釋事而忘意。書成以問邕,邕不敢對,善詰之,邕意欲有所更,善曰:‘試為我補益之。’邕附事見義,善以其不可奪,故兩書并行?!盵2]根據(jù)年齡推測,李邕在李善生前即補注《文選》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發(fā)生(李邕后來是否增補父注是另外一回事),但此記載暗含著這樣的史實:李善注本在當時至少存在兩種區(qū)別比較大的本子:一種只是征引故實,一種則是征引之外,尚有釋義,此推測也能得到現(xiàn)存的敦煌本李善注與集注本李善注的版本實物證據(jù)。敦煌本抄寫于李善在世之時的永隆二年(681),離其上表時間的顯慶三年(658)僅20余年時間,代表的可能是李善注的早期形態(tài);《文選集注》雖然由于編纂體例的因素,可能會對李善注有所刪節(jié),但仍能看出比早期注本的簡明單一增添了不少釋義的成分。
唐代李善注抄本的眾多也完全可以通過其傳播方式、傳播途徑進一步推測。李善流放歸來先在江都,后于汴、鄭之間講學,諸生來自四方。李善講學內容中就有《文選》。諸生授業(yè)于其門,對李善《文選》的講授記錄因各自程度不同、關注不一,自然會有差異,會有刪減、增添。李善針對不同的生員也會進行詳略不同的傳授,臨時發(fā)揮與串講大義成為不可避免的事情。這種傳播的方式造成的結果是李善注本的紛繁面貌,諸生的記錄如果再經(jīng)過進一步傳抄,抄寫者又根據(jù)自己的學習作增減,差別自然又會增添。這些記錄或者再次傳抄本,根源于李善,稱之為李善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所以,從根本上講,有多少次講授就有多少種李善注,有多少個學生就有多少種李善注,有多少次抄寫就有多少種李善注;況且,李善在講學過程中還可能對自己早年的注本進行過有意識的修訂。因此,當宋代雕版印刷應用在典籍傳播中需要對李善注進行刊刻的時候,首先面臨的一個問題是對眾多的抄本進行清理,編纂者找出他們認為比較翔實的而實際上不一定就完全代表李善注的本子作為底本,然后參校其他本子進行整合,從而確立寫板的樣本。
宋人在刊刻善注時首先須對其進行清整,從當時具體的校勘時間中亦約略得到反映。今知宋代刊印最早的《文選》注本是北宋國子監(jiān)天圣年間的刊本,今尚存殘卷。據(jù)《宋會要輯稿·崇儒》四之三、王應麟《玉海》卷五十四、程俱《麟臺故事》卷二中的記載②得知,對李善注《文選》的清整從景德四年八月至大中祥符二年十二月(1007-1009),共兩年零四個月,覆校又花了約一年左右的時間,雖??辈恢埂段倪x》,還有《文苑英華》一書,但《文苑英華》編纂于當朝,只是進行覆核與部分增減,雖卷帙龐大,其花費的時間甚或要遠遠少于李善注《文選》。時長的背后隱含著李善注抄本的復雜與對其進行清整的努力。
宋人對《文選》李善注進行清整所依據(jù)的某個底本已不可知。實際上,越是依據(jù)哪個本子,或者說,與哪個本子的差距越小,這個本子亡佚的可能性反而會越大,因為前者已經(jīng)沒有了存在之必要,抄寫本自不如刊本適用。唐代李善注的抄本流傳至今,是非常偶然的事情。敦煌本傳承至今是因為敦煌的地處一隅并且進行了有意識的封藏,集注本的李善注流傳至今首先是因為集注本本身的采錄,其次是成于異邦之故。從抄本到刻本的這個演變過程,只能以這兩種抄本作為參照,而集注本的李善注一般認為成于晚唐時期,③與刊本的時間距離更近,相對而言,所存卷帙又稍多,故為考察唐末至宋初的演變提供了參照依據(jù)。敦煌本所存的《西京賦》殘卷部分,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監(jiān)本全存,這雖然為二本的對校提供了可能,但是,敦煌本代表的是李善注的早期形態(tài),從初唐至晚唐包括李善本人都對《文選》注釋進行了不同程度的修改,宋初的編纂者即使能夠看到李善的早期注本,也不會以之為底本,當會選擇一個中后期的比較翔實的本子。所以,如果考察從敦煌本的《西京賦》到監(jiān)本《西京賦》的變化,對于研究宋代編纂者對抄本的清整似乎意義不大。基于此方面的考慮,本文主要以集注本李善注為考察對象,比較此本善注與監(jiān)本的差異。必須說明的是,宋代監(jiān)本的李善注的底本顯然不是來自以上兩種抄本,隨便比校一下就會得出這種結論。但是,在目前文獻不足征的情況下,只能通過假定宋初刊本來自集注本的方式來進行考察,即通過集注本的參照,意欲從中尋找由抄本到刻本清整的一般過程。
