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善增
一
從劉劍波長篇紀實文學《姥娘》的標題看,作者似乎要敘寫“姥娘”的人生經歷和心靈遭際。但事實上,除了作品的第一章《趔趄》在建國前后階級斗爭與土改運動背景上寫了“姥娘”的身世命運,第二章《遷徙》與第三章《死亡》則將敘述的重心放在了面對孤獨的老人,親人應該怎樣贍養(yǎng)、如何進行生命關懷這樣一個問題的關注和思考上。這種敘述重心的轉移,改變了作者在第一章以冷靜的筆觸冥想歷史的話語風格。后兩章對虛偽親情的激烈批判,對自身靈魂的嚴厲拷問,顯示出了作者強烈的現(xiàn)實干預情懷,構成了《姥娘》敘述走向的新變化。
但是,第一章《趔趄》仍然為后兩章的話語敘述奠定了一個基本的取向和基礎。第一,“姥娘”從嫁給老孫家開始就橫遭厄運,這為她后來悲劇性命運的展開做好了鋪墊?!袄涯铩奔藿o了一個地主的兒子,先是公公被民兵用棍子砸死,后來丈夫被一個鬧革命的窮小子公報私仇,亂刀砍死。“姥娘”含辛茹苦養(yǎng)大了一男三女,之后一直跟隨大女兒生活,為大女兒操持家務,并將大女兒的兒子“我”和“我”的姐姐帶大?!袄涯铩毕裨S許多多中國傳統(tǒng)女性一樣,沒有自己獨立的名字,“孫張氏”是她對外的正式稱謂?!袄涯铩钡那鞍肷敲\多舛的,如果她的晚年能被溫馨的親情環(huán)繞和撫慰,那也算是一種人生的補償和心靈的慰藉。但是,“姥娘”的晚年卻是孤獨凄涼的,親情遠離了她。前半生的飽經苦難,更加襯托了“姥娘”走向死亡時缺少生命關懷的悲涼。所以,第一章《趔趄》已經為后兩章“姥娘”凄涼人生結局的敘寫埋下了伏筆。第二,在第一章《趔趄》中,作者撥開歷史的迷霧,探尋被“革命”與“階級斗爭”的時代浪潮所裹挾的姥娘身世命運的真相,作者的目光既有一種洞察歷史奧秘的深邃與冷峻,也透示出一種對個體生命無所歸依境況的深深的憂傷。對“姥娘”這樣一個裹著小腳、命運多舛的孤苦生命的無限悲憫,不僅構成了第一章基本的情感立場,也構成了后兩章基本的敘述基調。
二
雖然說第一章為后兩章確立了基本的話語取向與敘述基調,但真正對讀者形成了情感沖擊與心靈震撼的部分,仍是后兩章的內容。這種情感沖擊與心靈震撼,首先來自作者對親情真相的嚴厲拷問。在作者銳利的目光審視和無情的手術刀解剖之下,親情異化的境況、人性丑陋的面貌,被赤裸裸地揭示了出來。
作者對親情真相的探查,主要是通過父親母親、舅父舅母、大姨小姨所作所為的描述來完成的。姥娘將孩子們拉扯成人后,主要是跟隨大女兒大女婿即“我”的父母一家生活。在那里,她一手帶大了“我”和“我”的姐姐。但當“我”和姐姐也都成家立業(yè)、姥娘終于老無所用的時候,“我”父母的委屈與牢騷也就開始了:“我姥娘平生最怕看人臉色,可我父親偏偏給她臉色看,他總是對我姥娘板著一張冷冰冰的臉,那是一張充滿委屈和怨恨的臉?!薄叭绻麤]有這個丈母娘,他的退休生活該是多么自由自在,想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墒怯辛诉@個丈母娘,情況就不一樣了,到時候她病在床上久臥不起,還不是他來抓屎端尿?這么一想,就猶如被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得喘不過氣了。他內心每天都要這么提示他:你真冤啊,你他媽的太冤了。這個提示讓他覺得自己太不幸了?!雹儆谑?,父親與母親合謀,想趕走姥娘,讓姥娘到東北找她的大兒子養(yǎng)老去。“我姥娘把世上的所有人都想得很善良,正是這種單純拙樸的想法,使得她對我父母動員她去東北始料不及,而陷自己于憋屈之中”。