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再琴
(山西大學 文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文學】
郝經(jīng)的和陶詩評議
董再琴
(山西大學 文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在元初詩壇上,郝經(jīng)雖有“其詩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與其師元好問可以雁行”之譽,然囿于其所處的特殊歷史環(huán)境及其復雜的個人背景,歷來研究者往往避談他在文學上的貢獻和影響。郝經(jīng)與元好問交往甚密,既是師生關(guān)系,也堪稱詩友,這對郝經(jīng)的詩歌風格的形成有很大的影響;郝經(jīng)對和陶詩現(xiàn)象有深刻的認識,而其和陶詩的大量創(chuàng)作在某種程度上也實現(xiàn)了他的創(chuàng)作理想和人格追求。
郝經(jīng);元好問;和陶詩
郝經(jīng)(1223—1275),元初名儒,字伯常,祖籍澤州陵川(今山西陵川)。在宋金蒙三者鼎立之間,許多儒學名節(jié)之士,或反抗,或殉節(jié),或隱居,或潦倒,悲嘆“經(jīng)倫致廢”,效國無門。而郝經(jīng)勇于反叛傳統(tǒng)習俗,不分夷夏,摒棄了“唯漢獨尊”的俗念,以“從道不從君”為原則,明智地遵從了忽必烈,順應了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當忽必烈招募漢儒智謀之士時,郝經(jīng)毅然前往,直接參與了忽必烈創(chuàng)建元朝,統(tǒng)一國家的宏偉大業(yè)。這實在是郝經(jīng)政治上的榮耀之舉,然而,他的“高人一籌”并不為世俗所肯定,歷代文學史家也許正因此而顧慮重重,未能給予他應有的評價。難怪郝經(jīng)的詩壇地位,竟不及被歷史稱之為“不召之臣”的劉因。在比較岑寂的元初詩壇上,郝經(jīng)無疑是一位難得的詩家。他雖然一生奉行尊圣讀經(jīng),是知名的道學家,卻并非一般道學家那樣瞧不起詩,一股酸腐氣,一種傲態(tài)。在詩壇上,無論其詩還是其詩論都曾受到矚目,誠如《四庫全書》提要所說:“其詩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與其師元好問可以雁行?!保?]我們在此且不論這個評語是否允恰。在中國文學史上能給予郝經(jīng)詩歌如此高度評價者,也許少見,但若認真研讀其詩其論,我們還是應該大大地肯定這位晉籍學者在當時的地位和影響的。本文著重就郝經(jīng)之“和陶詩”加以論述,從中探討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獨特追求與情懷。
郝經(jīng)生于儒學世家,祖父郝天挺,是著名詩人元好問的老師。因此,元好問與郝經(jīng)的師生關(guān)系非同一般,可以說元好問是看著郝經(jīng)長大的。難怪元好問每語之曰:“子貌類汝祖,才器非常,勉之。”[2]只字片語流露出一種超乎尋常的關(guān)愛之情,其中也包含著對郝經(jīng)才氣的賞識。這是日后二人成為師生關(guān)系和詩友的順理成章的重要緣由之一。郝經(jīng)既曾向元好問學詩,與之論作詩作文之法,當不免受其影響。他在《遺山先生墓志銘》一文中,闡揚師法,明其流變,筆力健舉。他稱好問之詩:“沉郁太和,力出意外,巧縟而不見斧鑿,新麗而絕去浮靡,造微而神采粲發(fā),雜弄金碧,粉飾丹素,奇芬異秀,動蕩心魄。看花把酒,歌謠跌宕,挾幽并之氣,高視一世?!蔽覀冏x郝經(jīng)的詩,還是可以感其得元好問之真?zhèn)鞯模渲?,“奇崛宏肆,筆力健勁”之風格尤為明顯。而被拘真州期間的篇什,更加動人肺腑。茲錄兩首如下:
夢游故國人仍獨,春到空梁燕自雙。
云淡星疏只見斗,浪平風定不聞江。
五更鼓角纏孤枕,千里關(guān)河入破窗。
落盡好花春又老,依然塵土暗金杠。
——《己巳三月二十六日》
錯落霜華季子裘,茫茫何處是西周。
乾坤破碎無元氣,歲月蹉跎漫客愁。
舉世橫身歸虎口,幾人懷策射虎頭。
相逢不得從容地,空著長歌慰遠游。
——《送董巨源》[3]
