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梅 翟最佳
(河南工業(yè)大學 外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孔子是儲存在中華民族集體記憶里的重要歷史人物形象,是價值觀的載體,是文化身份的強大支柱。而《論語》作為系統(tǒng)記載孔子言行的唯一著作,集儒家思想之大成,擁有“諸子之書《論語》為首”的顯赫地位,譯本中所塑造的孔子形象,在很大程度上也體現(xiàn)了中國的文化身份,這也正是其不斷被復譯之原因所在。在跨文化交流中,《論語》外譯既可以讓世界了解中國,弘揚中華文明,體現(xiàn)中國人的文化身份,又獲得了從“他者”角度審視自身的能力①。隨著歷史環(huán)境的變遷,《論語》譯本在不同階段被賦予不同的含義與期望,反映出譯者文化身份的時代特征。本文選取辜鴻銘、劉殿爵兩位頗具影響力的華人譯本,通過比較分析譯本與譯者文化身份之間的互動關系,探究文化身份對翻譯活動的影響及文化意義。
“文化身份”主要指個人對一個特殊文化或族群的歸屬感②,是某一文化群體成員在成長過程中通過不斷學習,在與‘他文化’的交流中形成的一種對其成員身份的認同感,并被逐漸內(nèi)化為個體成員的思維方式、行為模式等。人們的文化身份可以通過民族、階級、職業(yè)、語言、性別等為依據(jù),并結(jié)合特定的歷史、地理環(huán)境來確認,主要涵蓋了自我認同和他者認同。自我認同是各文化群體及成員在明確自身角色的前提下,通過行為與言辭表現(xiàn)給“他者”的形象;他者認同則是“他者”在跨文化交流過程中通過語言、行為等加以比較所賦予某個文化群體及成員的形象認知。斯圖亞特·霍爾認為,文化身份的特征是動靜結(jié)合③,既擁有相對穩(wěn)定的領域,又會隨著情境的變化而不斷發(fā)展與充實。
影響文化身份的因素繁多,第一,價值觀。作為文化身份的核心,價值觀通過語言世代相傳,直接影響文化團體及成員的生活方式。來自集體價值觀念群體的譯者在翻譯活動中會更傾向于通過翻譯來實現(xiàn)某種有利于整個文化群體利益的目的。而個人主義價值觀群體的譯者則可能更趨于個人期望④。第二,權(quán)利差異。薩義德認為,文化身份的構(gòu)建始終都與敘述者“我”與被敘述者“他”密切相關。那么我者與他者之間必然存在一種權(quán)利對比,表現(xiàn)在翻譯中則是:強勢文化不僅在數(shù)量上較少地譯入弱勢文化文本,在翻譯時往往會依照本群體文化認知及語言習慣,而弱勢文化則恰恰相反⑤。第三,文化定式,也稱刻板印象,涵蓋自我印象及他者印象,或主觀或客觀或積極或消極。不論是消極的偏見還是積極的肯定,都會激發(fā)某一文化群體及成員的身份意識(同②)。而譯者受到文化定勢的影響,出于強化或改變原有文化定式的目的進行翻譯活動。
作為跨文化交際的重要橋梁,翻譯活動與文化身份同樣關系密切,一方面,譯者的文化身份影響其文化態(tài)度,而文化態(tài)度決定譯者的翻譯動機,文本選取及翻譯策略等。另一方面,譯本反作用于目的語文化群體是否理解,以及如何看待、評價源語文化。正如Venuti所言:“文化身份的保留與傳承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翻譯。翻譯參與了本土身份的塑造過程,不可避免地被用來支持雄心勃勃的文化建設?!雹?。
辜鴻銘(辜氏)學貫中西,精通多國語言,所處時代正值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國內(nèi)‘西學東漸’盛行。彼時,中國學者本著救國除陳之意,積極從事外文引進,而推介中國文化的話語權(quán)基本掌握在傳教士及少數(shù)漢學家手中。其次,西方國家對中國實施物質(zhì)掠奪的同時,還對中國賦予落后、野蠻、奸詐的刻板印象。這些都使辜氏的民族自尊備受打擊,但同時也激發(fā)他逆流而上,致力于中國典籍外譯以維護中華民族的文化身份。另外,辜氏對西方傳教士的中國經(jīng)典翻譯頗為不滿。他對理雅格的《論語》譯本評價道:過度直譯使得本就文化差異巨大的西方更加覺得中國文化晦澀難懂⑦。辜氏篤信儒家文化的優(yōu)越性與普世性,出于讓西方了解真正的中國思想精髓,反省并修正強加于中國的成見之目的進行《論語》英譯。正如他所說“希望受過教育有頭腦的英國人在讀完此譯本后,能引起對中國人帶有成見的反思,不僅修正謬見,而且改變對于中國人無論是個人,還是國際交往的態(tài)度”⑧。
