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莫里哀喜劇中的女性形象所體現(xiàn)出的女性主義

張 雯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莫里哀，是十七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文學杰出的代表，是現(xiàn)代歐洲的喜劇之父，是世界戲劇史上的一顆巨星。他創(chuàng)作了許多為人所傳誦和學習的經(jīng)典劇作，其中，他的兩部杰出的代表作《偽君子》和《吝嗇鬼》幾乎是家喻戶曉，光芒經(jīng)久不衰。莫里哀是古典主義流派中民主思想比較突出的作家，他繼承了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傳統(tǒng)，在他的作品中，一方面，他毫不留情地諷刺虛偽惡毒的僧侶，批判貪慕虛榮的資產(chǎn)階級，揭露腐朽衰敗的封建貴族。另一方面，他具有先進的民主意識，對下層人民抱有一定的同情，并熱烈地贊揚他們的勇敢善良，勤勞忠誠。他的劇本直接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是十七世紀法國社會風貌的真實體現(xiàn)，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性。

莫里哀塑造了許多不同類別的人物：貴族、資產(chǎn)階級、僧侶、仆人……而其中有一類人物卻較少得到人們的關(guān)注，即莫里哀喜劇中的眾多不同階層的女性形象。從這類形象的塑造中，我們能夠挖掘出莫里哀對愛情、婚姻以及對當時生活在男權(quán)社會里地位低下的女性的態(tài)度與看法。

十七世紀的法國是歐洲最強盛的中央集權(quán)君主專政國家，封建貴族雖然正逐漸走向衰敗，但在整個國家與社會中仍是處于重要地位，在重商主義經(jīng)濟政策的推動下，資產(chǎn)階級的力量不斷壯大，開始與貴族爭奪權(quán)力。他們成了君主平衡政治，鞏固自己的專政統(tǒng)治的有力武器，資產(chǎn)階級和封建貴族之間的矛盾成了當時社會的主要矛盾。在這種情況下，婦女問題必然不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和重視?！安煌鐣A層的婦女繼續(xù)在以男人為中心的社會價值體系中充當著不同的角色：上流社會的婦女在濃郁的宮廷文化氛圍中更多地做起了花瓶、香水、調(diào)味品，而下層社會的婦女一如既往地盡著女人的‘天職’：妻子、母親、管家婆、勞動力，她們自身也并未對這樣的生活產(chǎn)生過任何疑議?！保?］

從十八世紀開始，歐洲逐漸由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轉(zhuǎn)型，資產(chǎn)階級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新興資產(chǎn)階級要求擺脫封建專制統(tǒng)治和教會壓迫的愿望日益強烈，首先在思想領(lǐng)域展開了反對封建專制統(tǒng)治和教會思想束縛的斗爭，由此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空前的思想解放運動——啟蒙運動。在啟蒙運動的推動下，“自由、平等、博愛”的人道主義思想逐漸深入民心，喚起了人民的覺醒，使人們意識到人的價值和個性尊嚴的重要性，極大地推動了文明的進程。

可在這樣一個社會大進步、大發(fā)展的變革中，有一個方面卻始終被人們遺忘在腦后，那就是婦女的處境與地位。“男女之間無平等可言，為了改善人類的社會組織，男人們既要作立法者，天賦的理解就要多一些，我們必須首先把這作為考慮問題的總的基礎(chǔ)”，“我不希望看見（女性世界）塞滿了形而上學家、歷史學家、思辨哲學家，或是任何一類博學多才的女學究們。我擔心，隨著女性才智的增長，她們會失去溫柔的天性”。［2］（P333）這是當時人們對女性的普遍看法與態(tài)度，從中，婦女的地位和狀況可想而知。但其中也出現(xiàn)了一些為爭取女性權(quán)益而勇敢呼吁的人，普蘭·德·拉·巴雷就是十七世紀法國一位重要的女權(quán)主義者，在西蒙娜·德·波伏瓦（二十世紀著名的女性主義者）的《第二性》一書中提到了他在他的專著《論兩性平等》中的觀點，“他認為，男人利用優(yōu)越的體力去支持他們自己的性別，而女人則因習慣而默認她們的依附地位。她們從未有過公正的機遇——既沒有自由，也沒有受過教育。他認為，所以，根據(jù)過去的行為不可能對她們作出判斷，沒有什么能夠證實她們劣于男人。 ”［3］（P125）這顯然與當時社會對女性的普遍評價不同。

莫里哀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者，但卻是一位充滿進步的民主思想的劇作家，“他在極具藝術(shù)魅力的喜劇創(chuàng)作中，將女權(quán)主義者發(fā)出的微弱呼聲變成讓人喜聞樂見的喜劇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把不合理的女性處境及不公正的女性評價以有趣的故事、赤裸裸的男性道白和機智尖銳的兩性對話表現(xiàn)了出來，讓他新型的女性觀在人們開懷的大笑聲中深入人心傳播開去。 ”［1］

