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黑格爾法哲學的法律思想

周德海

論黑格爾法哲學的法律思想

周德海

黑格爾法哲學的法律思想,是以他所處的當時社會中既有的法律為理論前提和思想資料的。黑格爾所說的法律,既具有作為哲學本體論意義上的社會規(guī)律的含義,也具有作為哲學認識論意義上的法律的含義。黑格爾的法律概念的本質(zhì)是自由,黑格爾的法律思想所追求的就是自由的實現(xiàn)。

黑格爾;法哲學;法律思想

一、國內(nèi)學術界對黑格爾法哲學中的法律思想的理解,不僅過于零散和膚淺,而且還存在著一些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法律思想的誤解

一度時期以來,國內(nèi)學術界對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取得了很多研究成果,但是,關于黑格爾法哲學理論中的法律思想的研究,只是零星地散見于一些學者的研究成果之中,尚無專門的研究。

在《法哲學體系中道德——法律生態(tài)互動的價值資源難題》一文中,樊浩雖然正確地指出,在黑格爾的法哲學體系中,“法”、“法律”、“道德”、“倫理”的概念區(qū)分可以作如下表述:法律、道德、倫理,都是法哲學體系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法的概念,邏輯地涵攝著道德、法律與倫理。[1]在樊浩看來,黑格爾所說的法是自由意志的實現(xiàn)和體現(xiàn),而法律只是實定的法或法的實定形態(tài),在它們兩者之間不能劃等號。于是,樊浩依據(jù)黑格爾在黑格爾《法哲學原理》中所說的“自由的理念的每個發(fā)展階段都有其獨特的法,因為每個階段都是在其特有各規(guī)定中之一的那自由的定在。當人們說道德、倫理跟法是對立的,這時所謂法系單指抽象人格的最初的形式的法。道德、倫理、國家利益等每個都是獨特的法,因為這些形態(tài)中的每一個都是自由的規(guī)定和定在。只有當它們在同一條線上都要成為法時,它們才會發(fā)生沖突”的話,[2]劃分為作為法哲學原理出發(fā)點的“意志自由的‘法’”、作為抽象的意志自由的“抽象法”、作為道德的“主觀的法”或“道德的法”、“在倫理實體的第三種形態(tài)即國家中,法則表現(xiàn)為內(nèi)部國家制度(主要是立法權和對外主權)和國際法”等“獨特的法”。[3]與樊浩相似,蔡曉霞在《黑格爾法概念的理論邏輯》一文中,認為“黑格爾所研究的法是哲學意義上的法,而不是法學意義上的法律”,[4]“法與法律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她依據(jù)自由意志的發(fā)展歷程,把黑格爾在哲學意義上的法的概念,劃分為“抽象法”、“道德的法”和“倫理的法”。[5]

汪懷君和汝緒華在《黑格爾法的本質(zhì)思想探析》一文中,認為“在黑格爾法哲學中,法的本質(zhì)是極為深刻的,法與法律不同,法律是形式上的實定法,而法則是客觀法則,是理念法。法是自由意志自我認識自我規(guī)定的運動過程。”[6]在《黑格爾關于法的哲學意蘊之探索》一文中,汪懷君、汝緒華認為,“黑格爾法哲學以法的概念及其現(xiàn)實化為對象”,黑格爾的“法與法律不同,法律是形式上的實定法,而法則是客觀法則,是理念法”,理念法的“辯證法過程的三個發(fā)展階段或環(huán)節(jié)是‘抽象法’、‘道德’、‘倫理’。其中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一種特殊的‘法’,就是自由在一種特殊形式下的體現(xiàn)。”[7]

顧世群、白啟輝在《從邏輯演進的向度看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的主旨思想》一文中認為,黑格爾法哲學思想的主旨脈絡是作為“自由意志的定在”的法,黑格爾的客觀精神便是“法”,黑格爾的“法”是自由的實現(xiàn)。真正的自由不是任性的,而是受客觀的、具有普遍性的“法”的限制的自由。所以,自由只有在“法”中才是現(xiàn)實的。黑格爾把“法”的發(fā)展分為“抽象法”、“道德法”和“倫理法”三個階段,組成了《法哲學原理》一書的主要結(jié)構(gòu)。[8]