劉殿爵(劉氏),祖籍廣州生于香港,二戰(zhàn)期間曾在大陸工作,后遠赴蘇格蘭攻讀文學碩士主修哲學。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洗禮,海外華人身體里流淌的中華民族血液使得他更加愿意向異域文化群體展現(xiàn)中國社會的文化身份。再者,雖然取得民族獨立,但常年的戰(zhàn)爭使得中國大陸滿目瘡痍,兼之中西外交尚未建立,中國典籍外譯數(shù)十年間幾乎一片空白。西方對中國的印象雖有別于二十世紀初期,但仍存在嚴重偏見,這些便是劉氏譯本誕生的外在因素。就其個人而言,劉氏不僅是一位中英文根基扎實的研究型譯者,更是一位哲學家,其《論語》譯本力求從本義上解釋孔子原意,把孔子教義視作一個整體來解讀(同⑧)。出于弘揚中國哲學,搭建中西交流平臺,恢復孔子思想本來面目之目的,歷經(jīng)近十年的不懈研究,劉殿爵于1979年出版了《論語》英譯本,意在改變西方“中國無哲學”的舊有觀念。
譯者文化身份決定了翻譯策略。辜氏本著“中國文化救西論”,試圖通過儒教尋得出路以解決西方現(xiàn)代文明內(nèi)部蘊含著的深刻危機⑨。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及文化優(yōu)越感使得其更加趨于文化民族主義,要在譯本中體現(xiàn)《論語》的普世功能。上選之策絕非炫耀迥與于西方的中華獨特遺產(chǎn),而是采用歸化以更好地使文本融入強勢文化,且不著痕跡地體現(xiàn)孔子思想之優(yōu)越。而劉氏為了取得強勢文化的理解與話語權(quán),其譯本努力還原孔子原意,從本義上詮釋儒家核心思想,向西方世界介紹一部富有民族特色的哲學經(jīng)典從而豐富世界文化的多樣性,但出于權(quán)利差異,在譯介《論語》時也要考慮到目的語讀者的接受度以避免生硬,其文化身份的雜糅性也決定了翻譯策略的雜合。
《論語》中的難點之一就是大量出現(xiàn)了體現(xiàn)儒家思想精髓的“仁”“義”“信”“君子”等術(shù)語,而在英語里很難找到完全對等的詞匯。辜劉兩譯本在處理核心詞時盡量做到以某一對應詞來提綱挈領凸顯術(shù)語之地位。如“仁”,辜氏選用來自拉丁語的“moral”一以貫之,如moral life(3.3,4.4),moral surrounding(4.2)等,雖不能完全表達出漢字“仁”的豐富內(nèi)涵,但更符合西方哲學思想,正是因為“要武裝自己,首先要找到它們在歐洲語言中的對應物”(同⑧)。類似的還有將“忠”對應為loyalty;“天命”譯為Law of God或religious等。雖然辜氏選用的詞語看似富有西方宗教色彩,但通過注釋將儒學提升到了博大精深、包羅萬象的高度,甚至讓讀者認為孔子思想是一種超越西方的更高真理,這在一定程度上難免有民族保守主義之嫌。
劉氏譯本盡量使用相對固定的譯法來表述儒家中心思想的核心地位,如用rites表達“禮”,Destiny泛指“命”等。但在詞語選用時兼顧西方讀者理解度和中國哲學觀的表述。同樣以“仁”為例,劉氏創(chuàng)造“unbenevolent”這樣的新詞以補充其廣博內(nèi)涵,他在注釋中說道:“原文中‘不仁’不止是意味著‘仁’的缺失,而且有主動含義,所以non-benevolence不足以表達這種內(nèi)涵”⑩,類似的還有“未學”用unschooled,“君子”用如gentlemanliness這樣極少使用的詞來表達。再如“忠”,劉氏將其譯為do one’s best/utmost,因為所謂的忠并不是loyal反映出的對宗教的膜拜,而是建立在力所能及的基礎上,孔子思想表達的“忠”有別于基督教中“愛我們的敵人”而是“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的適度。相較于辜氏,劉氏譯本中更加體現(xiàn)了翻譯的雜合及身份的雜糅。
《論語》中出現(xiàn)的一些頗具中國特色的文化信息,辜劉兩譯本的處理方法亦有不同。在歷史時期層面,辜氏對重要朝代在腳注中與西方進行橫向?qū)Ρ龋鴦⑹现苯硬捎闷匆舴g;人物介紹方面,除少數(shù)弟子進行了括號注解并在腳注中直接比擬西方著名人物形象,辜氏均稱他弟子為“disciple”,而劉氏譯本附錄二中對孔子重要弟子進行介紹;而西方讀者難以理解的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如“《韶》、《武》”,辜氏盡量簡化將其譯為:a piece of music,劉氏則采用“音譯加注釋”之法凸顯文化特色。另外,辜氏盡量采用歸化,而劉氏則更偏向異化。最典型的例子當屬《子罕篇第九》中“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辜譯:“Ah,woe’s me.I do not see any signs either in heaven or on earth that we are near the end of the present period of disorder and anarchy and that we are about to inaugurate a new order of things in the world.”