“在她的內心,她是認為他們會感激她為這個家庭所做的貢獻的,因此,當她老了,不能動彈了,他們會照料她,養(yǎng)她老,給她送終的。她認為這是常理,只要有點良心的人都會這么做,可是,他們偏偏不這樣做?!薄凹词故峭馊耍闾嫠闪艘惠呑踊顑?,臨到老了,他也不會就這么白白攆你走的。”②姥娘確實是不愿到東北兒子家去的,僅就氣候、飲食習慣而言,她可能難以適應東北的生活。父母與姥娘這種心思的反差,必然導致一場沖突的發(fā)生。姥娘說:“俺不走,俺哪兒也不去,俺就死在這兒。”“俺住的是俺閨女的家”。在最需要女兒說句關鍵話的時刻,結果卻是:“我母親接過話頭,怎么成了你閨女的家了?你閨女是嫁出去的人,這個家是姓劉的,是人家的家。我母親這么一說,我姥娘就再也無話可說了?!雹勰赣H作為姥娘的親生女兒,之所以說出這樣看似有理、實則絕情的話,其背后有著一種功利考量:養(yǎng)兒防老,我們養(yǎng)了她大半輩子,下面該輪到她兒子來養(yǎng)了。其實,姥娘的這大半輩子,是父母養(yǎng)活了她,還是姥娘在為父母付出?恐怕母親的心里自己也會清楚。但姥娘不僅老無所用、而且已經成為累贅的現(xiàn)狀,使父母難以面對。舅舅和二姨、小姨此時應該對養(yǎng)老問題有所分擔,否則父母的心理是難以平衡的。正是這種功利考慮,促使父母決心想盡一切辦法趕走姥娘,而絲毫也不顧惜姥娘此時內心是多么無助、凄涼、無奈與絕望。
問題的嚴重性在于,當姥娘終于離開了江蘇,離開了大女兒家,被舅舅接到了東北的通化,她所處的環(huán)境與經受的待遇卻更趨糟糕,按照同在通化生活的小姨轉告于“我”的結論,那就是“母老虎”舅母的虐待,使“你姥娘在你舅舅家度日如年”。舅母用天天與舅舅吵架的方式讓婆婆受夾頭氣。“我舅母和我舅舅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她迷戀上了吵架。她不能跟婆婆吵,她只能跟我舅舅吵,可是跟我舅舅吵照樣能讓婆婆生氣,只要能讓婆婆生氣,目的也就達到了?!雹芫四赶耄骸袄先四芨苫畹臅r候沒給俺家干過一天活兒,現(xiàn)在老了,什么也干不了了,就到俺家來幸福了,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兒?。慷颊f投桃報李,你沒對俺這個家付出過,俺憑什么伺候你???再說了,看你這身子骨還硬朗,俺侍候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啊?”“我舅母又從老人聯(lián)想到江蘇,我小姨在信里說,母老虎特別佩服你爸爸,說你爸爸做事漂亮,把你姥娘當長工使喚,等到干不動了,再一腳踹出去。踹給誰不好啊,干嘛偏偏踹給她呢?不錯,兒子是該養(yǎng)爹養(yǎng)娘,可也得有個前提啊,這前提就是爹娘首先要為兒子出力呀。要是老人為她出了幾十年的力,她絕不會最后把老人趕出去,她會盡心盡力把老人服侍到閉上眼睛?!雹荨皠e人不要的東西,她卻欣然接受下來了,這在她看來要多窩囊有多窩囊?!本四浮坝X得自己被人暗算,讓人耍了,而且還那么樂意被人暗算被人耍。”“大女兒不要你了,你還有二女兒和三女兒呀,你為什么不去她們家?”⑥姥娘終于沒法在舅舅家呆下去,被相隔不遠的小姨暫時接到了家中。小姨住的地方比較拮據(jù),家里還養(yǎng)著一個婆婆。當“我”千里迢迢去小姨家接姥娘回家時,小姨說:“回江蘇也好,畢竟待了那么久?!薄澳憧次疫@兒也沒地方住,總不能長期讓兩個老太太睡一張床上?!雹呖删褪沁@個小姨,在多年之后,當姥娘病倒在床上奄奄一息、期盼她這個一生最疼愛的小女兒來見上最后一面的時候,她卻以照看自己的孫子為由,對遠在江蘇的老母臨終的呼喚,狠心地予以拒絕。以同樣的理由拒絕前來的,還有云南的大姨。對此,作者的質問可謂振聾發(fā)聵:“難道一個出世的孩子比一個去世的老人更重要,更有價值嗎?她們是不是認為,前者才是生命,而后者卻成了‘物’呢?相比一個活生生的小生命,腐朽的‘物’當然可以棄之不顧。”⑧“我無法原諒她們在我老娘最需要她們的時候,她們表現(xiàn)出的無情無義和人性的泯滅?!雹?/p>