《太太學堂》這部劇作就赤裸裸地顯示出了莫里哀對夫權(quán)主義的猛烈抨擊。主人公阿爾諾爾弗為了培養(yǎng)一個百依百順的妻子，買了一個四歲的小女孩阿涅絲，他把她送進修道院，讓她與外界隔絕，按照他的意愿要把她養(yǎng)成一個只懂得禱告上帝、愛丈夫、縫縫紡紡的愚昧無知到極點的白癡妻子。13年后，阿涅絲被接出了修道院，果然馴服溫順。然而，阿涅絲一旦同社會接觸，青春的覺醒就使她愛上了青年奧拉斯。封建制擋不住愛情的力量，她馬上變得聰明起來，開始懂得辨別和欣賞愛情的滋味。她會巧妙地利用阿爾諾爾弗人性的弱點向情人傳達愛意，她的語言越來越具有力量和個性，面對阿爾諾爾弗的詢問指責不再唯唯諾諾，屈從附和，而是站在自身的角度反擊，她終于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我欠你的情分，不像你想的那么多吧？”“你在這上頭，可真辛苦啦！我各方面受的教育，也真漂亮啦！你以為我真就得意洋洋，看不出自己是一個傻瓜嗎？想到這上頭，連我自己都臉紅；我要是有能耐的話，在我這年齡，我怎么也不要人把我當糊涂蟲看?！保?］（P68）她開始認識自己，開始勇敢地追求屬于自己的那份幸福，獲得了新生。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莫里哀對女性個人自由與獨立思想的支持與鼓勵，對男權(quán)主義的抨擊與諷刺，他對阿涅絲的反抗與辯爭是大為支持的，重獲新生后的阿涅絲正是他所期望的少女形象。莫里哀的刻畫讓我們看到了襲承著封建倫理道德的大男子主義的自私自利的丑陋本質(zhì)，也讓我們看到了女性意識的覺醒對男權(quán)主義所產(chǎn)生的巨大沖擊力。

《達爾杜弗》中的艾耳密爾是一位溫婉賢淑的太太，她似乎匯集了一個妻子該有的良好品性：她忠于自己的丈夫，關(guān)愛子女，孝順婆婆，她通情達理，溫柔體貼，賢惠端莊，這也是傳統(tǒng)的封建社會中男性對女性的要求。但不僅是在傳統(tǒng)社會里，在高度文明平等的現(xiàn)代社會里，這些品質(zhì)仍是值得發(fā)揚和推崇，是從古自今女性所具有的美德。而在封建社會中，妻子身上所具有的一些消極的意識，如夫權(quán)至上，絕對服從丈夫的意志，懦弱無主見，這些惡習卻絲毫不存在于艾耳密爾身上。她尊重奧爾貢，但卻不是盲目地服從，而是敢于提出自己不同的意見，有著自己的獨立個性。當奧爾貢癡迷于達爾杜弗偽善的表面工夫時，艾耳密爾積極主動地采取行動，導演了讓騙子原形畢露的戲中戲，她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幫助丈夫看清真相，悔悟過來。在第四幕第五場中，艾耳密爾有意迎合達爾杜弗，雖然是在演戲，為了讓達爾杜弗露出他丑陋的本性，但也有著些許的對奧爾貢的不信任而產(chǎn)生的不滿情緒和報復心理，“什么？這么快就出來啦？你在尋人開心?；氐阶捞旱紫氯ィ€不到時候；你就等水落石出，看明白了吧，將信將疑的事，還是不相信的好?！薄拔业纳系?！千萬輕易相信不得。有了正江湖，再明白過來也不遲。千萬著急不得，小心弄錯了。 ”［4］（P183）這些帶有譏諷性的俏皮話語都體現(xiàn)出了女子特有的可愛本性。艾耳密爾是柔與剛的結(jié)合，莫里哀對她的塑造與刻畫讓我們看到婦女是可以通過自己的聰明才智，依靠自身的努力，改變處境，把握主動。

