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寧
(青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青海 西寧810008)
李商隱詩中蜂意象探微
張思寧
(青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青海 西寧810008)
“蜂”是李商隱詩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文化符號,有著獨特的審美意趣,是解讀他詩歌的重要意象之一。李商隱或者以蜂自喻,寄托綿長相思與悠悠恨意;或者以蜂喻它,以別人的滿足快樂襯托自身的憂傷隔絕;或者實寫游弋于鮮花叢中的蜂,以它本身的鮮活和豐富來營造意境。李商隱最早將《開元天寶遺事》中意義模糊的“蜂蝶相隨”清晰化,文人化,并賦予了它特有的美學意蘊。
李商隱;蜂;意象;性表象
蜂,膜翅類昆蟲,“飛蟲螫人者”(《說文解字》)。中古時蜂所指較多,且常與蝶共同出現(xiàn),如蜂愁蝶恨、狂蜂浪蝶、蜂擾蝶忙、蜂乖蝶蹇等?!抖厦苤肌分小扒G棘,蜂蝶,此喻小人也”。《能改齋漫錄》里將蜜蜂與狂風、猛雨、赤日、苦寒、螻蟻白晝青蠅、黃昏蝙蝠等一起視作危害花的“花小人”?!兑蛟掍洝肪砣f李賀“多屬意花草蜂蝶之間”,所以“不遠大”。而《開元天寶遺事》“蜂蝶相隨”①原文為“都中名姬楚蓮香者,國色無雙,時貴門子弟爭相詣之。蓮香每出處之間,則蜂蝶相隨,蓋慕其香也?!睏l中的蜂蝶又有追逐異性的男子含義。
佛經(jīng)中常以蜂為喻,“如蜂采蜜,但取其味而不損色香”,喻示人不要執(zhí)著?!叭酥紊┤绶渥髅郏扇”娙A勤苦積日,已成人便攻取持去,亦不得自食,徒自疲極?!毙麚P人生的諸多辛勤勞苦了無意義。《譬喻經(jīng)》中“蜂喻邪思”?!洞蟀隳鶚劷?jīng)》里將蜂比喻為貪求男子不知饜足的女性,“春花開敷,有蜂唼取色香細味不知厭足,女人欲男亦復如是不知厭足?!薄墩钐幗?jīng)》也說“婦女猶如蜂,樂種種花中。種種男子處,如是生愛樂。如蜂嗽花已,然后異處去。婦女亦如是,嗽男異處行?!笨傊鄯湓谏瞎盼幕杏行八肌⒇澯纫?,“坐來禪性澹,蜂蝶自輕狂”②《古尊宿語錄》卷四十五《留題東軒》。,是清凈恬淡佛門的對立物。
中唐后,文學表現(xiàn)范圍進一步擴大,蠅、蟻、蜂、蝶、蟬等昆蟲大量進入詩歌,孟郊有《蜘蛛諷》、《燭蛾》、《蚊》,元稹有《蟲豸詩》十八首等。作家寫這些昆蟲,都各有所托。作為中晚唐的詩歌大家,李商隱也有類似題材,他詩中最常見的昆蟲是蝶,其次是蜂,共出現(xiàn)十一次。③十一首分別為《燕臺四首·春》、《柳枝五首》(首章)、《蜂》、《夜思》、《當句有對》、《閨情》、《贈子直花下》、《商于新開路》、《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之作》、《二月二日》、《春日》。研究者已注意到李商隱詩中蝶意象的豐厚意蘊,出現(xiàn)了一些比較扎實的研究成果,但國內(nèi)學界迄今還未注目于蜂,海外學者對此問題偶有涉及,但可能存在理解的偏差。鑒于此,我們完全有必要對李商隱詩中的蜂意象進行深入、細致的解讀。
綜合分析李商隱詩歌中的蜂,大致有兩種情況,一類是作為自然景物的一部分實寫,蜂于春天,在花間,牽引人們的視線,觸動詩人(或詩中人物)的情懷,增加詩歌的韻味;一類是多情男子的象征。
