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莉
(呂梁高專汾陽師范分校,山西 汾陽 032200)
20世紀初葉,正是中國社會由封建專制向現(xiàn)代文明的轉型時期,魯迅以一個思想啟蒙者的身份自覺承擔起了改造國民性格的重任。他終其一生、不遺余力地為國人爭取最基本的“人的價值”,他認為,“爭存于天下,首在立人”。他奮斗的目標是每一個人的個體精神的獨立和自由,是人的自尊、自立、自信、自強,是讓每一個中國人都擁有自己的自由意志。他希求改變國民的“瞞與騙”,改變國民卑怯的性格。他希求通過自己不怠的吶喊,讓國民能正視現(xiàn)實、剖析現(xiàn)實,發(fā)現(xiàn)封建禮教對自身的束縛和壓制,進而能奮起反抗束縛和壓迫,在反叛傳統(tǒng)的同時確立獨立的自我。但是,魯迅對抗的敵人太強大了,連他自己都說那是“萬難破毀的鐵屋子”,他所對抗的敵人是隱形的,是“無物之陣”,他的努力常常如一箭射入大海,無聲無息。更讓人絕望的是,他致力于拯救的對象往往無動于衷,不僅沒有傾聽的誠意,有時還會作為相反的力量反撲回來,所以在他的夢中,一位老婦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露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無詞的言語。他無法看到一絲光明和生機,感覺身邊有黑暗和虛無,他是在荒涼處荷戟獨行的過客。盡管如此,他依然要掮住黑暗的閘門,義無反顧地承擔起沉重的歷史責任。他將批判的鋒芒指向了任何形式、任何范圍的對人的奴役和壓迫,以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姿態(tài),向一切黑暗開戰(zhàn)。魯迅最令人敬仰的精神品質就在于此。
在魯迅的作品中,除了看到一種執(zhí)著堅毅的姿態(tài)外,我們還能感受到魯迅作為一個普通人的親切和可愛。我們依稀可以感受到有一種境界令魯迅心醉和神往,那是一個充滿著自由與歡樂、人與人之間友善互助的精神家園。在那個世界里,不再有《阿Q正傳》中的奴役和無知,不再有《過客》中的孤寂和冷峻;不再有《狂人日記》中的對峙和敵意,不再有《肥皂》中的虛偽和齷齪……雖然他的作品中有關這種美好的精神家園的描述并不多,但我們還是從中看到了魯迅的欣喜和陶醉:百草園里的童真和趣味,故鄉(xiāng)月夜下的冒險經(jīng)歷,乃至阿長告假回家時給他買來的《山海經(jīng)》,已成為他記憶中“最心愛的寶書”。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任《社戲》中,伙伴們駕著小船,在兩岸碧綠的豆麥田里穿行,和著豆麥和水草發(fā)出的清香,伴著潺潺水聲,在水氣和夜色中,有說有笑向趙莊奔去,其實不為看戲,只為相伴出行的歡樂。在這些場景中,我們分明看到一個輕快的、自由的、幸福的魯迅,他就是我們中的一員,親切自然且普普通通。
然而,在大多數(shù)人的眼里,魯迅的形象并不是這樣的,人們更熟悉的是一個“骨頭最硬的,沒有絲毫奴顏和媚骨的”、勇猛的、決不妥協(xié)的“斗士”,甚至于覺得,他更像是一個“神”,完全擺脫了作為普通人的任何情感。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長期以來主宰著話語權的政治化解讀。
絕大多數(shù)人對魯迅的接受是從學校教育開始的,人們熟悉的魯迅的作品也往往是教材中所選的篇目。但是對于長期以來一直受政治影響的教育來說,對魯迅的解讀明確地彰顯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導向,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時代政治的烙印。
在中小學語文教育中,一直把魯迅先生評價為“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其實這一觀點是一直沿用了毛主席等老一輩革命家的觀點。毛澤東曾在《新民主主義論》中高度評價了魯迅:“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睆男轮袊闪⒁院笾钡缴鲜兰o80年代,教育界一直恪守著這一金科玉律,不斷地強化魯迅的戰(zhàn)斗性,再加上教學參考書的唯一規(guī)定性的導向,以及應試教育下的標準化考試,魯迅的“戰(zhàn)斗精神”被尊崇到了極致。教師在課堂上用固定的思維模式,貼標簽式的概念化分析,將魯迅一步一步推到了無比崇高的地位。魯迅被解讀為一個決不屈服的戰(zhàn)斗者,“神”性彰顯,人性化分析萎縮,他豐富的情感世界被一點一點地忽視并逐步抽離。
在學校教育中,教學參考書的話語霸權使得作為接受主體的學生成了失語者,魯迅作為思想教育的工具意義彰顯,他的形象被刻意地單一化解讀,以至于使接受者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種印象,魯迅太堅定了,太偉大了,在普通人的身邊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純粹的人,只有天神才可能像他一樣。太過遙遠的距離產(chǎn)生了心理上的間離,魯迅的面孔越來越冰冷、遙遠,不真實,甚至有一些高高在上而令人生厭。在這種極端化的解讀下,教育收獲了一個事與愿違的結果,從教育中走出的人們與魯迅的真實心靈之間產(chǎn)生了深深的隔膜。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鷲,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p>
