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云童[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 上海 200444]
作 者:舒云童,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中庸”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中庸”的界定,《論語·先進》篇給出了非常經(jīng)典的詮釋:“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唬骸粍t師愈與?!釉唬骸^猶不及?!笨鬃诱J為做過頭和不到位是同樣不可取的,并無高下可分,這就是“中庸”之道。“中庸”就是要使用恰到好處、恰如其分的手段來實現(xiàn)“和”。但在這里我們要注意,“和”并不等于“同”?!秶Z·鄭語》有云:“和實生物,同則不繼?!薄巴绷司蜔o法繼續(xù)發(fā)展;而“和”則是包含多樣性的統(tǒng)一,因此,各種因子能夠交互共生、相互促進、生生不息。我們的“中庸”是通過適度的行為,來達到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自我和諧相處、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中和”境界。
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是活躍于20世紀40年代美國文壇的一位南方女作家。她二十三歲時就憑借處女作《心是孤獨的獵手》在美國文學界初露鋒芒,隨后,《金色眼睛的映象》《傷心咖啡館之歌》和《沒有指針的鐘,1961》等幾部重要作品的相繼出版,奠定了她在當代美國文壇舉足輕重的地位。長久以來,因為麥卡勒斯的小說充斥著怪誕的人物和詭秘的事件,“精神隔絕”和“荒誕”成為讀者對其作品的普遍印象。然而,在她的作品內(nèi)容和小說結(jié)構(gòu)中蘊含著中國儒家的“中庸”思想。本文試圖從她的代表作《心是孤獨的獵手》里人物米克和比夫的身份建構(gòu)和小說的自然敘事入手,探討這部小說里所蘊含的“中庸”之道,以及這種中庸思想在當時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
麥卡勒斯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她對南方懷有一種既愛又恨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她用深情的筆觸記錄美國南方的點點滴滴,“我書中的場景可能永遠在南方,而南方永遠是我的故鄉(xiāng)”;而另一方面,刻板、閉塞的小鎮(zhèn)生活是她年少時的噩夢,她始終無法完全接受古老陳舊的南方價值觀念,尤其不堪忍受苛刻的南方淑女標準。胸懷理想的麥卡勒斯從小就有意識地打破南方淑女的行為準則,卡爾在她的傳記中提到:“她的裙子和衣服總是比那些受歡迎的女孩穿得要長一點……后來,卡森在公共場合穿寬松套裝,松垮的套頭衫和短褲。”她不但身體力行地挑釁南方傳統(tǒng)中的性別規(guī)約,她還在小說里塑造一些“假小子”和有女性化傾向的男性形象,來表達自己對南方社會規(guī)約的不滿。
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少女米克就是一個典型的“假小子”。一方面,米克害怕成長,為了回避女性身份,她學習電影里的牛仔昂首闊步的走路,跑到比夫的餐館買香煙,在房子的墻壁上留下侮辱女性的粗鄙詞匯;但另一方面,米克已經(jīng)深深意識到背叛的危險,她夢到“好像我在游泳,在一大群人中用力地劃著……有時我在地上,人們踏遍我的全身我的腸子在人行道上”。為了扭轉(zhuǎn)被孤立的境遇,她試圖通過舉辦派對來“糾正”自己的形象。后來,迫于生活壓力,她又聽從家人的安排做了一名普通店員。與米克無可奈何的讓步相比,比夫的性別越界似乎更順利些。當考普蘭德醫(yī)生的兒子入獄時,比夫為他帶去威士忌酒;他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侄女貝貝;他還一直無償友好地給予布朗特物質(zhì)及其他援助。事實上,比夫完美地詮釋了男、女兩性的特征:在男性身份的庇護下,他獲取了在社會上獨立決策和執(zhí)行的權(quán)力;與此同時,他渴望裝扮、養(yǎng)育、照料,具有自我犧牲精神,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地展現(xiàn)著他身上的母性特質(zhì)。
自我認同“是在保持特定的敘事進程中被開拓出來的……它表現(xiàn)為持續(xù)地吸納發(fā)生在外部世界中的事件,把它們納入關(guān)涉自我的、正在進行著的‘故事’之中”。麥卡勒斯一直努力探索在守舊的南方社會中人們應(yīng)該如何建構(gòu)自己的身份。從米克對社會身份的部分妥協(xié),到比夫的“雌雄同體”,再到后來《婚禮的成員》中“我的我們”關(guān)系的建立,麥卡勒斯始終致力于尋求一條中庸之路,使人們能夠在避免個人與社會規(guī)范產(chǎn)生激烈沖突的前提下發(fā)展“個體性”,強化自我認同,完成身份建構(gòu)。