現(xiàn)實生活中,蜂往往與春天、花朵相伴,給人以明媚、浪漫、香艷之感。李商隱的《贈子直花下》、《商于新開路》、《二月二日》、《春日》四首中的“蜂”是在將其作為春景的代表進行描寫,本無寓讬。然在義山的傳彩妙筆之下,卻渲染出一幅幅境外之境、象外之象。其詩形式精致、想象微妙、情思雋永,這與義山的意象選擇不無關系。
《贈子直花下》作于令狐绹會昌二年任戶部員外郎時。張采田箋曰:“詩作平常投贈語”、“三四切花下”。[1]三四句言:“屏緣蝶留粉,窗油蜂印黃。”此處蜂蝶意象并用。何以“蝶留粉”“蜂印黃”只因“花氣亂侵房”。姚培謙箋曰:“花影朦朧,花氣稠疊,屏間窗底總在濃香膩粉中也。”可知蜂蝶是被花氣吸引。遂在屏沿窗邊留下粉、黃。本是切花下,寫花香花色,卻巧妙的變靜景為動景,用蜂蝶被花氣引誘,退粉留黃,描繪出一派濃艷之景,花下之實景便在作者筆下幻化成一幅生機盎然,又妙趣橫生的活景,確實艷至。
但蜂意象所能營造之意境并不局限于此。如《商于新開路》頷聯(lián)有云:“蜂房春欲暮,虎穽日初曛?!薄独钌屉[詩歌集解》按語:“蜂房實寫,山間崖壁上每有蜂房,與‘崎嶇’正相應。”《蜂》詩亦有“紅碧寂寥崖蜜盡”之語,均是描繪山崖上之蜂房。蜂房位于山崖,與虎穽相對,便頓生一種荒僻艱險之感?!按河骸薄叭粘蹶帧本c時令,與作者行跡有關,亦以暮春清晨所見蜂房、虎穽之景,加強了新路崎嶇艱險之真實。仿佛行于此間隨眼所見,從小小“蜂房”之意象,聯(lián)想到新路道旁石壁陡峭之懸崖,彰顯新路之崎嶇。可謂是境外之境,象外之象。
義山一生沉淪幕府,代人作嫁?!洞喝铡吩娫疲骸暗暬ㄈ锓溷暦?,共助青樓一日忙?!泵鑼懸挥胫扉T歌舞的少女,春日趕制舞衣,見那蜂蝶銜蕊含粉,似亦為青樓歌舞而忙碌。此處作者不直接寫趕制舞衣少女的煩辛忙碌,而從側面的蜂蝶意象入手,以擬人的筆觸,展現(xiàn)出一幅鮮活生動的生活畫卷,用春日里蜜蜂采蜜的忙碌襯托少女的忙碌,又以少女的忙碌寓指自己為人憑倩作文苦于奔忙之態(tài)。
《二月二日》作于大中七年二月二日。此時作者正在梓州柳仲郢幕。據(jù)馮浩所注:“《全蜀藝文志》:‘成都以二月二日為踏青節(jié)。’至宋張詠乃與幕僚乘彩舫數(shù)十艘,號小游江。則唐時梓州當亦為踏青節(jié)也?!笔侨兆髡咝写谓L和日麗,聞笙情動,勾起憶歸精神。而兩岸正是“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敝禚Q齡注:“無賴,此處含有有意挑逗、惱人之意?!?,“或與下‘有情’對舉,即無心之義,亦可通?!薄盁o賴”“有情”均是擬人寫法。此處的“花須、柳眼、紫蝶、黃蜂”皆是實景,卻又是景中含景。如金圣嘆箋曰:“花須柳眼寫盡少年冶游,紫蝶黃蜂,寫盡閨房秘戲?!北闶前焉倌暌庇巍㈤|房秘戲同花須柳眼、紫蝶黃蜂相聯(lián)系。然而詩中仍是實景,非言少年冶游閨房秘戲,而是以所見所戲之物代指,暗含男女踏青之樂,創(chuàng)一景外之景,得一象外之象。通過花柳蜂蝶,可想見多情男女相游相戲于江岸。作者行舟游江,聽聞吹笙,因而遽念家事,不能自已,遂有“萬里憶歸元亮井,三年從事亞夫營”,可見是思鄉(xiāng)憶歸之作。本篇“以春色襯羈愁,以樂景寫哀思,以輕快跳動之筆調(diào)表現(xiàn)抑郁不舒之情懷,相反相成,亦見凄其寂寥”。蜂意象在此詩中,正是用以襯托哀思之樂景之一。義山筆妙思奇,常以實化虛,虛實相間,因情景交融,情懷意象朦朧,而擴展了詩歌的意境,引人聯(lián)想,而別有洞天。