劉譯:the Phoenix does not appear nor does the River offer up its Chart.I am done for.”
“鳳鳥河圖”是極富文化內(nèi)涵的專有名詞,朱熹道:“鳳至圖出,文明之詳”,辜氏譯本中沒有任何與鳳鳥河圖相關的信息,而劉氏運用了異化以彰顯特色,并在注解中介紹其內(nèi)涵及言外之意??梢姡际媳M量簡化甚至刪去文化感很強的專有名詞以消除陌生感(同⑥);此外,辜氏旁征博引西方名家之箴言來注釋相關經(jīng)文,不僅成功借助強勢文化為中國的儒學推介開辟道路,得到西方讀者的了解與尊重,還成功地拔高了儒學,使其上升為一個海納百川,超越時空且更加優(yōu)越的普世真理,如在《子張篇》中引用Goethe說明善待與寬恕,并加評述道:“中國早已在兩千年之前就取得了文明的真正進步”(同⑧)。劉氏則盡力傳達中華特色,通過直譯,音譯或加注釋的方法讓西方讀者了解異域文化。
總之,辜氏盡量使用標準、典雅、地道的英文表達方式,對文化信息的處理方式源于集體主義的價值理念,以及改變西方世界對中國歪曲刻板印象的使命感,為了將儒學成功推介到強勢西方文化中,較多地使用歸化等易于西方讀者理解接受的翻譯方法。劉氏在“和平與發(fā)展”的新時期,出于弘揚中華文化之目的,為加強文化間的交流與理解向西方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極具中華民族特色的哲學典籍,但由于東西方權(quán)利差異依舊存在,在滿足西方讀者了解神秘中國文化的同時為了要避免巨大陌生感的產(chǎn)生而運用雜合譯法,兩譯本中充分體現(xiàn)了譯者的文化身份及翻譯目的。
如前所述“翻譯參與了文化身份的塑造過程”,《論語》譯本在傳達語言文化的同時也塑造了中國文化形象。辜氏譯本中孔子是一位有喜怒哀樂,平易近人隨和友善的紳士。如譯文中孔子和弟子談話時常稱他們“my friend”;用語氣詞“Alas!”表達孔子對愛徒顏回離世的惋惜。在文化身份的塑造上,辜氏盡量保持原文風格,使用借代對仗等修辭方式或以詩譯詩兼顧韻律,給中國文學形象添加了一筆浪漫色彩。劉氏譯本中,孔子是一位快樂的,追求道德、對生活充滿熱愛的人(同[11])。譯本翻譯周密,力求用精確的語言來表達清晰的概念(同⑦),將孔子刻畫為一位德高望重,學識淵博的智者;句法上,劉氏譯本中常使用連接詞,或從句形式以兼顧形合并表達邏輯清晰的含義,這些自然賦予文中人物作風嚴謹?shù)男蜗蟆?/p>
辜氏譯本雖由于過度歸化被許多學者詬病,但我們要清晰地認識到,《論語》之所以被學者們不厭其煩的重譯,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賦予它不同的時代使命。在辜氏所處的時代,西方對中國文化不僅知之甚少,而且偏見嚴重,若要向外介紹真正的中華文明,在譯介文本時首先要讓西方人愿意閱讀。而辜氏的譯本別開蹊徑,創(chuàng)造性地采用“以西釋中”的文化策略吸引他們,成功地向西方讀者呈現(xiàn)出中國的文化風貌,在他之前中國的典籍從來沒有這么好的接受效果。劉氏譯本雖然難以跳出華人翻譯典籍的怪圈——即傾向于使用西方哲學和宗教術(shù)語來對比儒家思想以遷就目的語讀者的閱讀習慣,但譯本除了用近似釋義解讀原文,還在注釋中涵蓋了相應的文化源流,盡力采用準確的表達方式以向西方讀者展現(xiàn)異域風貌。劉氏被其學生安樂哲評價為“西方最受尊敬的中國哲學翻譯大師”,其《論語》譯本之所以能成為西方的“企鵝經(jīng)典”,在西方社會常被作為中國哲學和中西比較文學課程的標準書目來使用,除了精確的語言,還因為出于文化權(quán)利差異而采取的雜合翻譯策略,譯本兼顧了西方讀者的接受度及對中國文化的好奇感,這也是儒學走向世界促進多元文化共存的必然途徑。
辜氏所處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及劉氏翻譯《論語》的二十世紀后半段,中西之間都處于文化權(quán)利的不平等狀態(tài)。相較其他華人譯者,他們的《論語》英譯本都較為成功地進入強勢文化,除了有扎實的英漢語言功底、對中西文化的深入了解,在很大程度上也源于二人對時代要求的準確把握。不論是偏向歸化的辜氏譯本,還是雜合翻譯的劉氏譯本,都是所處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下削弱強、弱文化對立以取得本土文化認同的明智之舉。
