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啟章的敘述魅力與都市書寫——讀《天工開物 栩栩如真》

●丁 婕

1967年出生的香港作家董啟章不是文藝少年，但25歲才開始嘗試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他1994年即憑《安卓珍尼》和《少年神農(nóng)》一舉獲得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中篇首獎和短篇推薦獎；次年又以《雙身》再獲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特別獎。與當(dāng)時在香港難覓發(fā)表機會的艱難文學(xué)環(huán)境相比，在臺灣的獲獎可以說是董啟章繼續(xù)從事創(chuàng)作的稻草，也給他提供了出版作品的寶貴機會。

2005年董啟章“自然三部曲”的第一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由臺北麥田出版，同年即獲聯(lián)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文學(xué)類、中國時報十大好書中文創(chuàng)作類、亞洲周刊中文十大好書等殊榮，次年又獲第一屆紅樓夢獎評審團獎，2010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在大陸首出簡體字版。董啟章在《天工開物 栩栩如真》（以下簡稱《天》）中對小說敘述的無限可能性的大膽探索，在刻畫都市意象，表現(xiàn)現(xiàn)代都市人情感感覺等方面異常敏銳而富有洞見，給中文文學(xué)創(chuàng)作吹來了一股清新的風(fēng)。

一

《天工開物 栩栩如真》是一本二聲部復(fù)調(diào)小說，第一聲部以17歲誕生的少女栩栩為主線，采用第三人稱，講敘了她在“人物世界”探索自己的人生、愛和思考世界真幻的過程；第二聲部是成長于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我”寫給栩栩的第一人稱書信，以日常物件回顧作者“我”的家史與城史，以此尋找突破自身所處世界的局限。在上述虛擬世界和真實世界之外，作者還構(gòu)筑了一個充滿希冀的可能世界。在這復(fù)雜的三重世界中，“我”、小冬、栩栩、如真等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糾纏粘連，溝通了虛擬世界與真實世界，提供了可能世界存在的線索。

按照人物世界的法則，栩栩一誕生就17歲，并將永遠保持17歲的年齡與心智。她本應(yīng)該像其他“人物”那樣缺乏自己獨立的思想，若有一雙唇膏手，就只會給自己或別人涂唇膏，若有一雙方向盤手，便只能開汽車。因為“每個人物也有我們的個性，而我們的個性也是由我們的身體決定的……這些身份都是早已經(jīng)給安排了的。每個人物的個性也只適合做一種事，或者很少數(shù)的事，視乎你的物件彈性而定”。（頁116）而栩栩雖有一頭天使發(fā)（天使發(fā)幼面，意大利面的一種），但從外表看來并不具有明顯的人物特征，故她可以按照自己未被身體束縛的頭腦思考這個世界（人物世界）。她在小冬的引導(dǎo)下去仙人井追溯生命的起源，跟隨不是蘋果到化石酒吧——不甘于被身體局限了理想的“人物”們的聚集處，歌唱“I once was lost,but now am found”，并勇敢前往真實世界尋找愛人小冬。雖然后來無功重返人物世界，但已然成長為“人物”啟蒙者/反叛者，并在大作家的指點下進入想象世界繼續(xù)尋找小冬。

至此，人物世界暫告一段，真實世界行將展開。

成長于七八十年代適逢V城經(jīng)濟騰飛的“我”，是有阿爺阿嬤、父親母親和戀人如真的真實世界中人，卻與虛擬世界中的“人物”栩栩通信；并通過回顧收音機、電話、電視機、相機等生活物件講述董氏家族史與V城歷史，貫穿始終的是“我”對如真的愛戀史。