又如《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之作》有云:“何處拂胸資蝶粉,幾時涂額藉蜂黃?”其語意回環(huán)相扣,形成了多層意境。讀之,含蓄蘊藉,余味不盡?!暗邸薄胺潼S”本是自然之物,如《贈子直花下》中言:“屏緣蝶留粉,窗油蜂印黃?!贝颂幗柚柑茣r女子妝扮之物?!兑翱蛥矔芬恫萏迷娪唷纷ⅲ骸暗鄯潼S,唐人宮妝也?!贝温?lián)寫崔八所贈之梅花粉白如美人之胸,不資蝶粉。花蕊明黃,怎似婦人涂額需藉蜂黃耶?又細品詩意,此處寫梅亦似寫人。崔八所訪豈只梅哉?義山所回贈之詩正是借梅喻人,次聯(lián)亦是盛贊女子之美正如早梅?!胺潼S”一詞,既使人想到梅蕊之鮮亮明黃,又使人想到美人之嬌顏。多重意境的創(chuàng)造,同意象本身的多義性和意象本身所能引發(fā)的撲朔飄渺的想象息息相關。
“通常蜂的性別是追逐女子(花)的男子?!保?](P464)與佛經(jīng)不同,李商隱詩中的蜂指男性。有時候泛指男性,有時則是純粹自喻。李商隱詩中的蜂具有共同特征——多情。情之差異較大,有時是耽溺多情,有時是隔閡傷情,有時又是坎坷深情。
蜂與春、花相關,蜂、蝶翩舞花間的春光春景,與青年男子追求女子的浪漫殷勤頗為相似。它表現(xiàn)到李商隱的詩里,就是《夜思》與《當句有對》。
《夜思》乃傷別懷遠之辭。其中有云:“覺動迎猜影,疑來浪認香。鶴應聞露警,蜂亦為花忙?!薄坝X動”句即“隔簾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意,寫等待成癡,恍惚間疑心是心上人到來。因為終究未來,于是自警:“鶴應聞露警,蜂亦為花忙?!贝颂幏溆髦缸分鹱约盒纳先说亩嗲槟凶樱盀榛Α钡莱瞿凶幼分鹋訒r的殷情之態(tài)。順此作者發(fā)出感慨道:“古有陽臺夢,今多下蔡倡”。古時有多情之神女,今天只剩下了輕佻的倡女,詩人不得不自我寬解:“何為薄冰雪,消瘦滯非鄉(xiāng)?!奔热簧衽y求,何必滯留異鄉(xiāng),等到冰雪都將消融,身形已經(jīng)消瘦,言外之意即何必癡心以待,不如早日歸鄉(xiāng)。理性認知與感性沉迷的矛盾中更襯托出男子難以割舍的愛戀與寂寞相思之苦。
《當句有對》詩云:
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
但覺游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瑤碧落寬。
古地理書《三輔黃圖》中載有“平陽封宮”,上蘭觀在林苑中,因為所寄之人居處與平陽弟、上蘭觀鄰近,所以,歷代解此詩,均認為對方為“貴游女冠”或“貴主”。“此亦失意之詩也。首二句,寫禁地景象。第三句,喻用人無定見而途難也。第四句言恩澤之衰,用湛露晞陽語意。第五句喻求進之人。六句則自況耳”。(徐德泓)“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一派春色春情中,“游蜂舞蝶,共樂春光”,又有誰知我“孤鳳離鸞,長懷別恨”。其中“游蜂舞蝶”相對,“饒”憐也。游蜂戀愛翩翩彩蝶,恰如多情公子憐愛美麗女郎,蜂蝶舞于花海,仿佛樂游原上嬉戲追逐的男女,一幅春色春光便躍然紙上。正同其后的“豈知孤鳳憶離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兩句正如朱彝尊所言,是“自慰語可憐”?!叭恰庇谔祀H自顧自轉,時光荏苒間作者與所思之人好合之期難待?!叭健?、“紫府”、“碧落”言與所思之人相距之遠,相見之難,相思之苦。尾聯(lián)從時間和空間的維度著手,將無形的相思,勾勒出有形的輪廓,這天地般渺遠的形狀,使讀者更加深切的把握和理解到作者的相思之苦,用情之深。
以上兩首詩的抒情基調(diào)都是感傷離恨,而詩中的蜂卻游戲花叢間,快樂滿足,與花朵、蝴蝶恩愛纏綿。兩詩中的蜂,恰好成為詩人哀愁落寞、隔絕傷懷情感的對照物,有以樂景強化哀景的效果。