薛桂波在《意志、自由和法——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基本概念解讀》一文中,對黑格爾法哲學理論中的法概念作了專門的解讀,她認為,“在黑格爾看來,抽象法、道德、倫理都是法,只不過是法的不同發(fā)展階段”,“這里的法就不同于通常意義上的法律的概念”。“二者的主要區(qū)別是:哲學意義上的法是‘自由意志的定在’或理念的自由,是法的概念和法的定在的統(tǒng)一。道德、倫理以及國家等都是自由意志的定在,本質(zhì)上都是精神的顯現(xiàn),具有普遍性,因而都是特種的法,都是法的不同形式;而法律則是法的定在形態(tài)之一,它必須采取在某個國家有效的形式而存在,是經(jīng)思想明確規(guī)定并作為有效的東西予以公布的法的形式,因而是國家的一種規(guī)范體系,其實定要素來源于特殊的民族性,適用上的必然性和判決的權威性?！痹谡劦胶诟駹柕姆ㄅc法律的關系時,薛桂波指出:“法是根本性的、生發(fā)性的東西,而法律只是法的外在形式,是暫時性的東西,其內(nèi)容和性質(zhì)是可變的?！薄胺ㄊ欠傻谋举|(zhì),法律應該以法為其真理性的依據(jù),以便能夠反映客觀事物的內(nèi)在規(guī)律?！盵9]相同的觀點,在薛桂波和倪前亮共同撰寫的《自由意志與法的精神》一文,再次得到重申。[10]

在上述所有論者的觀點中,大體上有這樣幾點共識:一是根據(jù)黑格爾的有關論述,把黑格爾法哲學中的法,直接稱為“理念法”,與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存在的作為實定法的“法律”相區(qū)別;二是幾乎都認為黑格爾的法的本質(zhì)是自由,他們或者根據(jù)黑格爾的說法,認定黑格爾的法或者是“自由意志的定在”,或者是“理念的自由”,或者是“自由的實現(xiàn)”,等等;三是已經(jīng)初步意識到黑格爾的法與現(xiàn)實社會中存在的法律之間的聯(lián)系,認為黑格爾的法是“根本性的”,而法律則“只是法的外在形式,是暫時性的東西”。雖然這些認識成果對于我們正確地認識黑格爾法哲學理論中的法律的概念和思想具有積極意義,但是,從總體上看,上述論者對黑格爾的法律的概念和思想的研究,僅僅停留在對黑格爾有關論述的集成和注解的水平之上,基本上是點到為止,沒有進行深入而系統(tǒng)的論證,不僅顯得過于零散和膚淺,而且還存在著一些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法律思想的誤解。

二、黑格爾法哲學的法律思想,是以他所處的當時社會中既有的法律和法律體系為理論前提和思想資料的

我們不能不看到,黑格爾對法哲學理論的研究,同所有從事理論研究的人一樣,都是在他們當時所處的歷史條件下進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他們所處的時代,他們只能在他們的時代所提供的條件下進行他們的理論研究工作。就黑格爾所從事的法哲學的理論研究而言,一方面是在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中存在著許多法律和法律體系;另一方面是他的前輩學者們對法的概念和思想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取得了許多研究成果。黑格爾對他的法哲學的研究,只能是在既有的條件下進行,以既有的認識成果為基礎的。這種情況,誠如黑格爾所說:“哲學的任務在于理解存在的東西,因為存在的東西就是理性。就個人來說,每個人都是他那時代的產(chǎn)兒。哲學也是這樣,它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時代。妄想一種哲學可以超出它那個時代,這與妄想個人可以跳出他的時代,跳出羅陀斯島,是同樣愚蠢的。如果它的理論確實超越時代,而建設一個如其所應該的世界,那么這種世界誠然是存在的,但只存在于他的私見中,私見是一種不結(jié)實的要素,在其中人們可以隨意想象任何東西?！盵11]從人類既有的認識成果出發(fā),黑格爾首先承認,在他以前人類所獲得的一切認識成果,都是具有合理性的真理。這就像人們在自然科學的理論研究中一樣,在具體地從事某一科學理論的研究以前,必須把在這一領域中已經(jīng)存在被大家所公開表述和承認的認識成果看成是科學真理一樣。人們的認識也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才能有所前進,因為人們所獲得的每一個具體的認識,都不可能撇開前人已經(jīng)達到的認識水平,一切從頭再來。關于這一點,黑格爾指出:“法學是哲學的一個部門,因此,它必須根據(jù)概念來發(fā)展理念——理念是任何一門學問的理性,——或者這樣說也是一樣,必須觀察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內(nèi)在發(fā)展。作為科學的一個部門,它具有一定的出發(fā)點,這個出發(fā)點就是先前的成果和真理,正是這先前的東西構(gòu)成對出發(fā)點的所謂證明。所以,法的概念就其生成來說是屬于法學范圍之外的,它的演繹在這里被預先假定著,而且它應該作為已知的東西而予以接受。”[12]因此,當黑格爾在從事他的法哲學理論的研究時,他首先把在這一領域中已經(jīng)被大家公開表述和承認的各種認識成果,看成是既在的真理。他說:“不言而喻,自從法律、公共道德和宗教被公開表述和承認,就有了關于法,倫理和國家的真理。”[13]