為了推測從抄本到刻本的李善注被清整的一般過程,筆者對集注本李善注與監(jiān)本進行了全面的對校,在此基礎上,隨機選取集注本所存最后一篇作為本文主要例證,即選擇集注本卷一一六王仲寶《禇淵碑文》,從文首至“屬值三季在辰,戚蕃內侮”部分(此后部分殘缺,不便對校),與監(jiān)本《文選》卷五十八相關部分進行對校,由此可以得出以下數(shù)點認識。
第一,監(jiān)本底本不是來自集注本李善注的底本。在對校的《禇淵碑文》前半部分中,二本注釋完全相同者不足5處,不同者足有53處。另有11處科段劃分不同,即注釋句群的劃分不同,如“所以子產云亡宣尼泣其遺愛。隨武子既沒,趙文懷其余風,於文簡公見之矣”,監(jiān)本《文選》分兩部分進行注釋,而集注本則合二為一出注。此種狀況的存在,能夠進一步印證明李濟翁《資暇集》記載中所見諸本不僅注釋詳略不同、科段也不完全一樣說法的正確性。
第二,通過對《褚淵碑文》前半部分的對校,可以作出如此推測:集注本的底本來自講學的記錄之本,監(jiān)本的底本來自一個比較正規(guī)的本子。這種推測的證據(jù)是,集注本在句末大量增加“也”字,此殘篇共有9例,“也”字在句末作用在于語氣的收束,具有明顯的口語特征。如“以父憂去職”句,監(jiān)本注為:“蕭子顯《齊書》曰:淵父湛之,驃騎將軍。”而集注本在注末增加“也矣”二字,似乎增加“也矣”兩個虛字并無實際意義,可能是講課時不自覺的語氣詞被學生記錄所致。經(jīng)過對集注本與監(jiān)本所存相同部分進行了全部的比校后,發(fā)現(xiàn)在此篇中,集注本句尾增加“也”的現(xiàn)象尚不是很突出,其他有個別篇目幾乎有句句增“也”字者;另一種可以推測的例證是,集注本此部分有重出現(xiàn)象,如“神茂初學,業(yè)隆弱冠”句下注、“金聲玉振,寥亮於區(qū)寓”句下注,監(jiān)本遵循“已見”例,而集注本重出。而且,集注本在標明已見的部分中,并未如監(jiān)本慣用的“已見上文”,而是多作“已見××篇”,給出具體的篇目,這明顯可以認為是講學方便學生查閱而為。監(jiān)本《文選》注在這方面的體例更加整齊,可能有編纂者的整理因素,不過更多的可能是底本方面的原因所致。
第三,從抄本到刻本進行清整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文字字形的整理,這在集注本與監(jiān)本的比校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寫本因手寫的緣故,使用大量的俗字與飾筆,行書也很多,這不僅在集注本中表現(xiàn)明顯,在敦煌本中亦如此。如含有“土”字的,大都加一“丶”作為飾筆,成為“圡”?!坝选睂懽鳌盃恪?,“叔”字及含有“叔”的均寫作“”,《干祿字書》中“犮”為俗體,“”為通行字,但正體當為“叔”。[3]監(jiān)本的底本雖然是一個比較正規(guī)的本子,但作為抄本,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一些俗體字之類的現(xiàn)象,進行清整時必須對這些字形進行規(guī)范。
第四,與上條相聯(lián)系,抄本不可避免地存在衍文、脫文、訛誤等現(xiàn)象,整理者必須對這些內容進行規(guī)范,可能要覆檢原書,甚至也會由此導致新的訛誤。當然也有一些仍然承襲訛誤的地方未能發(fā)現(xiàn)。如“有識留感,行路傷情”句下注,監(jiān)本作“《說文》:雍門周說孟嘗君曰:有識之士莫不為足下寒心酸鼻”,所引內容明顯不是出自《說文》,而集注本作“說苑苑”,顯為衍一“苑”字,當為《說苑》。后來的本子如尤刻本等又依據(jù)所引之內容改為《新序》,《新序》與《說苑》故事多有近似者。這種現(xiàn)象其實是善本逐漸變異的重要因素之一。
