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衛(wèi)
1855年,做過勤雜工、排字工,當過記者的美國詩人惠特曼《草葉集》初版問世,以高昂的姿態(tài),歌唱對大地和生命本真的愛,“生氣勃勃的偉大期望只能由一種生氣勃勃的偉大行為來滿足”①。此后,惠特曼無論是在醫(yī)院任義務護理員還是做內(nèi)政部辦事員之余,他都執(zhí)著地經(jīng)營他的“草葉”,記下它繁茂生長的欣喜與衰亡到來時的平靜,詩歌由十二首而擴充至四百多首(包括長詩、組詩),他相信“一片草葉的意義不亞于星星每日的工程”②。同時,惠特曼有感于“那些從別人的詩中蒸餾出來的詩篇可能會消失”③,而“美利堅是一個多民族的民族,作為它們的一個詩人要同這整個民族相稱才行”④,他決定像一個英雄人物那樣“隨意跨過和走出那種適合他的習慣、先例或權威”,用自由詩風進行“默默的挑戰(zhàn)”⑤,沖破歐洲已成定勢的詩歌規(guī)范,他提出詩歌要質(zhì)樸。
2010年,以編輯詩、選評詩、寫詩者身份活躍在詩壇的李少君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個人詩集《草根集》,雖然詩歌數(shù)量不多,也無惠特曼那種熱烈、激蕩情感,但在力求平淡和潔凈的詩行中,李少君實踐著他的“草根”情懷。
李少君所認為的“草根”是“一種立基于本土傳統(tǒng),從個人切身經(jīng)驗感受出發(fā)的詩歌創(chuàng)作”,即為“自由、自發(fā)、自然的源于個人切身經(jīng)驗感受的原創(chuàng)性寫作”⑥,他以為這便是新詩的基本要求。他的認識來源是:當文學從高潮走向低潮,面臨僵化、模式化、八股化時,文學的本體自覺就會使之重回起點,再度“草根化”,向下吸取地氣,再度走向新的創(chuàng)造與輝煌⑦。李少君所提的“草根”化,為詩歌現(xiàn)實還是詩歌理想,尚等待時間驗證。但在他的闡述中,“草根”性基本可以排除為非階級性的劃分,也不與宮廷、廟堂、田間對立或相似。草根性來自腳踏實地的大地品性,扎根于民間,是自然的表現(xiàn)。在筆者看來,“草根性”衍生出兩重意義:一是文學特性,與本土化和個人性結合在一起,是與外域?qū)懽鳌⒋笠唤y(tǒng)國家化語言有所區(qū)別的一種屬性;二是指寫作方式,沒有被規(guī)訓的,呈自然狀態(tài)、無模式化的創(chuàng)作,也是勃發(fā)性的創(chuàng)造。因此可以看到,李少君與惠特曼一樣,重視文學創(chuàng)作中蓬勃而綿延的民族創(chuàng)造力。
早期的惠特曼有著天人合一的觀念,他歌頌大自然賦予的一切形體與靈魂;歌頌合眾國,歌唱美利堅的河流山川,歌唱河流山川上工作的人們;歌頌男性,也歌頌女性;歌頌年輕,也歌頌年老。他在《我歌唱一個人的自身》中寫道:“我歌唱一個人的自身,一個單一的個別的人,不過要用民主的這個詞,全體這個詞的語音//我歌唱從頭到腳的生理結構,/我說不單外貌和腦子,整個形體更值得歌吟,/而且,與男性平等,我也歌唱女性。//我歌唱現(xiàn)代的人,那情感、意向和能力上的巨大生命,/他愉快,能采取合符神圣法則的最自由的行動”。
李少君的詩歌更重視個人對自然生發(fā)的感應,“以我觀物”(王國維語)是他的詩歌視角,他的詩都是有“我”之詩:常常在自然風光或存在環(huán)境中,體悟出自然的和諧,發(fā)現(xiàn)生命的微妙與美麗。如《初春》通過“我”的眼睛,看到雞在草叢探險、牛在田野、狗在路邊、蝴蝶在溪流旁、老人手持長刀砍葉子招待客人、少年在院中讀書的場景,詩歌營造出孟浩然筆下那種“把酒話桑麻”(《過故人莊》)式的恬淡田園風光?!兑雇恚粋€人的海灣》中,“我”從“眾鳥在海面翱翔/眾樹在山頭舞蹈/風如彩旗舒卷。/不時招展飛揚/草亦有聲,如歡呼喝彩/海浪一波一波涌來,/似交響樂奏響/星光璀璨,整個天空為了秘密加冕”的神秘浪漫場面中,想到人生大戲即將上演?!赌仙揭鳌访鑼憽拔摇痹谄刑針湎麓蜃谏?