但是,如果人們的認識活動或科學的理論研究活動就此止步,人類的認識就不可能有所發(fā)展和有所前進。在黑格爾看來,一個理論研究工作者,一個作為認識活動中的主體的人,他承認并接受在他的研究領域中那些既有的認識成果是真理,目的是在此基礎之上把人類在這個領域中的認識向前再推進一步。人們?yōu)榱税岩延械恼J識成果向前再推進一步,首先必須在承認和接受它們是真理的前提下,運用自己的自由思維,對那些被大家公開表述和承認為真理的認識成果進行理解,把它們內(nèi)化為自己的知識結(jié)構(gòu)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與作為“自由思維”所認定和追求的那種“真理”相一致。用黑格爾的話說,就是“如果能思維的精神不滿足于用這樣的方法取得真理,那么真理還需要什么呢?它還需要被理解,并使本身已是合理的內(nèi)容獲得合理的形式,從而對自由思維說來顯得有根有據(jù)。這種自由思維不死抱住現(xiàn)成的東西,不問這種現(xiàn)成的東西是得到國家或公意這類外部實證的權威的支持,或是得到內(nèi)心情感的權威以及精神直接贊同的證言的支持都好。相反地,這種自由思維是從其自身出發(fā),因而就要求知道在內(nèi)心深處自己與真理是一致的?！盵14]除此之外,人的“能思維的精神”或“自由思維”,需要對既存的法律、道德、宗教、倫理、國家等所謂的“真理”進行理解的另一個原因,在于人們對其中的任何一個問題,都存在著許多分歧的意見,因而人們需要在這些分歧的意見中發(fā)現(xiàn)公認而有效的東西。他說:“天真心靈所抱的態(tài)度是簡單的,它十分信賴地堅持大眾所接受的真理,并把它的行為方式和一生固定的地位建立在這種鞏固的基礎之上。這種簡單態(tài)度馬上會遭到想象上的困難,那就是怎樣從那些無限分歧的意見中區(qū)別和發(fā)現(xiàn)公認而有效的東西”。[15]

盡管自由思維在關于法律、道德、宗教、倫理、國家等既有的真理性認識成果進行理解的過程中,從那些無限分歧的意見中區(qū)別和發(fā)現(xiàn)公認而有效的東西是異常困難的,甚至會導致“這種困惑會很容易被看做對待事物正確而真正的認真態(tài)度。其實以這種困惑自傲的是見木不見林,他們的這種困惑和困難不過是他們自己制造出來的。的確這種困惑和困難毋寧說是一個證據(jù),證明他們不是希求公認而有效的東西,而是希求某種其他的東西來作為法和倫理的實體。因為,如果他們真是為了公認而有效的東西,而不是為了意見和存在的空虛性和特殊性,他們就會堅持實體性的法,即倫理和國家的命令,并據(jù)以調(diào)整他們的生活?？墒沁M一步的困難卻來自這一方面,即人是能思維的,他要在思維中尋求他的自由以及倫理的基礎。但是這種法無論怎樣崇高、怎樣神圣,如果他僅僅把這個(意見)當作思維,而且思維只有背離公認而有效的東西并且能夠發(fā)明某種特殊物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自由的,那么這種法反而變成不法了?！盵16]但是無論如何,人的“自由思維”是人們從事包括法哲學理論研究在內(nèi)的一切理論基礎活動或一切認識活動的主體,黑格爾在他的法哲學理論體系中形成的法律思想,是他的“自由思維”對既有的法律和法律體系進行理解活動的產(chǎn)物。因此,黑格爾所處的當時社會中既有的法律和法律體系,是他構(gòu)造自己的法哲學理論體系和形成他的法律思想的理論前提和思想資料。