郝經(jīng)的這兩首七律,確實可以說得遺山七律的精神。雖然不如遺山詩那樣大氣包舉,但也是融悲慨與雄渾為一爐的。
郝經(jīng)一生著述頗豐,完整保存下來的《陵川文集》三十九卷,包攬了他一生中所寫的大部分詩文,是我們研究郝經(jīng)思想及其文學成就的重要文獻。他的詩就體裁而論,有五言古詩四卷、古詩(和陶)二卷、歌行(歌行體)五卷、律詩(含絕句)三卷。對于郝經(jīng)的和陶詩,我們看到的不只是郝經(jīng)的詩歌創(chuàng)作天賦,更有一種別樣的情懷寄寓其中。其《陵川集》六、七兩卷都為和陶詩,計有一百多篇。如此驚人的和陶詩數(shù)量,且出自一個理學家的筆端,當耐人尋味良久。
從郝經(jīng)的詩歌創(chuàng)作崇尚來看,元好問之外,韓愈和李賀的風格也對郝經(jīng)影響不小,而他最傾慕的詩人則是陶淵明,他的“和陶詩”便是一個明證,滲透了一個理學家對陶淵明超乎尋常的理解與崇拜,這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罕見的。我們不禁要問,郝經(jīng)何以對陶淵明如此崇拜?據(jù)史載,元世祖即位后,授郝經(jīng)為翰林侍讀學士,佩金虎符,充國信使,出使南宋。時南宋賈似道擅政,“賈似道方以卻敵有功,恐經(jīng)至謀泄,竟館經(jīng)真州”[2]。郝經(jīng)在宋被拘十六年,志節(jié)不變,堅毅不屈。元人十分敬佩郝經(jīng)之忠悃有節(jié),比之于蘇武。清人稱其“生平大節(jié),炳耀古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1]
其實,這也正是郝經(jīng)之所以寫了大量和陶詩的根本原因。他與陶淵明產(chǎn)生共鳴,就是因為彼此所具有的氣節(jié),這是他們心靈的契合點所在。由此看來,郝經(jīng)之喜愛陶詩也就不難理解了。
歷代有成就的詩人大多對陶淵明表示推崇并受其詩歌藝術(shù)熏陶,比如唐代李白曾說:“何時到栗里,一見平生親。”[4]杜甫也說:“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保?]宋代陸游對陶淵明也極其欽佩,發(fā)出“恨不造其微”的感慨。從南朝詩人鮑照、江淹開始,歷代“擬陶”、“和陶”相沿成風。比如蘇軾就曾依陶詩之韻,和詩一百余首,可見其敬慕之情。據(jù)說蘇軾還將陶詩抄錄自勉,在晚年尤覺“深愧淵明,欲以晚節(jié)示范其萬一”。
與上述著名詩人一樣,郝經(jīng)對陶淵明也同樣充滿了崇拜之情,所不同的是,郝經(jīng)畢竟是一個理學家,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他對詩歌藝術(shù)有其獨特的感悟,對陶淵明詩歌的理解也不可能與一般詩人完全一致,他的那些和陶詩也不可避免地會帶上理學家的印記。
而陶淵明之所以成為郝經(jīng)追求理想人格與精神超越的偶像,說明彼此之間當有某些相似之處,因而在郝經(jīng)看來,無論讀陶詩,還是和陶詩,都可獲得某種心靈的感悟,也是在那個動亂年代尋覓到的寧靜的處所。陶淵明自稱“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6],而郝經(jīng)一生志業(yè),在于提倡六經(jīng)之理,恢復圣人之道。二人的儒學情懷是相似的,他們對于美好事物的向往,對親友的摯愛之情,都浸透著儒學中的人道精神。陶淵明繼承了從莊子到嵇康的傲世精神,并由此所熔鑄的耿介自勵、詩文逍遙的文學精神更是郝經(jīng)詩歌創(chuàng)作的榜樣。
然而陶淵明的田園詩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正如元好問說:“此翁豈作詩,直寫胸中天!”陶淵明的田園詩真實地反映了其半生躬耕不懈的生活,貫穿了他一生所追求的質(zhì)樸的生活態(tài)度和人生理想,在這一點上,陶淵明是不可企及的。盡管郝經(jīng)也有不凡的藝術(shù)造詣,也很想借詩歌來抒寫胸中塊壘,但其詩無論在詩句的錘煉上,還是意境的營造上,何能達到“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的境界?