《達爾杜弗》中的瑪麗雅娜，《吝嗇鬼》中的艾莉絲是莫里哀筆下的另一類女性形象，她們活潑可愛、嫻靜乖巧、單純憨厚但卻怯懦膽小，缺乏自主能力，不敢為自己而奮起反抗。相比于《太太學堂》中的阿涅絲，她們接受過一定的知識和教育，和社會有著正常的接觸，不像一開始的阿涅絲那么愚笨至極，她們看得清事情的真相，有一定自己的意識，向往自己的愛情。但她們所接受的教育磨平了她們的個性，使她們變成了膽怯怕事，敢怒不敢言，逆來順受的乖乖女?，旣愌拍群桶蚪z的遭遇相同，自己都有著心儀的愛人，但專制的父親都要按照自己的意愿為她們許配婚姻，不容許她們自己做主。面對父親向來忍氣吞聲，絕對服從的她們，當面臨自己的愛情和婚姻時，人性中要求自由獨立的一面便被慢慢激發(fā)了出來。當瑪麗雅娜的父親奧爾貢提出要把她嫁給達爾杜弗時，明明滿心不情愿的她卻不敢說任何拒絕反對的話語，但在侍女道麗娜的刺激與鼓動下，愛情戰(zhàn)勝了封建禮教，她也慢慢勇敢地表露出了自己的內(nèi)心，“他們逼我的話，我就尋死。”“父親的心思我做不了主，可是要嫁，我就嫁法賴爾。 ”［4］（P144）和瑪麗雅娜相比，艾莉絲就顯得更具有反抗精神。當她的父親奧爾貢要把她許配給一個老頭時，她立刻就奮起反抗：“爸爸，我不嫁?！薄芭畠?，你要嫁。”“不嫁。”“偏嫁。”“我說，不嫁?！薄拔艺f，偏嫁?！薄斑@事您強制不了我?！薄斑@事我偏要強制你?！薄拔覍幙蓪に?，也不要嫁那種丈夫?！薄澳銓に啦涣耍€要嫁他?？纯茨氵@份兒膽量！誰從來見過作女兒的這樣和父親講話的？”“可是誰從來見過作父親的這樣嫁女兒的？ ”［4］（P225）從這段激烈的父女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到父權(quán)社會中男性的霸道無情，也表現(xiàn)出了艾莉絲要求婚姻自由的強烈愿望，面對自己的幸福，她比瑪麗雅娜要勇敢果斷許多。在這一類懦弱膽怯，完全依附于男權(quán)的女性身上，莫里哀或多或少地也顯示出了她們的反抗精神，她們的行為活動不能由她們自己做主，但她們的思想開始漸漸獨立，用死來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婚姻自由是她們能夠表現(xiàn)出的最大的反抗，雖然這是種可悲的做法，但毫無疑問的，這是對男權(quán)專制的間接控訴。

如果說艾耳密爾、瑪麗雅娜和艾莉絲這些女性人物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女性主義還不是那么的明顯強烈，她們身上還具有著一些甚至是很大部分的男權(quán)主義社會中的女性特質(zhì)，那么《達爾杜弗》中的侍女道麗娜則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高舉女性主義大旗的女性形象，她雖然身份低微，也沒有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卻敢于公然違抗夫權(quán)，向男性提出挑戰(zhàn)。她言語犀利，頗具膽識，對于主人奧爾貢的癡迷愚頑，她敢于冷嘲熱諷，直言不諱地把他說成傻子，“他愛瘋了他；他成了他的英雄、他的命根子；他時時刻刻賞識他，句句話引證他；他干的頂無聊的小事，他看做奇跡；他說的話，在他看來，全是神諭。 ”［4］（P126）在得知奧爾貢要把女兒嫁給達爾杜弗時，道麗娜更是毫無畏懼地與奧爾貢唇槍舌劍，有理有據(jù)地指出這樁婚姻的荒唐與危害，對奧爾貢的蠻橫專制提出嚴正抗議，她說：“您要知道，女孩子嫁人嫁的不稱心，就有不守婦道的危險，嫁過去規(guī)矩不規(guī)矩，全看給她挑的丈夫是好是壞；有些太太不正經(jīng)，丈夫變成人人的笑柄，往往就是丈夫作成了太太的不正經(jīng)的。總之，有些丈夫，怪模怪樣，女人不存二心，很難辦到。誰把女兒嫁給一個她所恨的男人，誰就對上天負責女兒所犯的過失。 ”［4］（P140）從這些話中，也表達出了道麗娜對男女不平等具有一定的反抗精神。當瑪麗雅娜面對父親的逼迫怯懦畏縮而不敢提出異議時，是道麗娜積極地鼓勵她追求愛情婚姻的自由，讓她獲得了反抗的勇氣，并且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集合起所有人的力量，撕破了騙子的假面具，為她破解了難關(guān)，使她和情人得以破鏡重圓。道麗娜目光敏銳，聰明理性，敢作敢為，在她的身上明顯地體現(xiàn)出了女性要求擺脫男權(quán)束縛，勇敢爭取婚戀自由、獨立自主的女權(quán)主義思想，她充分展現(xiàn)出了一個新時代女性所具有的美好品質(zhì)。西蒙娜·德·波伏瓦在她的 《第二性》中這樣評價莫里哀的創(chuàng)作：“他猛烈抨擊強迫婚姻，要求給少女表達意見的自由，給妻子以尊重和獨立?！保?］的確，莫里哀喜劇中所塑造的各種不同的女性形象，不論是由男人所培養(yǎng)出的“理想妻子”，溫文爾雅的貴婦，善良怯懦的小姐，還是地位低下的女仆，都體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的女性主義傾向，這些人物都是莫里哀的代言人，表達出了莫里哀的思想與看法，“他一反男權(quán)中心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對女性的生存處境、女性應具有的品質(zhì)及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中的地位等問題，闡述了自己超前的女性觀”［3］，這也是莫里哀喜劇一大優(yōu)秀的品質(zhì)。即使是在提倡男女平等的今天，莫里哀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的女性主義仍值得我們的學習和借鑒。

［1］董建.女性主義新視角：莫里哀與博馬舍的再認識［N］.職大學報，2003（1）.

［2］大衛(wèi)·莫那翁，著.朱紅，譯.簡·奧斯丁和婦女地位［A］.奧斯丁研究［C］.上海：上海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

［3］西蒙娜·德·波伏瓦，著.陶鐵柱，譯.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4］莫里哀，著.李健吾，譯.喜劇六種［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