三、黑格爾所說的法律,既具有作為哲學本體論意義上的社會規(guī)律的含義,也具有作為哲學認識論意義上的法律的含義

國內(nèi)學術界普遍認為黑格爾法哲學中的法概念,不同于通常意義上的法律概念。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基本的事實,就是黑格爾在構(gòu)造他的法哲學理論體系時,是以他所處的當時社會中既有的法律和法律體系為理論前提和思想資料的這一基本事實。他不可能完全拋開既有的法律和法律體系,自創(chuàng)一套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而他人無法知曉的法哲學概念系統(tǒng)。比如,黑格爾在談到自然規(guī)律和法律的關系時說:“規(guī)律分為兩類,即自然規(guī)律和法律?！盵17]黑格爾在這里所說的那個“法律”,正是人們在通常意義上所說的那種“法律”概念。黑格爾明確地告訴我們:“法律就是法,即原來是自在的法,現(xiàn)在被制定為法律?！盵18]黑格爾的“法”概念與“法律”概念,并不像有些學者所說的那樣,有什么重要的區(qū)別。只不過黑格爾在這里所說的作為“規(guī)律”的“自然規(guī)律”和“法律”,一方面是指作為哲學本體論意義上的那種獨立于人的意識之外的“自然規(guī)律”和存在于人類社會中的那種相當于社會規(guī)律①的“法律”;另一方面則是指人類對于自然界的認識成果中的“自然規(guī)律”和建立在人們對社會規(guī)律認識基礎上而制定的“法律”。