父親母親、舅父舅母、大姨小姨等親人之間本來相安無事,但因為有了姥娘贍養(yǎng)問題的存在,他們之間便相互猜疑、怨恨,并一日日加劇,最后姥娘竟成了報復的替代對象,成了可悲的犧牲品。舍勒認為:“怨恨是一種有明確的前因后果的心靈自我毒害。這種自我毒害有一種持久的心態(tài),它是因強抑某種情感波動和情緒激動,使其不得發(fā)泄而產生的情態(tài)”⑩,“從本質上說,怨恨是由于怨恨者與他人在價值品質上相沖突而引發(fā)的一種反感情緒。這種反感情緒總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與日俱增?!?“怨恨形成的最主要的出發(fā)點是報復沖動?!?是的,親情理應是美好的。美好的親情在文學中歷來被詠唱為最為動人的華章,因為他最能折射出人性的無私和善良。猶如和煦的陽光清新的空氣之于花草樹木,對生命存在而言,美好的親情是最輕柔最溫馨的精神呵護。美好的親情能給繼續(xù)生存提供信心、動力和勇氣,它是個體生命與周圍世界割舍不開的重要維系。但是,親情一旦遭遇世俗功利的侵襲,它可能會迅疾變換出另一副猙獰的面孔。怨恨正是被功利考量毒害了的一種情緒和心態(tài)。按照舍勒的理論,美好的親情作為一種價值構成,也可能被這種怨恨心態(tài)摧毀殆盡。舍勒認為,“價值是決定人類社會本質和結構的根本因素”,“這樣的價值具有一種包含較高價值和較低價值的先驗的秩序,其中人類的愛的秩序是情感上的共鳴。然而,這種價值秩序在激情、沖動,特別是在怨恨的狀態(tài)中,可能被扭曲和推翻?!?在《姥娘》中,親情作為價值秩序或愛的秩序的一種構成,如此輕易地被怨恨扭曲和摧毀。姥娘晚年的寂寞與凄涼,是親情被摧毀的證據(jù)和結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姥娘》這部作品是關于親情被毀滅、人性在沉淪的一曲幽怨的哀歌。
《姥娘》最后一部分這樣描寫姥娘朝思夜盼小女兒來見最后一面的情景:“她在昏睡中,還經常突然問,你小姨還沒到?她意識深處可能還以為我小姨正在趕來的路上,她在等待著她寵愛的小女兒來見她最后一面。我只能這樣哄騙她:快到了,快到了。她像夢囈般嘆息一聲,怎么還沒到???俺都等她兩個星期了?!?在這里,作者沒有對小姨不孝行為進行聲色俱厲的譴責,但這段客觀平實的敘述,卻讓我們讀來驚心動魄。作者已經無意于做簡單的道德判斷。作者關注的是臨終時的姥娘,其精神的處境在哪些方面對她構成了永遠的傷害?這種傷害是怎樣形成的?它是人性固有的,還是可以避免的?親情為何如此脆弱?人性中的慈悲,為什么縱然面對的是生養(yǎng)自己的母親,竟也在最需要的時刻逃遁得無影無蹤?我們怎樣才能喚回人性中的善良?對此,作者的沉思是沉重的:“在生命中的每一時刻,我們都需要慈悲,但是,沒有哪一個時刻比臨終更迫切需要我們慈悲。可是我們做不到慈悲?;蛘哒f,我們根本就沒有慈悲。如果不先建立慈悲的力量和信心,要觀想和承擔臨終者的痛苦,是不可能的事。什么時候才能治好我們天性中的冷漠、自私、嗔恨和恐懼?”?
