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林
(山東科技大學文法學院,山東青島,266510)
日本公司法對濫用股東知情權的規(guī)制
——以股東名冊閱覽為中心
黃曉林
(山東科技大學文法學院,山東青島,266510)
閱覽股東名冊是股東知情權的重要內容之一,公司法規(guī)定公司必須備置股東名冊,以便股東查閱。股東名冊中記載的股東信息具有商業(yè)價值,某些股東為獲取營利,往往濫用股東知情權,通過閱覽名冊,獲取其他股東個人信息,惡意加以利用。這種行為致使股東知情權與股東個人隱私權之間產(chǎn)生沖突。為了協(xié)調二者之間的矛盾,日本公司法對股東名冊閱覽附加了一定的限制條件,要求行使知情權的目的必須是正當?shù)?,否則公司有權拒絕閱覽請求。
知情權;股東名冊;閱覽目的;拒絕請求
在日本,有專門以搜集、出售顧客信息為業(yè)的經(jīng)營者,被稱為“名簿屋”。在名簿屋出售的不僅有顧客名冊,還有公司的股東名冊。股東名冊中記載的股東個人姓名、住址、財產(chǎn)情況等信息和顧客名冊一樣具有商業(yè)價值,因此在商業(yè)社會,股東信息同顧客信息一樣,也成為惡意利用者的獵取對象,常常流失到公司外部,被營利性使用。相對于采取了保密措施的顧客信息而言,股東信息更容易從公司內部流傳到外部,被惡意使用,致使股東個人隱私受到侵害。由于公司負有制作、管理股東名冊的義務,所以,一旦股東名冊上記載的股東信息外流時,就有可能在公司和受害股東之間產(chǎn)生個人隱私權保護方面的糾紛。鑒于此,公司在受理股東名冊閱覽請求時非常謹慎,為了以避免日后產(chǎn)生不必要的麻煩,往往以請求者的閱覽目的不合理為由拒絕閱覽請求。請求閱覽的股東與公司之間因此而產(chǎn)生閱覽糾紛。
日本近幾十年,因公司拒絕股東的閱覽請求而引發(fā)的糾紛非常多,其中,古河電工事件在該類案件中是比較引人注目的一起案例。雖然事隔多年,但是法院在處理該案時的做法,依然值得研討和借鑒,該案例也時常被學者們引用、討論。本文將以該案為契機,探析日本公司法如何通過規(guī)制濫用閱覽權行為,對名冊閱覽權與股東個人隱私權之間的沖突進行協(xié)調。
本案原告X是被告Y股份有限公司(東京證券市場上市)的股東,持有該公司1000股股份?;诠蓶|身份,X要求查閱并謄寫股東名冊,遭到拒絕,因此提起訴訟。被告Y認為:商法第263條(公司法第125條)①2005年日本公司法頒布。該法是將舊商法中的第2編、有限責任公司法、商法特例法等匯總,編制而成的公司法典。本案發(fā)生于公司法頒布之前,故適應舊商法第263條的規(guī)定。公司法與該條相對應的條款是第125條。賦予股東查閱、謄寫股東名冊的權利,是為了保障股東能夠順利地行使股東權。如果查閱、謄寫股東名冊與行使股東權無關,則屬于權利濫用。X請求查閱、謄寫股東名冊的目的在于:把股東的姓名、住所等信息出售給他人,或者用于自己經(jīng)營的廣告事業(yè)。這一目的明顯與行使股東權無關,是權利濫用行為,所以X的請求不應該得到支持。針對Y的主張,X認為:法律在賦予股東查閱、謄寫股東名冊的權利的同時,并沒有附加特別的限制條件,可以自由地查閱和謄寫。而且,X作為小股東,為了邀請、聯(lián)合其他股東共同行使股東權,而要求查閱、謄寫股東名冊的閱覽目的并沒有違法之處。
東京高等法院認為,X的請求閱覽目的不正當,駁回其訴訟請求。理由如下:
商法第263條第2款賦予股東有查閱和謄寫股東名冊的權利,就一般意義而言,其目的在于確保作為股東的權利能夠順利地行使。不是為了這一目的,出于其他目的而要求查閱和謄寫股東名冊時,公司可以拒絕。本案中X的閱覽、謄寫請求目的是否具有正當性,可通過以下具體事實來認定:(1)X是某廣告公司的代表董事;(2)X是十幾家上市公司的股東,曾向這些公司要求閱覽股東名冊。一部分公司拒絕了X的請求。X對拒絕閱覽請求的幾家公司提起了訴訟;(3)A、B、C三家公司受理了X的閱覽請求,X閱覽和謄寫了這三公司的股東名冊中的相關信息。之后,A和B兩家公司很快就遭到股東們的抗議。原因是:股東們收到了寄自其他公司的產(chǎn)品宣傳材料,郵件上標明的股東姓名、住所等是股東們只在股東名冊登記時使用的。很明顯股東名冊中記載的股東個人信息流失到了公司外部。證據(jù)顯示:這幾家公司的股東名冊管理非常嚴格,最近,除了X以外,未允許其他人閱覽和謄寫;(4)D是以備置各種名冊、有償供會員及其他人查閱和謄寫為業(yè)的公司。在D處備有包括A、B、C在內的十幾家公司的股東名冊或股東一覽表的副本,有償供人閱讀和謄寫;(5)X以“行使小股東權”為目的,要求查閱A、B、C三家公司的股東名冊,但是此后,根本沒有行使小股東權的事實。通過以上事實可以推定:X把從A、B、C三家公司得到的有關股東的信息,有償提供給了D或是與此有關的其他人。在本案中,X對Y公司的股東名冊閱覽請求,與以往對其他公司的請求一樣,其目的就是要把股東信息提供給D或其他人,或是為自己營業(yè)需要而使用。