盡管黑格爾在解釋他的關于自然規(guī)律和法律是規(guī)律中兩種類別的論斷時說:“自然規(guī)律簡單明了,照它們原來那樣就有效的。雖然在個別場合人們可以違反它們,但它們不易遭受侵犯。為了知道什么是自然規(guī)律,我們必須學習知道自然界。因為這些規(guī)律是準確的,只有我們對這些規(guī)律的觀念才會錯誤。這些規(guī)律的尺度是在我們身外的,我們的認識對它們無所增益,也無助長作用,我們對它們的認識可以擴大我們的知識領域,如此而已。關于法的認識一方面與此相同,另一方面又與此不同。我們對法律也完全按照它們存在的那樣去學而知之。市民就是這樣地多少獲得對法律的知識。而實定法學家也同樣只是死抱住現(xiàn)成的東西。但是,在法律方面,所不同的在于他們激起考察的精神。各種法律之間的分歧,就已引人注意到它們不是絕對的。法律是被設定的東西,源出于人類。在被設定的東西和內(nèi)心呼聲之間會發(fā)生沖突,或者彼此符合一致。人不只停留在定在上,也主張在自身中具有衡量法的尺度。他固然要服從外部權威的必然性和支配,但這與他服從自然界的必然性截然不同,因為他的內(nèi)心經(jīng)常告訴他,事物應該是怎么一個樣兒,并且他在自身中找到對有效東西的證實或否認。在自然界中有一般規(guī)律存在,這是最高真理,至于在法律中,不因為事物存在而就有效,相反地,每個人都要求事物適合他特有的標準。因此,這里就有可能發(fā)生存在和應然之間的爭執(zhí),亙古不變而自在自為存在的法和對什么應認為法而作出規(guī)定的那種任性之間的爭執(zhí)。”[19]從黑格爾的這段話中,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11盡管從表面上看黑格爾所說的那種“自然規(guī)律”似乎是哲學本體論意義上的自然規(guī)律,但是在他所說的“雖然在個別場合人們可以違反它們,但它們不易遭受侵犯。為了知道什么是自然規(guī)律,我們必須學習知道自然界”的話中,明顯地包含著作為哲學認識論意義上的“自然規(guī)律”的含義。如果人們沒有在認識論意義上認識或掌握了“自然規(guī)律”,就不可能知道他們是否違反了自然規(guī)律。人們只有在知道了什么是自然規(guī)律的情況下,才能夠明確地知道他們是否違反了自然規(guī)律。至于黑格爾在下文中所說的“關于法的認識一方面與此相同,另一方面又與此不同”的話,表明黑格爾只是在哲學本體論的意義上談論自然規(guī)律,我以為那是黑格爾沒有意識到他自己所說的關于自然規(guī)律的那段話的真正含義,是黑格爾本人在表述上存在的錯誤。人們自己不了解自己所說的話的含義的情況是相當普遍地存在著的,這沒有什么可以大驚小怪的。黑格爾是人不是神,他的每一句話并不都是正確的。黑格爾沒有說清楚的問題,作為黑格爾思想的研究者,完全可以代替他把這個問題說清楚。在這方面,愛因斯坦在評論倫岑研究他的認識論思想的論文時,對這一做法給予高度贊賞。他說:“倫岑和諾思羅普的論文,兩者的目的是系統(tǒng)地論述我偶爾發(fā)表的一些關于認識論的言論。倫岑根據(jù)那些言論構(gòu)成了一幅概略的總圖像,在這幅圖像里他小心地并且精巧地補充了我的言論中所遺漏的東西。我以為那里所說的一切都是令人信服的和正確的?！盵20]21盡管在黑格爾關于“法”和“法律”的具體表述中所使用的概念不同,但是,他在許多場合所說的“法”和“法律”的含義卻是相通的,并且是可以相互置換的。例如,在黑格爾所說的“在自然界中有一般規(guī)律存在,這是最高真理,至于在法律中,不因為事物存在而就有效,相反地,每個人都要求事物適合他特有的標準?！薄爸劣谠诜芍小钡哪莻€法律概念,就包含著兩種含義:一是類似于作為哲學本體論意義上的自然規(guī)律的那種“亙古不變而自在自為存在的法”,即亙古不變而自在自為地存在于人類社會歷史中的作為那種“社會規(guī)律”的“法”或“法律”;二是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存在的、作為“對什么應認為法而作出規(guī)定的”法律。這里的“對什么應認為法”中的那個“法”,在實際上就是在各人的心目中所理解的那種作為“社會規(guī)律”的“法”或“法律”。不僅如此,在黑格爾所說的“法律是被設定的東西,源出于人類。在被設定的東西和內(nèi)心呼聲之間會發(fā)生沖突,或者彼此符合一致。人不只停留在定在上,也主張在自身中具有衡量法的尺度”的話中,“主張在自身中具有衡量法的尺度”的“法”,實際上是人們在“被設定的東西”,即由人所制定的法律和人們的“內(nèi)心呼聲”,即人們對作為社會規(guī)律的“法律”的認識活動中所形成的法律觀念之間所發(fā)生的沖突,主張在自身中具有衡量那些由人所制定的法律的尺度或標準。

據(jù)此,我們可以認為,在黑格爾法哲學的法律思想中,包含著三個層次的法律概念:一是作為哲學本體論意義上的類似于社會規(guī)律的法律。這里的法律,既是存在于人類社會歷史之中,又是獨立于人類社會歷史之外的所謂“法的理念”。黑格爾的“法的理念”作為“哲學上的法”,與現(xiàn)實社會中的法律或?qū)嵍ǚㄖg的關系,一方面類似于法學原理與法律匯編之間的區(qū)別?！白匀环ɑ蛘軐W上的法同實定法是有區(qū)別的,但如果曲解這種區(qū)別,以為兩者是相互對立、彼此矛盾的,那是一個莫大的誤解。其實,自然法跟實定法的關系正同于《法學階梯》跟《學說匯纂》的關系?！盵21]另一方面又相當于靈魂和肉體之間的關系?！?理念)概念和它的實存是兩個方面,像靈魂和肉體那樣,有區(qū)別而又合一的。靈魂與肉體屬于同一個生命,但也可以說,兩者是各別存在著的。沒有肉體的靈魂不是活的東西,倒過來說也是一樣。所以概念的定在就是概念的肉體,并且跟肉體一樣聽命于創(chuàng)造它的那個靈魂?！盵22]二是作為哲學認識論意義上的法律。在黑格爾的哲學認識論意義上的法律,又表現(xiàn)為兩個層次:一是作為人的認識成果的法律概念和法律思想;二是作為人們改造和治理社會和國家的類似于工程技術的法律和法律體系。