米蘭·昆德拉說:“小說家既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預言學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顯然,父親母親、舅父舅母、大姨小姨等親人的互相推諉、猜疑、算計,這一惡劣的生存處境,已經對姥娘的生命存在構成了嚴重的傷害。作者圍繞姥娘的贍養(yǎng)問題對親情真相的揭示,也是對姥娘生命存在狀況的真實勘探。作者揭開了籠罩在親情之上的溫情脈脈的虛偽的面紗,他借親情真相的探查刺到了人類精神的痛處:人性的沉淪怎樣才能被遏止?人性中還有多少純潔的精神品性用以拯救生存的絕望?作者借親情真相的拷問,來質疑人性的沉淪與變異,并嚴厲地審判那些沉湎于實利的業(yè)已麻木的心靈,這使得《姥娘》在精神探索上已經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取?/p>
三
除了借親情的拷問,來嚴厲地探查人性的真相,作者還以“抉心自食,欲知其味”的精神勇氣,對自己靈魂的深層進行了無情的解剖,對自己人性的迷失進行了沉痛的審判。正是在這種無情的解剖和沉痛的審判中,作者在苦苦找尋著一種拷問人的精神純度的標尺,同時,人的自我拯救的心靈際遇和方法方式,以及生命的臨終關懷問題,也受到了強烈的關注。
首先讓作者深感懺悔的,是1979年秋天的一個下午,七十三歲的姥娘搭乘手扶拖拉機走了十八公里的路,從江蘇的長沙鎮(zhèn)到到掘港來看“我”,“她多么希望我?guī)诰蚋酃涔洌纯茨切┰陂L沙鎮(zhèn)永遠看不到的街景兒,而我卻無情地撂下她,跑到烈士陵園里看書。”?“那天下午我在烈士陵園一直待到天黑,然后我就回學校去了。我壓根兒也沒有去想我姥娘有沒有回家,也沒有想到磚橋去找一找她。我是多么沒心沒肺,多么自私自利,又是多么卑劣冷漠啊?,F(xiàn)在我一想起此事,就感到十分痛心。雖然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但我一直沒有原諒自己。我曾寄希望于懺悔,可是越懺悔越不能解脫,越懺悔越覺得心情沉重?!?其次讓作者深感懺悔的,是自己從東北和四川接回姥娘,卻沒有好好地善待姥娘。從東北接回姥娘后,決心再也不離開姥娘的“我”,又同意將姥娘送到四川的大姨那兒生活?!拔以骱拮约?,厭惡自己,卻又心安理得地一天天和自己相處下去。當我將姥娘送到他們那兒時,我還虛偽地對自己說,不要管那么多了,只要對姥娘有好處就行。我還虛偽地給自己找出一大堆理由,什么忙啦,又要上班又要寫作啦,什么經常要出去應酬啊,什么現(xiàn)在又添了個孩子,更無暇他顧啦。我堆積了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后,就順水推舟地把我姥娘推出去了?!薄拔矣肋h記得,我動身去東北和四川接我姥娘之前,我對自己許諾,接我姥娘回來后,我一定要好好待她,要花很多時間陪她,和她拉呱,聊家常,扯扯道聽途說來的新聞,或者什么也不說,就陪她坐在那兒,分擔著她的寂寞??墒俏也]有信守諾言。從某種程度而言,我是一個毫無誠信可言的騙子。我欺騙了我姥娘,也欺騙了我自己?!?