20世紀30年代的十年對美國文化和美國人的思想意識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一方面,大蕭條時期南方的物質(zhì)極度匱乏,它仍籠罩在戰(zhàn)敗的陰影之下;另一方面,建立在農(nóng)業(yè)基礎(chǔ)上的南方文明和價值觀念,無法與北方先進的工業(yè)文明抗衡,在一次次激烈的交鋒中逐漸土崩瓦解。南方人在持續(xù)的災(zāi)難打擊下失去了精神支柱,“萬能的上帝似乎也無法將他們從苦海中拯救出來,宗教的作用在大蕭條的陰影下顯得蒼白無力”。麥卡勒斯敏銳地察覺到了經(jīng)濟蕭條和工業(yè)沖擊帶來的精神荒蕪。在喧囂塵世探索無果的情況下,她試圖在自然性和人性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建立一種人與自然相互依存的詩性關(guān)系。
辛格在伙伴安東尼帕羅斯離去后,變得焦躁不安,他每天晚上都要在街上閑逛幾個小時。他看到“褐色的草坪上點綴著舒適的小屋”,還有“白色的圓柱和鍛鐵編的繁復的籬笆”,人造景觀和大自然融合到一起,呈現(xiàn)出一派祥和景象。同辛格一樣,米克也喜歡在夏夜靜謐的小巷漫步。她有時會躺在陌生人后院的草坪上思索天空的奧秘,“夜晚是安靜的,空氣中有溫暖的雪松的氣味”,腦中回響起方才聽過的輕柔樂曲,她閉上眼睛安然入睡,感到“自己慢慢地下沉,沉入黑暗的地下”。艾倫·莫爾斯(Ellen Moers)在《文學婦女》中談道,連綿的自然景象與世隔絕時,是女性表達“自我”的場所,密閉的空間映射出社會傳統(tǒng)境遇中女性對于幽禁的焦慮。在大地母親的懷抱中,米克才能找到真正屬于她的一席之地,并漸漸與自然融為一體。
與現(xiàn)實生活中人與自然尖銳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相比,麥卡勒斯小說中的自然是靜謐的。每當夜幕降臨,人類不再對大自然進行貪婪的窺探和機械的征服,辛格和米克向它投去孩童般純凈的審視,安靜的大自然能夠撫慰人類的感知器官,平復心靈的悸動。同時,她小說中的大自然又是溫暖的,它滲透著人類的身影。辛格和米克并不是自然的入侵者,相反,是大自然在他們心靈空虛、躁動時,張開了溫柔的懷抱,給予他們繼續(xù)前進的勇氣。我們認為,在《心是孤獨的獵手》里,辛格根本不是“上帝”的化身,他無力拯救他人,甚至連自己也拯救不了。麥卡勒斯為人類在自然界重新尋得了上帝的福祉,從而幫助他們建立起新的精神寄托,其內(nèi)在精神遙系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精髓和過猶不及的中庸思想。
“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弊鳛橐幻麘延袣v史責任感的作家,在面臨傳統(tǒng)社會規(guī)約對女性的極度限制和北方大工業(yè)生產(chǎn)在南方小鎮(zhèn)迅速蔓延等一系列問題時,麥卡勒斯不可能做到喜、怒、哀、樂不形于色。但是,她依舊能夠控制自己的情感,保持“和”的心境,用作家的頭腦去思考,用雄辯的言語去表達,用文學的感染力去影響。她是南方歷史的見證者,也是辛勤地為新南方勾勒圖紙的建設(shè)者。伊麗莎白·詹威曾評價:“她們(麥卡勒斯和奧康納)在作品中用一套透鏡觀察世界,焦點不同于一般,她們的歪曲了的圖景是通過游動在我們眼前的令人不安的人物來表現(xiàn)的……但是如果不通過透鏡的歪曲,這樣的素材就根本看不見?!丙溈ɡ账挂泽@人的洞察力發(fā)現(xiàn)了資本主義經(jīng)濟危機和北方發(fā)達工業(yè)的沖擊給南方帶來的社會異化和人性扭曲,她的小說并非宣泄感情的無稽之談,而是合乎社會和自然發(fā)展規(guī)律的有意義的探索。她希望能在這個“死而不僵”的文化廢墟上重構(gòu)一個和諧的新南方,她的改革設(shè)想和創(chuàng)作理念的精髓與中華文化的中庸思想不謀而合。
[1]McCullers,Carson.“The Flowering Dream:Notes on Writing.”The Mortgaged Heart[M].Ed.Margarita G.Smith.NewYork:Penguin,1975:280.
[2]Moers,Ellen.Literary Women:The Great Writers[M].London:Oxford UniversityPress,1977.
[3][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M].趙旭東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60.
[4][美]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孤獨的獵手——卡森·麥卡勒斯傳[M].馮曉明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40.
[5][美]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M].陳笑黎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38,113,114,190.
[6][美]丹尼爾·霍夫曼主編.美國當代文學(下)[M].《世界文學》編輯部譯.北京:中國文藝聯(lián)合出版公司,1984:479—558.
[7]虞建華.美國文學的第二次繁榮——二三十年代的美國文化思潮和文學表達[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