四、黑格爾的法律概念的本質(zhì)是自由,黑格爾的法律思想所追求的就是自由的實現(xiàn)

在黑格爾看來,“法的基地一般說來是精神的東西,它的確定的地位和出發(fā)點是意志。意志是自由的,所以自由就構(gòu)成法的實體和規(guī)定性。至于法的體系是實現(xiàn)了的自由的王國,是從精神自身產(chǎn)生出來的、作為第二天性的那精神的世界?！盵23]對于法或法律與意志和自由之間的關系,黑格爾在不同的地方分別指出:“任何定在,只要是自由意志的定在,就叫做法。所以一般說來,法就是作為理念的自由?！盵24]“法的理念是自由”。[25]“法包含著自由的概念,即精神的最高規(guī)定”。[26]很明顯,黑格爾在這里所說的作為法的“自由意志的定在”、“理念的自由”和“法的理念是自由”、“法包含著自由的概念”等等,在實際上是把自由意志、理念的自由或自由的概念等等,看成是法或法律的本質(zhì)。簡單地說,在黑格爾關于法與自由的這些不同的表述中,明確地告訴我們他所說的法或法律的本質(zhì),就是自由。只不過他在不同的場合所使用的概念和具體的表述略有不同而已。

黑格爾之所以把自由看成是法或法律的本質(zhì),從根本上說是以他的作為包括法哲學在內(nèi)的一切理論研究的主體——“自由思維”為根據(jù)的。在黑格爾看來,精神與思維是同一個東西的兩種不同的說法,人之異于動物就因為人有思維,而思維與意志的區(qū)別僅在于前者是理論態(tài)度,而后者是實踐態(tài)度。他說:“關于意志和思維的關系,必須指出下列兩點。精神一般說來就是思維,人之異于動物就因為他有思維。……思維和意志的區(qū)別無非就是理論態(tài)度和實踐態(tài)度的區(qū)別。它們不是兩種官能,意志不過是特殊的思維方式,即把自己轉(zhuǎn)變?yōu)槎ㄔ诘哪欠N思維,作為達到定在沖動的那種思維?！盵27]自由思維是人的本質(zhì),思維的自由是人生來就有的特性。正是因為人有自由思維,人類運用自己的自由思維,才使人類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通過不斷的創(chuàng)新而向前發(fā)展,人類的自由也隨之向著廣度和深度兩個方向不斷地擴展。“自由的理念的每個發(fā)展階段都有其獨特的法,因為每個階段都是在其特有各規(guī)定中之一的那自由的定在?！赖?、倫理、國家利益等每個都是獨特的法,因為這些形態(tài)中的每一個都是自由的規(guī)定和定在?！驗榉ò杂傻母拍?即精神的最高規(guī)定,與此相比,任何其它東西都是缺乏實體的?！挥惺澜缇竦姆ú攀菬o限制的、絕對的?！盵28]

與黑格爾法哲學中的法或法律概念的三個層次相對應,作為法或法律的本質(zhì)的自由也就自然地具有三個層次:一是與作為哲學本體論意義上的類似于社會規(guī)律的法律,即既是存在于人類社會歷史之中,又是獨立于人類社會歷史之外的所謂“法的理念”相對應的,是黑格爾所說的那種“理念的自由”或“自由的理念”。這種理念的自由或自由的理念,是自在自為地存在的自由。這種法的理念和自由的理念,是無限制的和絕對的世界精神,它一方面作為人類追求的最高目標,是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根本動力和力量的源泉,另一方面它只能通過人類社會歷史的無限發(fā)展表現(xiàn)出來。二是與作為哲學認識論意義上的法律相對應,是黑格爾在認識活動過程中對自由的理解和認識。這種認識論意義上的自由又表現(xiàn)為兩個層次:一是與作為人的認識成果的法律概念和法律思想相對應的自由概念和自由觀念;二是與作為人們改造和治理社會和國家的類似于工程技術的法律和法律體系相對應的人們獲得和行使自由權利的現(xiàn)實活動。