本案發(fā)生于公司法施行以前,法律依據(jù)是舊商法第263條規(guī)定,股東和公司的債權人有閱讀股東名冊的權利。理論界和司法界普遍認為,該條是為了確保股東和債權人行使股東權或債權而設,股東名冊的閱覽必須具有正當?shù)哪康幕蚶碛?,而且不能妨礙公司的正常經(jīng)營活動。反之,如果沒有正當目的,或者妨礙了公司的正常經(jīng)營活動,則屬于權利濫用行為,公司可以拒絕該閱覽請求[1-5]。因此,法院從這一立法目的出發(fā),綜合各種情況,分析、判斷,認為X的閱覽目的與該條的立法目的相悖,公司拒絕其閱覽請求是合理的。這樣的判決結果在類似案例中,尚屬首例。
實踐中,股東名冊閱覽請求者的目的各種各樣,這就涉及到應該如何判斷閱覽請求目的是否正當?shù)膯栴}。由于舊商法對不正當?shù)拈営[目的或者公司可以拒絕閱覽的理由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所以在處理該類糾紛時,往往依據(jù)既往判例來判斷請求者的閱覽目的是否正當。幾十年以來,通過對一系列類似于古河電工事件案例的探討,日本理論界與司法界在股東名冊的利用目的方面,基本上達成了共識。2005年公司法第125條第3款集中體現(xiàn)了這種共識。該條款明文列舉了公司可以拒絕閱覽請求的理由:
1.作為請求者的股東或債權人的請求與確保、行使股權或債權無關。比如:小股東為了行使股東大會招集權而招集其他股東,這樣的閱覽目的就是與行使股東權有關的、正當?shù)摹@?,在古河電工事件中,X以“行使小股東權”為目的,要求查閱股東名冊,但是此后,根本沒有行使少數(shù)股東權的事實,即并沒有邀請、招集多數(shù)股東的實際行為。法院因此排除了X是為了行使股東權而請求閱覽的目的,從而推定X的閱覽請求目的不正當。
2.請求的目的是為了妨礙公司的正常業(yè)務活動,或者是為了損害股東的共同利益。
3.請求者的營業(yè)與被請求公司的營業(yè)之間存在實質上的競爭關系,或者從事與被請求的公司相同的營業(yè)。
4.請求者為了獲取利益,將通過閱覽股東名冊獲取的信息提供給第三人。
5.請求者在過去的兩年內,曾經(jīng)出于營利的目的,將股東名冊中的信息提供給過第三人。
該條有關拒絕股東名冊閱覽請求的規(guī)定與公司法第433條(舊商法第293條)中規(guī)定的拒絕會計賬簿閱覽請求的法定事由完全一致。日本的公司法界一直主張:在處理與股東名冊閱覽有關的問題時,可以參考舊商法第293條(公司法第433條)有關公司會計賬簿閱覽、謄寫的立法目的規(guī)定[6]。該條列舉了公司可以拒絕會計賬簿閱覽請求的理由。①公司法第433條第2款:除下列情形之外,公司不得拒絕股東的閱覽請求。(1)請求者是出于確保和行使權利之外的目的而閱覽的;(2)請求者是為了妨礙公司業(yè)務的完成,損害股東的共同利益而閱覽的。(3)請求者經(jīng)營的事業(yè)與公司具有競爭關系或者從事該事業(yè)的;(4)請求者是為了通過向第三人提供公司會計賬簿的信息而獲取利益;(5)請求者在過去2年之內,曾通過向第三人提供會計賬簿信息而獲取利益的,所提供的信息是通過閱覽會計賬簿獲得的。實際上,在古河電工事件中,從法院的判決理由中可以看出,法院在處理這類案件時,基本上秉承了這一思想,參考了有關會計賬簿閱覽的法律規(guī)定。正是由于司法界和理論界的長期影響,才在公司法中有關股東賬簿閱覽的第125條中,完全照搬了第433條(舊商法第293條)關于會計賬簿閱覽的規(guī)定。