其實“我”對如真的愛戀大概不是死生契闊的婚約之情，而是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遇到了合適的人。在《電視機》一章，四歲的“我”回憶被小玲姊姊摟著看電視時與她肌膚接觸時的美好感覺，“灰調(diào)自背至肩至臂至胸口褪下，暴露那純?nèi)坏墓?，把滿頭厚厚黑發(fā)的這一個的羞怯小臉包圍，掩護，吞沒”。（頁164）《游戲機》中，中二的“我”偶遇垃圾女孩阿潔，“那白影就像揮之不去的蝴蝶一樣整天在我的眼角里晃動”。（頁243）而在《相機》里，中四的“我”對圣潔女孩的癡戀，“我嘗試用文字留住那易逝的片刻。我害怕我一生也不會再遇上那樣迷人的臉容”。（頁392）這些在“我”成長歲月里擦身而過的女孩們，美好卻出現(xiàn)的不合時宜；唯有如真，她在時空恰好交叉的那個點出現(xiàn)，成為“我”最愛戀的人?！拔摇痹嬖V栩栩她是依了如真的模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如真喜歡吃意大利面（天使發(fā)），又有音樂天賦（音樂盒身子），而且說過首飾中只喜歡珍珠（珍珠眼）”。（頁378）可栩栩的棉花圓枕臉應(yīng)該源于衣車時代母親加工的布娃娃，蝴蝶餅耳朵和貝殼手或許是為了紀念阿嬤龍金玉，螺絲帽肚臍與父親董銑有關(guān)，音樂盒身子記錄了父親追求母親時的浪漫，棉花糖是弟弟和“我”童年的美味，結(jié)他弦上有“我”對音樂的熱愛……其實，“你（栩栩）的形象萌起于我和如真相識之前更早的年代”。（頁128）栩栩不是如真的翻版，“我”創(chuàng)造栩栩亦不完全因為如真，只是“我”難以承認這些。

栩栩從虛幻的人物世界來到“我”的真實世界尋找小冬，跟“我”一同吃天使發(fā)意大利面，希望體會到接近小冬的感覺；“我”心中亦如此默想如真?？设蜩蚴且驗椤拔摇备嬖V他小冬就在這里，一定可以相見，才同我形影相隨。而“我”已明知同如真是兩條平行線，仍沉溺其中。這是否是董啟章將栩栩與“我”對待愛情進行的一個比較呢？

故事發(fā)展至此，“我”在真實世界無法與如真相戀，栩栩在人物世界亦不能同小冬相守，繼續(xù)尋找下去將會到哪里呢？栩栩想起化石酒吧的大作家先生曾告訴她，他在想象里創(chuàng)造世界，“通過超凡的想象力工程，去豐富那所有可能世界，All possible worlds！”（頁 320）在警局里接受“人物”身份檢查的栩栩用心想象小冬，“這時候，有風(fēng)吹過栩栩的腳底，門又打開了……栩栩有點暈眩，看不清楚那人的面貌。她別過臉不去看那人，回過頭來卻見他站在床邊，向她舉起手。那是一雙筆手。那是小冬！……小冬還在床邊，但另外那三個人好像看不見他”。（頁423）的確，小冬是通過栩栩的想象重回她身邊的，栩栩用想象到達了本不可至的世界，一個小冬與她同在的可能世界。

二

故事若止于此，或許也是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设蜩虿皇且粋€簡單的“人物”，所以她在找到小冬——她的愛——之后依然好奇自己的生命本源，她禁不住翻開了小冬那個封面印著木棉樹紅花的本子，原來，“栩栩，是小冬創(chuàng)造的人物?！薄叭宋镌蹩梢院蛣?chuàng)造者永結(jié)同心，白頭偕老？”（頁428）栩栩面臨著再次失去小冬的可能。但此時經(jīng)過了想象世界和真實世界雙重歷險的栩栩，已經(jīng)跳出作者“我”為她安排的“人物”生活，她知道想象能夠創(chuàng)造可能性，而可能性是無限的。于是栩栩再次跳出她的創(chuàng)造者小冬為她設(shè)置的人物身份，接著小冬未完的故事寫下去，以進入一個新的可能世界，在那里，或許她能夠找到小冬。

其實，栩栩選擇的可能世界，是一個“我”和“小冬”，甚至作者董啟章本人也未能把握的世界，但是，它在栩栩的能動性下存在了、存在著。至此，人物栩栩獲得了自我意識，從平面的文本中走出來，與作者“我”和人物小冬平等對話。

小說中關(guān)于“所有可能世界”這一核心概念可以從兩個層面理解，一為“所有的可能世界”，一為“所有可能的世界”。前者揭示了“可能”的無限性，從而指出想象的偉大力量。而后者或可改寫為“我們想象之內(nèi)的可能世界”，一方面承接了想象的無限性，同時也宣告人類認知的局限。即文中“我”承認“所有的可能世界雖非不存在，卻是遠遠超出我們想象之外的，我們可見的范圍總有邊際”。（頁372）這個概念的創(chuàng)造體現(xiàn)了作者對突破單調(diào)直線生活的渴望，他大膽深入的文字探索喚起我們對當(dāng)下生活價值的重新思考。