《閨情》詩和《柳枝五首》首章內(nèi)容、語義相近,可對讀?!堕|情》:
紅露花房白蜜脾,黃蜂紫蝶兩參差。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袍不得知。
《柳枝五首》首章:
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
兩首詩首聯(lián)意象、意義相似。蝶宿花房、蜂釀蜜脾,黃蜂紫蝶雖是同時之物,然卻“同時不同類”。青年男女可同床而枕,但所思各異,所夢霄壤。錢鐘書將這兩首詩視作《焦氏易林》卷一“屯”卦“殊類異路,心不相慕。牝牛牡猳,獨無室家”的注解。認為這兩首詩“于‘風馬牛’、‘魚入鳥飛’等古喻,皆可謂脫胎換骨者?!保?](P837)兩詩皆用“紫蝶”“黃蜂”比喻男女,表現(xiàn)在男女歡情之下深感心靈的阻隔,親密卻不相知,正如姚培謙所作的箋注:“所謂同床不同夢者,心豈易知耶?”作者用了紫蝶黃蜂這一多情浪漫的美好之物,用嬌紅浥露的花蕊和香甜濃膩的白蜜脾作對比,用美麗的紫蝶同明快的黃蜂作對比,用如此美麗的意象說明男女間歡愛下的隔膜可謂深切。詩中的蜂正是隔閡傷情的男子象征。
《燕臺四首》分別以春夏秋冬為名,記述了作者的一次感情經(jīng)歷,其以長篇作抒情,辭采華艷而情真意切,實不多見。這組詩表現(xiàn)了作者對往昔美好情感的無限追憶,然而情路坎坷,情分兩地,使全詩籠罩著一種悲劇性的美感。其首章中有詩曰:“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蜜房羽客”即蜂,作者以蜂自喻,稱自己的心好似蜜蜂一樣,在閑花野草間翩飛,把“冶葉倡條”識遍亦未能尋找到所愛之人的芳蹤,正表現(xiàn)了其“幾日嬌魂尋不得”的相思愁緒。從全詩著眼可見作者情路之坎坷,用情之深切,而詩中蜂意象正是從一側面表現(xiàn)了一位坎坷深情的男子形象。
《蜂》是義山唯一一首專門詠蜂之作,寄托了作者寄寓幕府之寂寥、懷想京華之悵惘、遠別家室之離恨。其詩曰:
小苑華池爛熳通,后門前檻思無窮。宓妃腰細才勝露,趙后身輕欲依風。
紅碧寂寥崖蜜盡,碧檐迢遞霧巢空。青陵粉蝶休離恨,長定相逢二月中。
“小苑華池”,朝廷禁?。弧盃€熳通”即經(jīng)常來往于此,“爛熳”隨意也。首句一方面表現(xiàn)了春物昌昌,蜂來往于此時的爛漫和快樂,另一方面寓讬著作者對曾經(jīng)在京任職時美好時光的追憶?!昂箝T前檻”概指“小苑華池”的里里外外,以具體的空間勾勒,生動的點化出思之無窮。為本詩奠定了一個感傷的基調(diào),也引領讀者進入一種追思的悵惘之中。
“宓妃腰細才勝露,趙后身輕欲依風?!庇么硕湟环矫婵坍嫵霾┐筇斓亻g纖腰小蜂的栩栩形態(tài),另一方面則寄寓作者在茫茫人世間的細弱無依。宇文所安評此詩說:“通常蜂的性別是追逐女子(花)的男子,可這里顛倒了過來,蜂成為著名的美女。他們首先飛進花園,然后表現(xiàn)出他們的脆弱?!惫P者認為“宓妃”“趙后”雖本事均為女性,實則表現(xiàn)的是作者的細弱無依。屈復箋曰:“三四輕細之態(tài)?!逼涫枪蕦崱⑿木?、外物在這一精神狀態(tài)下的統(tǒng)一,而非刻意描繪其女性形象。可以說此句故實雖涉于女性,又寫得幽渺艷至,但可視為一種無性別的精神相通的自喻,本詩通篇皆是作者的寓讬,蜂即作者本身。