最讓作者懺悔的,是自己與姥娘的一次吵架,對姥娘造成的深深的傷害。姥娘已經習慣了她與“我”的二人世界,當有身孕的老婆來到了“我”的身邊,需要“我”投注更多的精力照顧她的時候,姥娘的失落、不滿、傷心時有表現(xiàn)。有一次她竟孩子氣地說:你老婆來了,你高興了吧?“我一下子被刺痛了”,“我突然大動肝火,我不知說了一句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句話傷人,也有敵意。”“我姥娘真的蠻不講理了,她說,俺在四川好好的,誰叫你接俺來的?這本來是一句很孩子氣的話,我完全可以不必當真,可事實上我當真了。我不僅當真了,甚至不能原諒我姥娘這么說。”?“你太不懂事了!話一出口,我也吃了一驚,我怎么和母親說的一模一樣,就像是母親借我的口說出來的!”“我回到自己房間去了,隨手把門關上。我氣急攻心,只覺得天旋地轉。我聽到有個聲音說,你會付出代價的。我知道,這個代價就是內心永恒的不安。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為此懺悔,奢望以懺悔消解不安,但是懺悔又加劇了不安。我注定會在不安中度完此生?!?“我不明白,那天下午我的心腸怎么變得那么堅硬。我用一扇門將我與我至親的人隔開了。我在門里面沒心沒肝地看一部無聊的電視劇,而全然不顧門外面那個坐在地上哭泣的老嫗。我為什么要跟一個將近九十歲的老人過不去呢?我為什么不去抱她起來,用毛巾擦去她的眼淚,像哄孩子那樣向她賠不是呢?我不是千方百計要搭建一個房子讓她在里面按自己的意愿過一個平靜的晚年嗎?然而,我卻毫不猶豫地燒毀了這個房子。其實太不懂事的是我啊?!?
作者顯然沒有止于描摹這些具體的生活事件在心靈上造成的永遠的創(chuàng)傷。他將手術刀對準了自己靈魂陰暗的角落,將人性的丑陋與迷失挖掘了出來,將自我精神救贖的心靈際遇與可能的方式方法展現(xiàn)了出來,并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人生的價值。“我”為什么竟然以“你太不懂事”來大聲斥責自己至親的姥娘?細細反省自己的心理,與同樣說過這樣話的母親一樣,“我”對姥娘也有“恩人”的感覺?!拔矣X得是我拯救了我姥娘,如果不是我吃盡辛苦去四川接她回來,她現(xiàn)在還在那兒度日如年。所以我潛意識里也要求我姥娘俯首帖耳,樣樣順著我。我可以在你面前頤指氣使,你卻不可以冒犯我,否則我也無法忍受和原諒?!?本是對姥娘應該盡的孝道,“我”卻一度認為這是施恩于姥娘,這種人性的迷失使作者倍感譴責。另外,如果對事業(yè)的追求,卻帶來了靈魂的偏執(zhí)與人性的冷漠,那么這種事業(yè)追求是否值得肯定?“我的悲劇在于我愛上了所謂的‘文學’?!?“那時,淺薄的我自認為在從事偉大的文學事業(yè),這是我人生的金字塔。這個金字塔是用點點滴滴的時間壘起來的。它在我的心里有無比重要的位置,任何人,包括我至親的姥娘,都無法替代。所以,我堅決不讓我的寶貴時間被任何人,包括我至親的姥娘剝奪。有時,因為某種原因我的寶貴時間不得不被他們‘剝奪’,我就會覺得空虛,我會痛悔不迭,我會像一個丟失了寶貝的人那樣郁郁寡歡。可見,我是一個多么冷酷,不近人情的人?!?“我想象沒有文學的時光是無比幸福的”,“我像周圍的人那樣快樂地過著庸常的生活。我對時間不再恐懼,我和所有的人相親相愛,我堅實信守我對自己的承諾,好好對待我姥娘,讓她發(fā)自內心地覺得她最后投靠我是值得的。可是我永遠回不去了。我注定要虛偽地自命不凡地患得患失地活著了”。?對文學事業(yè)的追求本來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它卻帶來了靈魂的冷漠、自私、麻木,導致了人性的迷失。這種人性迷失的最重要表現(xiàn),是高貴的人性之愛的迷失。作者對自己選擇文學事業(yè)的否定,實質上是對靈魂自私、人性迷失的否定,對高貴的人性之愛表現(xiàn)出來的“相親相愛、心靈快樂”之生命狀態(tài)的肯定。在作者看來,只有喚回這種高貴的人性之愛的回歸,一個人的絕望生存才可能得到精神救贖。這種高貴的人性之愛,是檢驗人的精神純度的標尺??梢?,在這種心靈懺悔、靈魂自審的背后,是作者對理想人性的堅信和追尋。作者用憂傷的言說,高高托舉起了一面對人性理想執(zhí)著信仰的旗幟。