與小說中對無限可能世界的探尋相呼應(yīng)的是，《天工開物 栩栩如真》的敘述試驗亦同樣大膽、有趣。慣常的小說人物總是被敘述的對象，而在這部作品第一聲部的最后一章《可能世界》中，人物栩栩在敘述者小冬的本子上對小說進行了續(xù)寫，即人物（被創(chuàng)造者）敘述作者，被敘述者反過來敘述敘述者，將敘述行為延續(xù)的同時倒轉(zhuǎn)。更耐人琢磨的是，若將《可能世界》視為一個獨立文本，則小冬是作者，栩栩是作品中的人物，而事實上，《可能世界》——只是小說《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的一章——的真正作者是董啟章，但他也被放進小說中，扮演小說的一個角色。這種寫法將作者和小說人物同置于虛構(gòu)世界，而將讀者單獨拋棄在真實世界，再一次顛覆了我們對小說的傳統(tǒng)認識。不過，對此作品早已作出解釋：無論是人物世界，還是現(xiàn)實世界，都只是“所有可能世界”之一，我們亦不妨以此理解這部小說的大膽嘗試。

三

《天》的創(chuàng)意極為巧妙，董啟章受明代宋應(yīng)星《天工開物》的啟發(fā)，以都市生活的日常物件，如收音機、電報／電話、車床、衣車、電視機、汽車、游戲機、表、打字機、相機、卡式錄音機和書為線索，串連起長達百年的個人家族史和V城歷史，通過對物件的追憶回憶人事。在描述器物本性的同時，更對其功用進行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敏銳地把握了現(xiàn)代都市人的生存狀態(tài)。

如談到電話：“無線電流動電話可以讓兩個人在最不可能的時間和場所隨時找到對方……但當(dāng)我們把聯(lián)系視為唾手可得，一旦電話無法搭通，疑慮和懼怕就會加倍奉還。我們可以較安然或至少是無奈的期望信件明天或后天才到達，但一時半刻接不通電話，我們就會立即坐立不安，先是憂慮對方發(fā)生意外，繼而懷疑事有蹊蹺，然后產(chǎn)生千百種無法收服的幻魔。我們失去了等待的耐性，和對人的信任?！保?2）在現(xiàn)今這個早晨出門忘帶手機必定心神不寧一整天的時代，董啟章對“電話焦慮癥”的捕捉敏銳而細膩?，F(xiàn)代生活離不開“物”，物已成為我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者以精細入微的文字將這一事實放大、強調(diào)，讀來觸目驚心又感同身受。

另外，作品在敘述上述為物所累的物化生活的同時，更提醒我們要善待“物”，避免使他們“受寵的時候惹人憐惜，失寵的時候慘被宰割”。（頁241）否則，或許某天我們會把朋友，甚至親人當(dāng)作人形玩偶，隨意擁有，拋棄，更換。這時候，我們自己又是物，還是人？

對于“人是物？人是人？”這個已經(jīng)被我們的思維慣性過濾掉的問題，董啟章在小說中也做了細致地梳理，他對“正直人”、“扭曲人”的分析對于思考現(xiàn)代都市人與物的關(guān)系極富啟發(fā)性。

“我”阿爺“正直人董富，從年輕時代起就已經(jīng)踏實而謹慎”。（頁54）30歲才娶妻，一輩子與無線電打交道，年老后“不看電視機，不坐車子，不看西醫(yī)，不穿新裝，不用原子筆。他拒絕一切后來出現(xiàn)的事物”。（頁66）阿爺經(jīng)歷了物質(zhì)從匱乏到日漸豐富的時代，他既發(fā)明了手提箱式發(fā)報機，又抵制超出基本生活需要的過盛物件，創(chuàng)造新物而不為物所牽制，保持了一個正直人的完整身份。父親“正直人董銑和物件的關(guān)系才更見單純?！蛙嚧玻鋵嵤枪采年P(guān)系?！嚧彩撬ぷ鞯氖郑撬鳛榧脊さ淖晕覂r值的投注，和堅實的正直人素質(zhì)的呈現(xiàn)”。（頁90）但他亦如車床，雖畢生苦干卻終被忽視，被遺忘?！八雀赣H（董富）更像傳統(tǒng)的工技家，懂得事物的實際操作，但卻不善于總結(jié)經(jīng)驗和抽象思維”。（頁94）董銑對車床的過度信賴/依賴降低了他獨立創(chuàng)造事物的能力，成為一個物化的正直人。阿嬤龍金玉雖然同阿爺生活在同一時代，但她卻被稱為“扭曲人”——不僅僅因為她有一條側(cè)彎的脊柱。阿嬤由于聽到阿爺?shù)臒o線電波而嫁給阿爺，婚后二人通過電波傳情“說話”，甚至認為懷孕的“胎兒是在那空中聲音里感生的”（頁58），但在24歲的妙齡因為失去同阿爺?shù)碾姴?lián)系而身亡。阿嬤的一生都同阿爺?shù)臒o線電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或許她耳蝸中有一枚電子管，而這是“人物”的特征。