黑格爾的整個法哲學理論體系,就是這樣一個從自由的理念和法或法制的理念的統(tǒng)一體,到自由的理論和法或法制的理論的統(tǒng)一體,再到現(xiàn)實社會中的法律和法律體系和自由的具體實現(xiàn)相統(tǒng)一的運動和發(fā)展過程。黑格爾認為,那種自在自為地存在的自由理念和法律理念的統(tǒng)一體,是法或法律的本原,是人世間制定法律和法律體系的最高和最終的衡量尺度。那種由自由的理論和法或法律的理論構(gòu)成的統(tǒng)一體,在黑格爾那里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地消除其中由人的任性或主觀性以及偶然性所導致的違反自由的不法觀念,使人們關于法或法律的認識達到主觀性與客觀性、偶然性和必然性相統(tǒng)一,并且與他的“絕對精神”或“上帝”、“理性”、“絕對”相符合的科學和合理的程度。對包括黑格爾法哲學理論中的自由理念和法律理念在內(nèi)的黑格爾的整個法哲學體系,學術界中有人認為它“通篇充斥著客觀唯心主義的味道,且很多政治主張都具有明顯的保守成分。”[29]我認為,這是對黑格爾法哲學理論的誤解和曲解。黑格爾法哲學中的自由理念和法律理念,就相當于中國哲學中的老子的“道”和愛因斯坦哲學中的那個“上帝”,它們在本質(zhì)上是唯物主義的。[30]當然,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人們對于自由和法律的認識和理解都帶有他們所處的那個歷史時代的局限性,人類只有在無限的世界歷史的進程之中,才能逐步達到對于自由和法律認識和理解的理想程度。同樣,人類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依據(jù)他們對自由和法律的認識和理解所制定的法律和法律體系,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某種缺陷,因而對人們的自由也或多或少地起著限制和損害的作用。盡管黑格爾認為,自由和理念和法或法律的理念發(fā)展到“國家”階段,就是“具體自由的現(xiàn)實”,[31]但是,從國家之間的關系來看,每一個國家都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個體,因而不可避免也會帶有一定程度的任性或主觀性和偶然性。因此,黑格爾所說的那種自由的理念和法或法律的理念,也只有在人類社會歷史的無限發(fā)展進程中才能得到完全徹底的實現(xiàn)。

總的說來,黑格爾的法律是他的國家理論的實質(zhì)和精髓,而他的國家則成為他的法律現(xiàn)實的體現(xiàn)者。黑格爾的法律與國家制度、國家機構(gòu),以及國家成員之間的關系是,法律是第一性的,是主體;國家制度、國家機構(gòu)和國家成員都是第二性的,是法律的客體。這樣的法律,自然是任何人都不應也不能違背的。違背了這樣的法律,就在根本上違背了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或“上帝”、“理性”、“絕對”。作為國家成員的所有個人,一旦違背了這樣的法律,除了與人的福利相關的“緊急避難權”外,[32]都應當受到法律的懲處,沒有人能夠例外。這就是法治的基本原則。因此,黑格爾的法律思想必然地導向法治而不是人治。[33]

注釋:

①這里所說的“相當于社會規(guī)律”,是借用目前我們的語言系統(tǒng)中所說的那種“社會”的概念,因為在黑格爾法哲學理論體系中,只有“市民社會”而沒有一般意義上的“社會”概念。目前我們的語言系統(tǒng)中所說的“社會”的概念,是與“國家”概念有嚴格區(qū)別的。因此,在我們所說的“相當于社會規(guī)律”中的“社會”概念,應當是指由獨立的自由人所構(gòu)成的聯(lián)合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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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曹連海)

周德海,安徽省合肥市行政學院教授(郵政編碼 238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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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6359(2012)02-003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