借人性迷失的挖掘與反思,作者還對生命的臨終關懷問題進行了深刻的思考?!拔依夏镫m去世多年,但內疚還像針一樣經常刺痛我。我內疚以前老是對她發(fā)脾氣;我內疚沒有陪伴她一起度過那些孤獨的時光,我內疚對她的病痛袖手旁觀,沒有想辦法控制她的疼痛;我內疚在護理院的那幾天,沒有一直握著她的手,她的粗大、遍布老繭的手,直到她踏上冥途。是的,我內疚在我老娘昏迷的那幾天,沒有坐在她旁邊和她說說話。后來我從瀕死經驗上知道,昏迷的臨終者對于周遭事物的覺察,比我們了解得敏銳,這清楚表明,持續(xù)而積極地對臨終者說話多么重要。”?“什么是完美的死?也許,聽不到死亡向你走來的腳步聲就溘然而逝的死就是完美的死。在死亡還未降臨的時候,親人們就簇擁在你身旁了?!?“親人們簇擁在你身旁,在你看來那是一種拱衛(wèi),你全身舒展地被拱衛(wèi)著,仿佛這種拱衛(wèi)能阻擋死亡的入侵。也許,完美的死就是被簇擁的死?!?在這里,“一直握著她的手”也好,“持續(xù)而積極地對臨終者說話”也好,這種“簇擁”與“拱衛(wèi)”,其實是高貴的人性之愛的一種表達。愛,是人性中最豐富的精神模態(tài)。愛與被愛,無論其過程還是與之構成的生存背景,都維系著人類的生命的全部內涵。作者采用的“簇擁”與“拱衛(wèi)”這兩個象征性意象,形象地展現(xiàn)了“愛”與“被愛”的生命情態(tài)。作者用這兩個意象試圖在表明,只有高貴的人性之愛,才是對生存的終極性關懷。這種終極性關懷敞開了人的生命之門,開啟了一條從有限企達無限的絕對真實之途。
四
其實,《姥娘》中的親情拷問與靈魂自審是不能孤立分開的,只不過它們所取的對象不同而已。親情拷問的對象是“他們”,即“我”的父親母親、舅父舅母、大姨小姨;而靈魂自審的對象是“我”?!拔摇弊鳛槔涯锏耐鈱O當然也是姥娘的親人,所以這里的靈魂自審其實也是另一個層面的親情拷問。如果說《姥娘》中的親情拷問更多表達的是對親情異化、人性沉淪、良知泯滅現(xiàn)象的憤怒與批評,那么,靈魂自審更多表達的則是對靈魂蛻變、人性迷失根源的追問,對精神救贖的心靈際遇、方式方法的探尋,對臨終關懷可能性的求索。所以,《姥娘》中的靈魂自審不僅以親情拷問為基礎,而且是親情拷問的進一步深化與升華。
但是,不管這種親情拷問與靈魂自審的關系多么復雜,它們求索的目標卻是一致的,那就是:人性的真相是什么?人性是注定要沉淪的嗎?人性中到底有沒有一種純潔而高貴的精神品質,能夠阻止這種沉淪?親情拷問中大量的親情異化現(xiàn)象似乎讓我們看到了這種人性沉淪的不可阻擋,但靈魂自審中對純潔的精神品質的執(zhí)著追尋,卻又讓我們看到了作者對理想人性、精神救贖的確信。
顯然,不管是作為親情的嚴厲拷問者,還是作為靈魂的自我審判者,“我”這一敘事主人公形象的成功塑造,無疑是《姥娘》這部作品最大的藝術收獲之一。如果“我”作為親情拷問者和靈魂自審者,僅僅限于對他人和自己的道德行為作出宣判,僅僅表達一種強烈的道德憤怒,那么,“我”還算不上一個成功的藝術形象?!拔摇边@個藝術形象的成功,在于它本身就具有的復雜性與矛盾性。這種復雜性與矛盾性,為我們多方面地解讀提供了可能。這是一個心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的理想主義者形象。說“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是因為在二十世紀末期商業(yè)浪潮和功利思想占據(jù)主流、神圣價值被日益踐踏擯棄的時代背景下,“我”斷然拒絕追逐功利的人性取向就是人性的全部,“我”依然堅信人性中尚有一種高貴而質樸的愛,這種高貴而質樸的愛在物欲橫流的年代,是能夠對人的絕望生存帶來拯救的精神舟筏,它能夠給人的殘酷生存帶來呵護和撫慰。