通常認為,公司和請求閱覽的股東相比,無論從信息上,還是經(jīng)濟實力上,后者都處于一種弱勢地位,所以拒絕閱覽的公司負有舉證責任,應該舉證證明:行為人在行使閱覽請求權時具有不正當目的。這涉及如何正確判斷請求者的主觀意識的問題。第125條第1、2、3項中列舉的情況,比較容易證明。但是,根據(jù)第4項的規(guī)定,公司為了拒絕以營利為目的閱覽,就必須舉證證明請求者持有這一不正當目的。所謂“營利目的”,屬于請求者的純主觀意識的范疇,對公司而言,直接舉證非常困難。所以第5項規(guī)定,在閱覽請求前兩年內實施過營利行為的股東請求閱覽、謄寫名冊時,公司可以拒絕其請求。立法之所以這樣規(guī)定,主要是為了防止與股東身份無關的、以營利為目的的閱覽給公司造成損害,同時也為了抑制以營利為目的、將公司股東信息提供給他人的活動。就這一點而言,第5款的規(guī)定是對第4款嚴格規(guī)定的緩和。法官在處理古河電工案件時,基本上遵循了舊商法第293條(公司法第433條)的立法宗旨,通過大量的事實和證據(jù)證明在過去的一定時間內,請求者有過以營利為目的向他人提供信息的行為,從而推定其目前的閱覽請求目的不正當。
當然,在公司法施行以前,也有學者反對類推適應舊商法第293條中規(guī)定的對會計賬簿的不當閱覽目的。因為會計賬簿的不當閱覽、謄寫與股東名冊的不當利用,對公司的損害程度有很大不同[7]。盡管存在這樣的反對意見,公司法在修改時還是采納了“類推適用”的觀點,幾乎完全照搬了“拒絕會計賬簿閱覽請求的理由”的規(guī)定。
勿庸置疑,股東知情權是各國公司法普遍認可的保障股東權利的重要制度。通過知情權會獲得各種有關公司經(jīng)營管理、其他股東的個人信息。這些信息的商業(yè)價值刺激、誘使個別股東利用知情權,從事營利活動,侵害其他股東和公司利益,使受害股東與公司之間、公司與行為股東之間產(chǎn)生糾紛。在這種紛繁復雜的關系中,公司處于聯(lián)接受害者與行使知情權股東的橋梁位置,公司如何管理股東名冊等涉及知情權的信息,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日本的司法實踐及公司立法,從股東名冊閱覽目的的正當性出發(fā),賦予公司在法定條件下拒絕股東閱覽請求的權利,以限制惡意行使知情權的行為,防止信息流失到公司外部,被惡意利用,比較成功地解決了相關主體之間的矛盾沖突。
我國公司法在第33、97、98條也規(guī)定了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應該備置股東名冊,股東有權查閱股東名冊的權利。以上內容與日本公司法的規(guī)定基本一致,但是,沒有圍繞閱覽做出進一步的規(guī)定。不但如此,股東閱覽其他公司文件的問題,也沒有明確規(guī)定。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包括股東名冊在內的各種公司文件中所涉及的信息,其商業(yè)價值會越來越明顯,被惡意盜取、利用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不遠的未來,中國的公司實踐可能也會像幾十年前的日本一樣,面臨股東知情權與股東個人隱私保護及公司利益保護的沖突與協(xié)調問題。希望日本的司法和立法經(jīng)驗能給我們以啟發(fā),未雨綢繆,及早探尋應對此類問題的方案。
[1] 大審院1933年5月18日判決[Z].法學,(2-12):114.
[2] 大審院1935年5月31日判決[Z].法學,(5-10):111.
[3] 大阪控訴法院1917年8月14日判決[Z].新聞,(1481):4.
[4] 東京地方法院1980年9月30日判決[Z].判例時報,(992):103.
[5] 前田重行.股東濫用閱覽、謄寫公司章程及議事記錄權的事例[J].ジュリスト,(650):103.
[6] 前田重行.有關股東名冊閱覽、謄寫的論點[J].商事法務,(1120):4.
[7] 前田重行.股東濫用閱覽、謄寫公司章程及議事記錄權的事例[J].ジュリスト,(650):103.
D9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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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科技大學科學研究“春雷計劃”項目(21010A22156)
黃曉林(1973-),女,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商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