與其說百草園是一個充滿了顏色和聲音的生命世界,不如說魯迅的心里就裝著這樣一個童心世界,那是一個令他留戀忘返的精神家園。在青青的野草叢里,氤氳著一個個動人的故事,這動人的故事里閃耀著熱愛、追求、趣味、快樂。我們在這篇作品中仿佛看到了一群孩子充滿了色彩和趣味的童年:他們走過雜草叢生的園子,側耳細聽有無油蛉在低唱,有無蜈蚣精突然出沒;就連最為熟悉的蟋蟀的叫聲,也有如彈琴一般悅耳;就連夏日此起彼伏的蟬鳴,夜晚發(fā)光的螢火蟲,還有捕鳥、釣蝦等事,都變得更加意趣盎然起來。這些色彩斑斕而浪漫溫馨的畫面,永遠定格在了魯迅童年的記憶里,也播撒在了讀者的心田,我們似乎摸到了魯迅的心跳,看到了魯迅的微笑,他離我們這么近,舉手可以觸摸。我們甚至可以想象,魯迅先生大概有無數(shù)次回想起百草園的快樂,在他憂患和苦痛的時候,兒時的這段快樂也許已成為了他精神上的極大安慰、前進的巨大勇氣。
“一出門,便望見月下的平橋內(nèi)泊著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雙喜拔前篙,阿發(fā)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艙中,較大的聚在船尾。母親送出來吩咐‘要小心’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點開船,在橋石上一磕,退后幾尺,即又上前出了橋。于是架起兩支櫓,一支兩人,一里一換,有說笑的,有嚷的,夾著潺潺的船頭激水的聲音,在左右都是碧綠的豆麥田地的河流中,飛一般徑向趙莊前進了。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fā)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
一個小孩子被允許做一件事之后的迫不及待、歡欣喜悅,便在一連串的動作中一氣呵成。再加上月色水聲、歡聲笑語,幸福和快樂便躍然紙上。這一切帶給了我們多少欣喜,我們又看到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魯迅。
當我們對魯迅的解讀脫離開教材編者和教學參考刻意的引導,不在意新舊時代的對比,不再關注舊時代的種種罪惡和新時代的無比優(yōu)越時,反而進入了一種自由自在的境界,真正品出了作品的韻味,也走入了魯迅的心田。
接受美學認為,文學作品的意義是在讀者閱讀的具體過程中不斷生成的。讀者是文學活動中最主要的環(huán)節(jié)。接受美學理論家沃爾夫岡·伊瑟爾曾說過:“作品的意義只有在閱讀過程中才能產(chǎn)生,它是作品和讀者相互作用的產(chǎn)物,而不是隱藏在作品之中、等待闡釋學去發(fā)現(xiàn)的神秘之物?!痹谧髌返慕庾x中,更應關注的是讀者,是讀者究竟從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接受美學的另一理論家H·R·姚斯曾這樣表述:“一部文學作品并不是獨立自足的、對每個時代每一位讀者都提供同樣圖景的客體。它并不是一座文碑獨白式地展示自身的超時代本質,而更像是一本管弦樂譜,不斷在它的讀者中激起新的回響,并將作品文本從語詞材料中解放出來,賦予它以現(xiàn)實的存在?!?/p>
作品的接受是讀者的審美經(jīng)驗創(chuàng)造作品的過程,它可能發(fā)掘出作品中的種種意蘊。作品的接受不是被動的,而是顯示贊同與拒絕的審美活動。當我們把魯迅的作品看成是完成思想政治教育任務的載體,以說教的方式把親切可感的魯迅形象排除在外,試圖硬生生地以剛強的魯迅精神去塑造下一代的靈魂時,恰恰遭到了閱讀者的拒絕。教育家葉圣陶先生也曾指出:“文藝欣賞是誰都有的份的。”不能以國家意志、政治意圖綁架一個個有自我個性的讀者,牽強地拋給他們一個結論性的、不允許更改的形象。否則,只會適得其反。
我們這個時代的鮮明特征是對話語獨尊、中心性、秩序性的消解,學校教育對魯迅作品的接受也應該這樣,要重視解讀的個性化,將接受者從形而上學的獨斷中解放出來,還魯迅精神以本來的存在。對魯迅作品的解讀,要打破話語霸權,以接受者為中心,由群體轉向個體,尊重個體話語,創(chuàng)建多元闡釋模式,在世俗化的社會生活當中尋找我們這個時代的美學原則,讓每一個人去尋找屬于他們自己的魯迅,這樣魯迅先生的精神才會真正地散發(fā)不朽的魅力。
[1]魯迅.魯迅雜文全集[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13.
[2]魯迅.魯迅小說全集[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125.
[3]胡經(jīng)之,張首映.西方二十世紀文論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275.
[4]張廷琛.接受理論[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