“紅碧寂寥崖蜜盡,碧檐迢遞霧巢空?!背虊粜亲⒃疲骸啊堆莘变洝罚貉旅壅?,蜂之釀蜜,即峻崖懸置其窠,使人不可攀取,人伺其窠蜜成熟,用長桿系木桶,度可相及,即以桿刺窠。窠破,蜜注桶中。”馮浩注:“《御覽》引《博物志》:人家養(yǎng)蜂者,以木為器,或十斛、五斛,開小孔,令蜂出入,安著檐前或亭下?!笔拙涿鑼懘喝A點綴之嬌紅崖壁,色彩大膽溫暖,本應是美好的自然之景,卻是一片孤寂,只因蜂窠被破崖蜜已盡,無所歸依,寓幕府寂寥,新窠難寄;次句刻畫渺遠迢遞之翠碧梁檐下,舊時霧巢已空,令人懷想悵惘,寓朝廷禁省,舊巢難歸。是以內(nèi)外均無所能依托之所,將本詩孤苦無依、人世難存、求進無門的悲涼推向了頂點。語言流麗,語意含蓄,語氣沉痛而直接。
“青陵粉蝶休離恨,長定相逢二月中?!薄扒嗔攴涞庇盟慰低跎崛隧n憑夫婦事。這里喻指義山妻室,即以蜂的口吻寬慰“青陵蜂蝶”,勸妻室莫要離恨重重,到二月春回日暖,“蜂”“蝶”即會相逢,是自慰自解之辭。義山詩往往蜂蝶相對以寓男女,既知“青陵粉蝶”以寓妻室,發(fā)話人“蜂”的男子形象不言自明?!斗洹纺嗽佄镏鳎瑢崉t寄寓著作者深深的感慨??v觀全詩,一個滿懷愁緒、身世坎坷,對家庭飽含深情的男子形象躍然紙上。
宇文所安《晚唐——九世紀中葉的中國詩歌(827-860)》中云:“在第三聯(lián)中,她們(指成為美女的蜂)突然消失,蜂巢空了。‘蜜蜂和蝴蝶’是通用的配對。在尾聯(lián)中我們看到蝴蝶留下,顯然因為蜂的消失而感到離恨,可慰的是兩者將在春天再相會?!标P于“她們”的性別取向、我在前面已論述過,筆者認為并不能因第二聯(lián)中對蜂的描繪而把其性別看作是女性,而應該關照全篇看到,作者并無把蜂寫成女性的意愿,而是就其細弱無依借用了女子形象,可以說前三部分著重于表現(xiàn)作者寄寓幕府之寂寥、懷想京華之悵惘,而無甚明確的性別特征,直到末聯(lián),通過對“青陵粉蝶”的勸慰而使其男性形象彰顯。細品詩味,第三聯(lián)中崖窠被破,檐巢苦遠,蜂無所依,這是一種被動的選擇而非因蜂消失以至巢空。至于末聯(lián)筆者認為宇文所安描述的視角有所偏離,宇文所安描述的空間視角是以蝶為中心的,相對于蝶,蜂確實是“消失”的,而原詩則是以蜂的視角而論,二者的人物視角和空間位置是不一的。
日本學者深澤一幸在京都世界思想社1990年版的《性のポリフォ二一》[4]中發(fā)表《蜂與蝶——李商隱詩的性表象》一文。他認為李商隱詩中的蜂與蝶具有明顯的特異性,“李商隱的蜂與蝶具有與男女互相以性的魅力吸引對方的一種磁場,即所謂‘男女之場’,象征男女雙方的性的存在?!鄙顫梢恍覐睦钌屉[詩歌表層的形象和把詩歌的個別語句從詩歌整體中抽離的解讀中,得出了李商隱詩中的蜂蝶意象是男女性事之隱喻。李商隱詩中的蜂蝶確有男女之情的特點在其中,然其間到底是只言及情還是有涉于性,則需進一步分析。
文中深澤一幸解《春日》詩曰:“首句的‘盧家白玉堂’,也就是末句的‘青樓’,是女子鐘情的男子所在的地方,同時也是二人‘一日’中忙的狂態(tài)畢露的地方。而‘共助’那男女秘戲者,則是銜花蕊的‘蝶’與銜花粉的‘蜂’?!甭?lián)系作者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筆者上文分析認為,“一日忙”所忙之事便是“新春催破舞衣裳”,指欲入朱門歌舞的舞女辛苦裁衣,又暗指作者待人作文以討生活之事。詩中蜂蝶含粉銜花皆是實寫春景,所言“共助”即以蜂蝶翩飛忙碌之態(tài),代言女子之辛勞,以抒發(fā)作者沉淪幕府代人作文的無奈,實與性無關。
深澤一幸在解讀《閨情》和《柳枝五章》首章時認為它們都有性意象的表現(xiàn)。他主要抓住了“花房”、“蜜脾”、“參差”幾個詞匯來解析,“花房”“蜜脾”單從意象上來看似有性暗示的意味,把“參差”看作蜂蝶上下環(huán)飛作為男女繾倦姿態(tài)的暗示亦有可能。然聯(lián)系全詩,結合詩歌的旨意,便可看出兩首詩主要講訴了男女歡愛下心靈的隔閡。而“花房”“蜜脾”“參差”正是用來說明這種男女的差異和隔閡。性暗示的意味并非似作者所言“更提高了”,而是非常微弱幾于無。二詩旨意深沉,壓抑傷感,別有暗示的可能性較小。