第五,由以上的比校還發(fā)現(xiàn),監(jiān)本的注釋內容遠遠多于集注本,即相對于集注本而言,監(jiān)本有明顯的增注現(xiàn)象。如“風儀與秋月齊明,音徽與春云等潤”句下,監(jiān)本注為:“音徽,即徽音也?!睹姟吩唬禾λ没找??!倍⒈緹o注。與集注本相比,監(jiān)本此篇中明顯增注的有15處,總共增加了205字,這還不包括共有的相同條目的注釋個別字句的增加。這種現(xiàn)象的差異首先應該考慮底本的不同,監(jiān)本的底本可能是一個比較全面的本子,但同時還存在另外一種可能,即監(jiān)本的編纂者同時參校了不同的本子,對其底本所缺者有所增補,這兩種情況應該是都存在的,這也是清整進行的一項重要工作。
第六,集注本作為代表抄本時代流傳至今的重要本子,可能保存了較多的注釋舊貌。作為一個參校本,可以對其他版本有疑問或捍格不通之處有所補正,價值自不能輕視;但同時也必須考慮到其作為集注本的特征所造成的注釋內容的缺省④,作為抄本所造成的諸多訛誤等等也在削弱其價值。對集注本的價值不能作過高的估計。監(jiān)本作為李善注的第一個刻本,???、覆校都比較嚴格,后來的本子都是在其基礎之上而形成的,在《文選》版本史上,監(jiān)本的價值更大一些。
由此,以集注本為參照,我們可以對李善注從抄本到刊本的清整過程作一歸納推測。監(jiān)本編纂者首先從其能看到的眾多版本中選擇一個注釋比較規(guī)范、比較齊全的本子作為底本,選擇這個底本需要對不同的本子進行簡單的比對然后才能確定,一是要盡量保存李善注,二是要盡量齊全,這就是清理的過程;在這個基礎之上,參校李善所引原書,以及其他不同的注本,對底本的字形、訛誤、衍文、奪文等諸方面進行更正,比較科段的不同劃分、注釋的詳略不一,參校他本又作個別訂正,增加一些注釋,這就是整理的過程。經(jīng)過清整的李善注又經(jīng)過??保缓蟛艑懓?、刊刻。監(jiān)本李善注對抄本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清整,從而結束了抄本時代紛繁不一的傳播樣貌,給出了一個比較全面的李善注的定本,同時亦加劇了抄本的亡佚過程。
[注 釋]
①敦煌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文選》諸種版本,可參閱饒宗頤《敦煌吐魯番本文選》 (中華書局,2000年)、羅國威《敦煌本<文選>箋證》 (巴蜀書社,2000年)、《敦煌本<昭明文選>研究》 (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jīng)以外部分)》 (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藏敦煌文獻》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等書。
②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崇儒》四之三:(景德四年)八月,詔三館、秘閣、直館、校理分校《文苑英華》、李善《文選》,摹印頒行。《文苑英華》以前所編次未精,遂令文臣擇古賢文章重加編錄,刪繁補闕,換易之,卷數(shù)如舊。又令工部侍郎張秉,給事中映,龍圖閣待制戚倫、陳彭年校之。《李善文選》??碑?,先令刻板,又命官覆勘。未幾宮城火,二書皆盡。至天圣中,監(jiān)三館書籍劉崇超上言:“《李善文選》援引該贍,典故分明,欲集國子監(jiān)官校定凈本,送三館雕印?!睆闹L焓テ吣晔辉掳宄?。又命直講黃鑒、公孫覺校對焉。中華書局,1957年,頁2232。王應麟《玉?!肪砦迨脑疲骸熬暗滤哪臧嗽露∷?,命直館校理校勘《文苑英華》及《文選》,摹印頒行。祥符二年(1009年)十月已亥,命太常博士石待問???。十二月辛未,又命張秉、薛映、戚綸、陳彭年覆校。”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影印浙江書局光緒七年本,1987年,頁1022。程俱著、張富祥校正《麟臺故事校正》卷二云:“四年八月,選三館、祕閣直館、校理,校勘《文苑英華》、《李善文選》,摹印版行?!睆埵闲U疲骸氨緯藯l不書年號,竟似大中祥符四年事,誤,應與上條互換位置;且所載過簡,似傳抄有脫漏?!敝腥A書局唐宋史料筆記叢刊本,2000年,頁285-286。