說“我”的心靈上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是因為“我”在“抉心自食,欲知其味”的靈魂自審中,發(fā)現(xiàn)了世俗侵擾之下自己人性的迷失,自己苦苦追尋的高貴的人性之愛,也曾被自己所謂的文學追求、“恩人”心態(tài)以及世俗思想所泯滅和扼殺,為此“我”痛心疾首、抱愧終生:“我已經看清楚了我的未來。我的未來是這樣的一個存在:我傷害了所有的人,我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是大街上的一攤垃圾,或漂流在河里的一個腐爛菜葉?!?這種自輕自賤的頹廢心態(tài),緣于發(fā)現(xiàn)自己最看重的價值品質在自身人性存在中的缺如。但正是這種痛心疾首的頹廢形象,反過來說明了“我”對人性淪落的拒絕與痛斥,對人性理想的堅執(zhí)與熱望。作者對“我”這個人物形象的拷問,使我們想起了魯迅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評價:“他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里,來試煉它們,不但剝去了表面的潔白,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還要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而這陀思妥耶夫斯基,則仿佛就在和罪人一同苦惱,和拷問官一同高興似的?!?
面對“我”這樣一個背負著心靈十字架的復雜的藝術形象,我們讀者不僅不感到厭惡,反而感到是那樣真實親近。我們與這個人物形象發(fā)生了強烈的情感與審美的共鳴。我們分明從“我”這個藝術形象的感知中發(fā)現(xiàn)了自身人性中同樣的迷失和缺憾,我們在與這個人物形象一起,共同經歷靈魂的拷問與心靈的磨難。這種心靈的磨難既是痛徹靈魂的懺悔,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精神洗禮。在痛定思痛之后,我們更加確信了高貴的人性之愛的存在,更加認定了這種高貴的人性之愛對人的生存所具有的巨大意義和重要性。
可以說,正是作者對“我”這個人物形象內心世界和人性表現(xiàn)的深度挖掘,才使得《姥娘》這部文學作品獲得了豐富而深刻的人學內涵。可能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還存在著這樣那樣的一些問題,如去東北、去四川的旅途遭遇和所思所想就有旁逸斜出的無益主旨的枝蔓之嫌,又如對姥娘呵護自己成長的大量溫情細節(jié)缺乏呈現(xiàn),這既影響了姥娘這一慈祥形象的深化,也使“我”對姥娘的深摯親情缺乏一種原因的支撐。再如自我人性的探查與靈魂自審的程度有些地方還可以繼續(xù)深入,但這些問題并不影響“我”這個藝術形象塑造的巨大成功。
與“我”這個藝術形象的成功塑造相伴隨的,是作者用流暢、質樸、貼切的語言,對大量生活場景、生活細節(jié)的真實描摹與具體呈現(xiàn),這種描摹與呈現(xiàn)顯示了作者敏銳的藝術感受能力、藝術把握能力,也顯示了作者頗具匠心的藝術表達能力。姥娘與另一個婦女朱秀蓮做針線、納鞋底、嘮家常的情景,姥娘準備回家收衣服、捅爐子做飯走在路上,名叫小黑的狗忽前忽后跟隨的情景,姥娘與遠道而來的女兒包水餃的情景,姥娘終于步履蹣跚、獨坐陽臺、遙望對面鄰居沉默不語的情景,姥娘臥床不起、期盼小女兒來見上一面的情景,如此等等,都令我們讀來親切感動,對姥娘心生深深的同情。由于這些大量生活場景、生活細節(jié)是“我”這個人物觀察或聯(lián)想得出的,所以它們也寄托了“我”的思想情懷。這些或溫馨或凄涼的生活場景和生活細節(jié)的描摹與呈現(xiàn),無不表現(xiàn)了“我”對生活、對人生的熱愛,以及“我”人性中本然的善良與美好。這也是“我”雖然自輕自賤、自我否定,但讀者卻并不厭惡與擯棄,相反與之產生深深共鳴的原因所在。