深澤一幸從金圣嘆的“花須柳眼,寫盡少年冶游;黃蜂紫蝶,寫盡閨房秘戲”入手分析《二月二日》,他認為金氏點出了此詩男女秘戲的隱喻。從前文的分析我們可知,少年冶游閨房秘戲并不確,“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所言乃兩岸風景,或暗指男女踏青之樂。作者乘舟游江,詩中所言乃舟中所見兩岸春時風物,金氏的評語,多是對此聯(lián)多情意緒的體悟,離開文本下此論斷,相當草率?!顿涀又被ㄏ隆分杏校骸捌辆壍舴?,窗油蜂印黃”句,深澤一幸認為“暗示與身邊侍伎的事?!薄兜啦亟?jīng)》曰:“蝶交則粉退,蜂交則黃退”,詩中的描寫濃膩香稠,單看此聯(lián)似有性暗示,但結合全文,從贈與令狐绹的詩歌創(chuàng)作目的而言,暗示與身邊侍伎的事近于小說家言。而“屏緣蝶留粉,窗油蜂印黃”句實則切花下也。
總之,盡管深澤一幸對蜂蝶意象在李商隱詩中的作用進行了比較有新意的分析,但結論尚不能說十分扎實。他還對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蜂蝶隱喻男女性表象這一流變過程進行了梳理,其中也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
唐詩中蜂意象雖然出現(xiàn)較多,如岑參有“風恬日暖蕩春光,戲蝶游蜂亂入房”(《山房春事》),白居易有“蝶雙知伉儷,蜂聚見君臣”(《閑園獨賞》)等。這些雖也寓含情思,但多是作為春日風物進行描寫,詩歌中明確以蜂為男性形象的隱喻在李商隱之前少有。深澤一幸在文中列舉李賀《鬧公》中詩句“弄珠驚漢燕,燒蜜引胡峰”,說“也許隱喻男子,但不太明顯”。他所舉出的最有力的證據(jù)是唐傳奇《游仙窟》中有十娘問小吏的一段話,“問蜂子,蜂子太無情。飛來蹈人面,欲似意相輕?!边@其中蜂子確是男子(小吏)的隱喻,但這里存在一個問題:首先是有蜜蜂飛來,十娘才借題發(fā)揮的。而修辭上的隱喻是不需要這樣的前提的。
總之,深澤一幸得出的結論:李商隱詩中的蜂蝶與“先鋒的性愛小說的世界”,“房中術”有關,“其獨特性就在于以正經(jīng)的士人而能借自然界的生物,公然將本為人忌諱的世界納入詩中”的“隔絕的獨特性”是存在一定問題,需要繼續(xù)研究的。
[1]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美〕宇文所安.晚唐——九世紀中葉的中國詩歌(827-860)[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1.
[3]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
[4]蔣寅.日本學者中國詩學論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
張思寧(1985-),男,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唐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唐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