③目前對《文選集注》編纂成書的區(qū)域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是成于中土,一種認為成于東邦,筆者持后一觀點。《文選集注》成于東邦日本,但是,其采用的眾家之本,如李善注、五臣注等代表的確是晚唐流行的狀貌,故文中講到《文選集注》本的李善注時,徑視為晚唐李善注。
④一般認為,集注本是以李善注本為底本再增加他家之注而形成的,在很大程度上保存了李善注的全部注釋,這種推測是正確的。但同時不應該忽視集注本的編纂特征,比如,在對現(xiàn)存監(jiān)本與集注本相同篇目的全部比對中發(fā)現(xiàn),監(jiān)本有些存在音注的條目,在集注本中并不存在,而是存在于《音決》中。這種現(xiàn)象不應該視為監(jiān)本的編纂者吸取了《音決》的條目,畢竟編纂者是在進行李善注的編纂,而是集注本的編纂者對與音注方面多依《音決》,李善注中與《音決》相同的部分,多刪李注,存《音決》。所以集注本的李善注雖然相對《鈔》以及《五臣注》要全面,但也不是最完整的。
[1]李匡乂.資暇集[M].叢書集成初編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5.
[2]歐陽修.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3:5751.
[3]顏元孫.干祿字書[M].后知不足齋叢書本.
The Selection and Compilation from Transcript to the Carving Copy——AstudyonWen XuanCarved byDirectorate ofImperial Academyin the Northern SongDynasty
GUOBao-jun
(College of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nan University,Kaifeng475001,China)
Checking the differences betweenWen Xuan Ji Zhuand the copy carved by Directorate of Imperial Academy,we can predict the common procedure of the selection and compiling ofWen Xuanfrom transcript to the carving copy.Firstly,the editors chose a more normative and complete copy from excessive copies,which was known as Selection.Secondly,referring other copies,the editors corrected mistakes and added comments,the process of which was called Compilation.Through the all-round checking,it ended the differences,produced a complete copy,and promoted the die ofthe transcripts.
Wen Xuan Ji Zhu;Wen Xuancarved byDirectorate ofImperial Academy;Selection and Compilation
I206.2
A
1008-178X(2012)01-0008-04
2011-11-11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11YJA751015)。
郭寶軍(1970-),男,山東淄博人,河南大學文學院講師,國學研究所兼職研究人員,博士,從事《文選》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