、海、天的變化中感到靈魂的變幻;《邊地》寫“我”去過的多個“散落在沙漠的邊緣/或隱藏于深山和叢林里”的邊地,發(fā)現(xiàn)它們在“寂寞的角落/安靜地安于被遺忘的命運”,然而“不荒涼的紅的白的野花”更是邊地令人感懷的風景?!渡窠蹬R的小站》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西川在《在哈爾蓋仰望天空》中那種人與宇宙交匯時的肅穆、神秘,李少君的詩歌通過“我”在“猛虎般嚴酷的初冬寒夜”的感受,在身后“清晰而空曠的馬路”、“緩緩流淌的額爾古納河”、“一望無際的簡潔的白樺林”、“酷極明凈的蒼?;囊啊?、“低空靜靜閃爍的星星”等自然景象逐漸推遠和往高處拉升的序列中,感悟到人(“小如一只螞蟻”)與神(“神居住的廣大的北方”)的差異。
惠特曼的一體觀使他認為女性和男性一樣值得歌頌,肉與靈不可分開,為此他打破傳統(tǒng)詩歌禁忌,寫下《亞當?shù)淖訉O》。詩集被稱為“性詩”,他為此遭到免職,歷經(jīng)二十年后,作品還被當做“穢褻”讀物禁止發(fā)行,但他堅持不能刪除任何文字,保持《我歌唱帶電的肉體》中對肉體的歌頌,在《我倆,我們被愚弄了這么久》里要求擺脫所謂文明的束縛,讓身體像植物、動物、大氣一樣,回歸自然。
李少君《抒懷》中的“她”、《中秋》中的“穿藍花布衫、垂小辮的鄰家小妹”等可視為自然景致中的一部分,可是在更多的詩篇中,他尋求突破。詩篇中的女性不過是生活在人間的普通女子,沒有動人的名字,也沒有清晰的面目,只在“我”的視覺之內(nèi)或聽覺之處感到:《沒有西西不好玩》描繪的是一個調(diào)皮小女孩鬧著找朋友西西的任性場景;《她們》中寫的是“清早起來鋪桌疊布的阿嬌”、“坐在收銀臺前睡眼朦朧的小玉”這些不認識自己身體的懵懂女孩;《流水》中有似真非真的“乘地鐵出門,將自己沉入水底”的她;《春色》中端坐在“燈藍酒綠的衣香鬢影里”,有著“嬌滴滴軟綿綿的蘇州口音”的“紅衫少女”,令“我”感到“江南春色”;《海邊懷人》用“紅槿花”、“雨”、“風”、“浪”表達對異性性感的迷戀;《老女人》中描寫春天男性像狗一樣時,老女人“像巫婆一樣/洞穿一切,一言不發(fā)”;《圣米歇大街的下午》中,作者不回避對性的感受。正和惠特曼一樣,李少君也把這些性的“禁忌”當做自然之物,顯示出自發(fā)性的草根特色。
十九世紀初期美國強力擴張,有多個聯(lián)合體的美洲新大陸使惠特曼打開理想之門。《我聽見美利堅在歌唱》、《各行各業(yè)之歌》等詩中,惠特曼寫下美洲機械工、木匠、泥瓦匠、船夫、水手、鞋匠、伐木工人、犁田小伙、母親、妻子、姑娘們等歌手,“每人都唱屬于他或她而不是屬于別人的事情”。在經(jīng)歷血腥的南北戰(zhàn)爭之后,惠特曼發(fā)現(xiàn)“這個美國只不過就是你和我,/它的權力、武器、證據(jù),就是你和我,/它的罪行、謊言、偷竊、缺點,就是你和我,/它的國會就是你和我,那些軍官、州議會大廈、軍隊、船只,就是你和我/它不斷孕育的新的州,就是你和我,/戰(zhàn)爭,(那場如此殘忍和恐怖的戰(zhàn)爭,我愿意從此忘卻的戰(zhàn)爭,)就是你和我,/那些自然的和人工的東西,就是你和我”(《藍色的安大略湖畔》)。惠特曼從政治分裂、國家內(nèi)戰(zhàn)中看見了天人合一不過是一時的理想,為此他表示愿意擁護“那些從來沒有被制服過的人”。
李少君作為一個生活在當下中國的知識分子,渴望像傳統(tǒng)中國文人那樣,在自然的廟堂里“修身養(yǎng)性”⑧,“為山立傳,為水寫詩”(《抒懷》),然而他在重個人感官體驗的同時,又自覺承擔某些責任,直面人與自然、社會的不甚和諧,表達人性的關懷。
《某蘇南小鎮(zhèn)》中,李少君用不平靜、也不潔凈的文字寫下“清晨青草被斬首,樹木被割頭”,他批評“這在植物界被稱為史上最黑暗時期的‘暴戮事件’/人類卻輕描淡寫為‘修剪行為’”。他曾有過海灣邊為“王”之念,在《并不是所有的海》中,此念已無,“見過的大部分的海/都只有渾濁的海水、污穢的爛泥/一兩艘破舊的小船、廢氣的漁網(wǎng)/垃圾、避孕套、黑塑料袋遍地皆是/和我們司空見慣的塵世毫無區(qū)別”。李少君為環(huán)保寫下的文字,并不是想要模仿象征主義詩歌借丑陋意象隱喻現(xiàn)實。他放棄使用任何費解的修辭,而是直截了當記下丑陋。在大眾為隱喻迷惑的今天,隱喻無助詩歌理解,也無力喚醒讀者的美感或良知。因此,即景式的描寫與直接的議論,是李少君草根性意識的自由萌發(fā)。