總之,《姥娘》通過嚴厲的親情拷問與靈魂自審,對人性存在的真實境況進行了深刻的探查。作者一方面為人性的迷失痛心疾首,另一方面又堅信理想人性的真實存在,并為追尋和張揚這種理想人性而求索吶喊。在這樣一個庸俗文化到處泛濫、理想主義橫遭唾棄的功利主義時代,作者直面與探查人性現(xiàn)實、堅信與追尋人性理想的精神勇氣與情懷,令人感動。在這個意義上,《姥娘》與當前那些消解了深度的平面化的許多時尚作品拉開了距離,這也恰恰顯示了作者作為一個成熟的作家,在復雜多變的時代環(huán)境下藝術上難能可貴的清醒與堅執(zhí)。
【注釋】
①劉劍波:《姥娘》,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69—70頁。
②同上,第70頁。
③同上,第81頁。
④同上,第119頁?!?/p>
⑤同上,第117頁。
⑥同上,第118頁。
⑦同上,第132頁。
⑧同上,第206頁。
⑨同上,第207頁。
⑩[德]舍勒:《道德建構中的怨恨》,劉小楓選編《舍勒選集》(上),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401頁。
由湘政辦發(fā)(2017)65號文、桂交[2017]2號文引發(fā)的問題,表面上看只是人數(shù)少的村組沒有得到扶貧政策惠及的問題,但它實際上反映的是地方規(guī)范性文件在扶貧領域的治理效用和困境問題。精準扶貧需要什么樣的地方規(guī)范性文件來治理和規(guī)范?地方規(guī)范性文件如何確保良法善治的品性,更好地推進精準扶貧?地方規(guī)范性文件如何避免治理效果背離精準扶貧的政策基點和基本精神?地方規(guī)范性文件如何及時地適應精準扶貧實踐的變化和發(fā)展?在下文中,筆者將結合桂東縣橋頭鄉(xiāng)白水村大水山組的實例,以地方規(guī)范性文件的效用和困境為研究對象,探討地方規(guī)范性文件在精準扶貧中產生的問題,并評析湘政辦發(fā)(2017)65號文對精準扶貧的實際意義。
?[美]弗林斯:《舍勒思想評述》,王芃譯,華夏出版社 2003 年版,第 56 頁。
?[德]舍勒:《道德建構中的怨恨》,劉小楓選編《舍勒選集》(上),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401頁。
?[美]弗林斯:《舍勒思想評述》,王芃譯,華夏出版社 2003 年版,第 54 頁。
?劉劍波:《姥娘》,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234頁。
?同上,第 244 頁。
?[法]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北京三聯(lián)書店 1992 年版,第 43 頁。
?劉劍波:《姥娘》,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94頁。
?同上,第 107 頁。
?同上,第 187 頁。
?同上,第 188 頁。
?同上,第 189 頁。
?同上,第 188 頁。
?同上,第 195 頁。
?同上,第 194 頁。
?同上,第 195 頁。
?同上,第 243—244 頁。
?同上,第 196 頁。
?同上,第 197 頁。
?同上,第 195—196 頁。
?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