茲舉郝經(jīng)“和陶詩”之作如次:
夜醉曉來醒,日出東南隅。嗟嗟早行人,百里已半途。我只孰為容?彼亦孰為軀?飲酒有運數(shù),生平酒常余。賜田總種秫,終傍淵明居。
——《飲酒》之一[3]
西北有佳人,飄飄碧云端。悠悠與神俱,冉冉從化遷。偶來住人境,結(jié)廬青山顛。更不煙火食,只把晨露餐。我欲從之游,路遠縈塵緣。悠然歌紫芝,重寄歸來篇。
——《雜詩十二首》之一[3]
有名不可求,有祿不可干。干祿當事人,此身即屬官。豈辱八尺軀,區(qū)區(qū)為一餐?道義等芻豢,足厭無饑寒。冠蓋不與賜,屢空獨稱顏。憂道不憂貧,高賢多閉關(guān)。
——《詠貧士七首》之一[3]
從以上所引詩作中,我們幾乎看不到陶詩的一點影子,可以看到的則是幾分理學家的語言痕跡。它們顯然缺乏詩歌藝術(shù)內(nèi)在的感染力。在陶淵明的詩里是不會有“我只孰為容?彼亦孰為軀”、“干祿當事人,此身即屬官”、“偶來住人境,結(jié)廬青山顛”這類句子的,看似直率,卻令人難以卒讀。但也不可否認,他的這些“和詩”中還是有一些能與陶詩合拍的地方,如“家家社饔熟,相喚插花枝”、“此時酒無算,盡發(fā)胸中奇”。至如“上春東縫合,百卉呈媚姿”,其風華清靡,也大可以與陶詩之“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相媲美。
《飲酒二十首》是陶淵明最有代表性的組詩,詩人不為五斗米折腰,棄官還鄉(xiāng),躬耕于故鄉(xiāng)。這組飲酒詩流露了淵明的真淳,讀之頗有“不待舉杯而酒之香醇已在其中”之感。我們知道陶詩極富于理趣,而這方面的代表作當首推其《飲酒》(之五)。這里寫了幽美淡遠之景和悠然自得之情,在情景交融的境界中含蘊著萬物各得其所、委運任化的哲理。全詩意蘊深長,味之無盡。相比之下,郝經(jīng)的這些飲酒詩,自然要遜色得多?!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何等脫俗、超逸;“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又何等靜穆,誰人能夠超越?[6]
盡管如此,郝經(jīng)仍不失為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正如袁行霈所說:“和陶并不是一種很能表現(xiàn)創(chuàng)作才能的文學活動,和陶而欲達到陶詩的水平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在眾多的和陶詩中,稱得上佳作的并不很多?!保?]