兩譯本在西方取得的良好接受效果也給當今文化發(fā)展帶來了啟示。文化建設方面,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雖然中國在世界經(jīng)濟發(fā)展中地位已經(jīng)取得了顯著提高,但仍處于弱勢文化地位,軟實力的發(fā)展不容輕視。首先在順應時事變遷吸納他文化精華的同時更要做到文化的自我認同以保持文化凝聚力,增強延展力與競爭力,對內(nèi)應提倡國學教育,增強國民的民族自信心與自豪感;同時對外加強文化交流,推廣諸如“文化橋”活動、“孔子學院”的影響力與號召力。這里所指的影響力只是一種單純的漢語言文化介紹,是為了讓更多的西方人民了解真正的中國文化以取得客觀的文化印象,而絕非像近期美國“孔子學院”烏龍事件中所說的傳播價值觀。翻譯研究方面,時下經(jīng)典翻譯仍然是推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途徑,只是在翻譯活動中要更加注重時代的要求。正如王寧教授所說:我們的翻譯重點應該轉(zhuǎn)變?yōu)榘阎袊幕木贩g成世界上最主要的語言——英文[14]。而具體的翻譯方法應該除了異化為主,歸化為輔之外,也可酌情采取原文中英對照加典籍今譯中英對照的翻譯理念;對中國文化特色詞語可以采取拼音標注及文化內(nèi)涵注解;對不符合當今發(fā)展要求的部分加以時代說明??傊?,多管齊下使讀者在能夠讀懂譯文的同時學習一些漢語,在了解古老中華文明的同時了解中國文化身份的動態(tài)發(fā)展。
注釋:
①金學勤.《論語》英譯之跨文化闡釋[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
②陳國明.跨文化交際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③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問題研究[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
④Ting-Toomey.Communicating across Cultures[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7:30-31.
⑤Robinson,D..Translation And Empire:Postcolonial Theories Explained[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7:31-32.
⑥Venuti,L..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19.
⑦楊平.《論語》的英譯研究——總結(jié)與評價[J].東方叢刊,2008(2).
⑧黃興濤.辜鴻銘文集[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6.:345-346.
⑨黃興濤.文化怪杰辜鴻銘[M].北京:中華書局,1995:197-237.
⑩孔丘著.楊伯峻今,譯.劉殿爵英譯.Confucius:theAnalects[M].北京:中華書局,2008.8
[11]D.C.Lau.Confucius:the Analects[M].London,Penguin Classics Ltd,1979.
[12]朱熹.論語集注[M].濟南:齊魯書社,1992:86.
[13]儒風.《論語》文化翻譯策略研究[J].中國翻譯,2008(5):52.
[14]王寧.翻譯的文化構(gòu)建和文化研究的翻譯學轉(zhuǎn)向[J].中國翻譯,2005(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