已有的友誼詩篇,多數(shù)都以懷念美好的過去開始,以想象未來結束。李少君的《同學》寫了二十年前的“同學中的弱者”,二十年后,同學又是“社會中的弱者”,“眼巴巴”、“唯唯諾諾頻頻點頭”,軟弱是人性的弱點,詩中有痛,但沒有憐憫。
李少君的詩歌較多涉及日常性生活。富裕與貧窮、良知與卑鄙,是目前中國人議論最多的社會和道德話題。李少君用《花壇里的花工》響應,詩歌描寫了夏日正午,坐在小汽車涼爽空調(diào)里的男子悠然欣賞街景,花工始終將頭低著,深深地藏在草帽里面;《反對美的私有制》諷刺商業(yè)私有化時代,美麗女性被包養(yǎng)的現(xiàn)狀;《在紐約》寫到游客們在紐約所表現(xiàn)出的“自命不凡,趾高氣揚”;《撞車》中留下“人倒在地上,鮮血像是染在了衣袖上”的血腥場景;《大部分的中國人都患上了憂郁癥》為汶川大地震釀造的悲劇而寫;《野貓》寫了一只陪伴老人的貓在主人死后不肯離去的情形;《一對夫妻》寫的是一對互為影子吵吵鬧鬧的“模范夫妻”的小情調(diào);《隱居》描畫買菜、讀書、洗衣、打坐、烹調(diào)、沐浴的日常閑適生活;《探親》記下了久別田園的親切……這些詩有的揭示生存現(xiàn)狀,有的描畫生活理想,有克制性的諷刺,也有恬靜的寄托。還有的詩透過現(xiàn)象追究事物性質(zhì),如《可能性》通過在香榭麗舍大街還是故鄉(xiāng)一棵樹下等待愛人的可能性思考成功率的問題?!堵淙~》借飄落在車、泥、草、溪水之上的落葉之美推問它更多的美,可引申為不同環(huán)境下事物必然存在變化的思考。
惠特曼的詩歌不拘小節(jié),但相對龐大厚重?!稄陌吐Z克開始》、《我自己之歌》、《大路之歌》、《向世界致敬》、《斧頭之歌》等長詩中都可以看到惠特曼酣暢淋漓地寫出了個人對社會、性別、國家、世界、政治的期待。相對而言,李少君的詩歌尚缺惠特曼史詩般的廣闊胸懷與世界性眼光,同時,他也不像歌德、但丁那樣在寫作中發(fā)掘厚重豐蘊的哲學內(nèi)涵,他的創(chuàng)作多為個人性的心靈小品。就像他的一首小詩《北國之秋》:
藍得近乎透明的北國天空
金黃的葉片如風之蟬翼
一彈,就會發(fā)出金屬碰撞的清脆顫音
你整個兒就會暈眩在這迷人的秋之韻律中
簡單的口語,純凈的顏色、素潔的物象組成大的背景、小的細節(jié),輔之視覺和聽覺互為交融的韻律,北方秋天便永久留在了文字中。細膩的觀察,天成的詩句,記錄自然之樸素,該算是李少君自然風范的草根性。
盡管“草根性”還有待進一步詮釋,不過,這個比喻性詞語,從某種程度上打破了詩歌界十余年來的沉默:一方面避開了上世紀末知識分子與民間立場的對峙狀態(tài),另一方面表示新的一代詩人在尋求知識分子與民眾之間更深遠的融合與膠著,在某些問題上力求達到共識,并有一同參與社會與詩歌建設的渴望。
《草葉集》是一部已入史冊的經(jīng)典詩集,《草根集》才新鮮出爐,或偉大或平凡,或雄渾或樸素,兩部詩集帶來了不同國度、不同時光中不同的生命體驗和民族風味。今天的讀者,更期待著“草根”能深入泥土,靜靜吸取養(yǎng)分,在世上綿延自由生長。
【注釋】
①[美]惠特曼:《〈草葉集〉初版序言》,李野光譯《草葉集》,燕山出版社2008年,第529頁。
②[美]惠特曼:《我自己之歌》,李野光譯《草葉集》,燕山出版社2008年,第52頁。
③[美]惠特曼:《〈草葉集〉初版序言》,李野光譯《草葉集》,燕山出版社2008年,第528頁。
④同上,第516頁。
⑤同上,第521頁。
⑥李少君:《草根性與21世紀詩歌》,《在自然的廟堂里》,西北大學出版社2010年8月,第55頁。
⑦同上,第55頁。
⑧李少君:《在自然的廟堂里修身養(yǎng)性》,《在自然的廟堂里》,西北大學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