在中國文學史上,和陶是一種十分特殊的現(xiàn)象,有著多方面的研究價值。誠如袁行霈在其《論和陶詩及其文化意蘊》一文中所言:“和陶,在不同程度上代表了對文化的歸屬,標志著對某種身份的認同,表明了對某種人生態(tài)度的選擇。”郝經(jīng)詩題材寬廣而風格多樣,與眾多的和陶詩人相比,郝經(jīng)更有常人難以領(lǐng)悟的氣節(jié)與胸襟,因而他對和陶現(xiàn)象有更為深刻的認識和體會。其《和陶詩序》,猶如一篇自己的和陶詩創(chuàng)作體會,在客觀上對和陶詩現(xiàn)象作了深入的總結(jié),是一篇值得探究的詩論作品,篇幅雖短,卻閃爍著郝經(jīng)作為一代理學家的高度文學素養(yǎng)及其精辟見解,茲引錄如次:
賡載以來,倡和尚矣。然而魏晉迄唐,和意而不和韻。自宋迄今,和韻而不和意;皆一時朋儔相與酬答,未有追和古人者也。獨東坡先生遷謫嶺海,盡和淵明詩,既和其意,復和其韻。追和之作,自此始。余自庚申年使宋,館留儀真,至辛未,十二年矣。每讀陶詩以自釋。是歲因復和之,得百余首。三百篇之后,至漢蘇李始為古詩;逮建安諸子,辭氣相高,潘陸顏謝,鼓吹格力,復加藻澤,而古意衰矣。陶淵明當晉宋革命之際,退歸田里,浮沉杯酒,而天資高邁,思致清逸;任真委命,與物無競;故其詩跌宕于性情之表,直與造物者游。超然屬韻,莊周一篇,野而不俗,淡而不枯,華而不飾,放而不誕;優(yōu)游而不迫切,委順而不怨懟,忠厚豈弟,直出屈宋之上;庶幾顏氏子之樂,曾點之適。無意于詩而獨得古詩之正,而古今莫及也。顧余頑鈍鄙隘,踟躕世綱;豈能追懷高風,激揚清音?亦出于無聊而為之。去國幾年,見似之者而喜,況誦其詩,讀其書,寧無動於中乎?前者唱喁,而后者和訛;風非有異也,皆自然爾。又不知其孰倡孰和也,屬和既畢,復書此與其端云。
這篇序文是在談詩的唱和問題,話題不大,卻意義深遠。所謂“和韻”與“和意”之說,蘊含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是不可忽視的。它不僅涉及詩歌的“文質(zhì)”問題,更有對陶淵明詩歌精神的探討與追慕。
郝經(jīng)不失為一位優(yōu)秀詩論家,他是很懂詩的,其論陶詩就很有見地:“跌宕于性情之表,直與造物者游”,“野而不俗,淡而不枯,華而不飾,放而不誕”,“無意于詩而得古詩之正,而古今莫及也”。[3]這些評語,雖出于一個理學家的筆下,非但不使人感到厭鄙,反倒有一種親切感。他對當時曾盛行的“和詩”之風也頗有研究,在這篇序文里對蘇軾的“和陶詩”大為肯定,以為“盡和淵明詩,既和其意,復和其韻?!边@個看法大概是不錯的,因為蘇軾的一些詩也頗有陶詩的風致。蘇軾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多彩的文化性格和清通曠達的行為方式,使他成為宋以后幾百年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競相仿效的榜樣。郝經(jīng)對蘇軾的敬慕,也恰反映了一個優(yōu)秀詩人及詩論家的眼力和識見。
[1] 紀昀.四庫全書[G].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0.
[2] 宋濂.元史(卷一五七·郝經(jīng)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6.
[3] 郝經(jīng)(撰),秦雪清(點校).郝文忠公陵川文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
[4] 李白.李白集[G]//郁賢皓.歷代名家精選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
[5]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
[6] 陶淵明.陶淵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7] 袁行霈.論和陶詩及其文化意蘊[J].中國社會科學,2003(6).
1672-2035(2012)04-0077-03
I206.2
A
2011-11-20
董再琴(1959-),女,山西臨猗人,山西大學文學院講師,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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