后來的很多年間，“我”不斷遇到各色扭曲人，如人體攝影模特阿May，她憑形體賺錢的同時出賣肉體換取更多物質(zhì)利益，或許也同時滿足了生理需求。在V城（Victoria城，即香港）這個以現(xiàn)代工具的先進豐富著稱的便利空間里，器物無處不在，無孔不鉆，它們悄然填滿人們的工作空間，客廳臥室，并從初期對外在空間的侵占發(fā)展到如今對人們精神空間的吞噬。這種器物由“為我利用”到“缺它（器物）不可”的過程雖然進行的潛移默化，但后果著實可怖！而以阿May為代表的庸常市民只顧享受物件帶來的便利，盡管偶爾或許會有一絲質(zhì)疑，比如“我”對機器加工的呆板成衣取代手工裁縫的合體服飾感到失望，卻感激衣車給在家的媽媽提供賺錢機會；看電視害怕鬼影纏身，但對兒童節(jié)目的喜愛卻無法不看；坐汽車時常莫名嘔吐不得不走路上學(xué)，可又羨慕有豪華房車的同學(xué)；認為游戲機的本質(zhì)簡單而無聊，但童年時卻著實迷戀……這些一閃即逝的疑慮尚未也無法喚起人們對未知后果的敬畏。

“我”遺傳了阿嬤龍金玉的側(cè)彎脊柱，同時向往阿爺董富的正直人生活?？稍谶@個物件日益豐富、智能的時代，心向往之，尚能至否？這里，小說中的“我”作為作者的代言人，以塑造“人物世界”的方式，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人類未來的寓言：二十一世紀，高等智慧生物人類制造出各式工具極大地改變了他們的生活，同時智能型工具的發(fā)展也越發(fā)接近人類的思維水平，它們的能力甚至早已超出某些弱勢人群。人類對器物的利用與依賴達到無與倫比的程度，人在駕馭物的同時已經(jīng)無法離開物，器物已然成為人類身體的一部分?？烧沾税l(fā)展下去，地球?qū)兂梢粋€“人物世界”——正是栩栩和小冬的那個人類物化世界！不過，作為小說家的董啟章終是期望能為這個日益物化的世界傾盡哪怕綿薄之力，于是他塑造了人物世界的叛逆者——化石酒吧里的“人物”，他們先知先覺，他們反抗無形卻異常強大的人物法則，他們奮力突破自身局限，渴望超越。但這種對已經(jīng)喪失了的人類本性的回歸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這里，文本的警醒意義也值得關(guān)注。

董啟章在《天工開物 栩栩如真》中創(chuàng)造了想象世界、可能世界等多個奇妙空間，并著力塑造了“我”（包括阿爺、阿爸等）生活的真實世界，栩栩存在的“人物世界”，對二者采用對照寫法，但后者蘊含的意味更豐富?！叭宋锸澜纭敝谐涑庵F(xiàn)代物件及物化的“人”，似可作為真實世界的未來——后現(xiàn)代社會——人對物的極度依賴使物成為人身體的一部分的映射；另方面，又表現(xiàn)了人對物的超越，預(yù)示了“人物”/人對本性、心靈的回歸。這種多重指涉某種程度上表達了作家心靈的矛盾糾結(jié)，也滲透了他對寫作及生活的摯愛真情。

【注釋】

本文所有引文皆出自董啟章《天工開物 栩栩如真》,臺北麥田出版、城邦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