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蘇_姜廣平
對于于漪這樣的語文大師,我們只有采取凝視的姿態(tài)才能最終決定我們應該仰視她;也只有這種情形下的仰視,才具有了凝視的厚重。
于漪是新中國奉獻給世界的語文大師,足可與舊時代或過渡時代的葉圣陶、呂叔湘、張志公他們相頡頏。
或者這么說吧,身在基礎教育領域里的于漪老師,將自己提升到了一個學者與大師的水準,而使得像羅竹風、陶本一、章熊、朱紹禹、顧黃初這些身居高等學府里的語文學者也只能感嘆地說一聲,基礎教育領域,其實與高等教育相比,一點也不遜色。藏龍臥虎,小覷不得,須仰視才見。而另一些語文名師,如韓軍、程紅兵、李鎮(zhèn)西、李海林、陳軍、高萬祥,以及于漪老師所在的楊浦高級中學的青年才俊如譚軼斌之輩受惠于于漪有多少,恐怕一時難以說清。其實,細細想來,于漪對同代人也產(chǎn)生著積極的影響,如方仁工、歐陽黛娜、錢夢龍、魏書生、陳日亮、洪宗禮、張富等人,某種程度上說,也有著于漪的影響,退一萬步講,他們多多少少都是在與于漪的互相影響中成長為“那一代”的名師的。功成名就以后的于漪,對當代語文教師、對中國當代語文教育的影響,無論是從深度上還是從廣度上,都是一言難盡的。
筆者曾數(shù)次親聆于先生教誨,可謂終身受益。2001年教師節(jié)期間,上海舉行了“慶祝上海市楊浦高級中學名譽校長于漪從教五十周年”的大會,大會盛況空前,足以想見于漪在語文教學領域里的聲望與影響。筆者幸逢其盛,第一次領略了于漪老師的風采,內(nèi)心非常激動。開會之前,我們幾個青年教師站在四平影劇院大廳里等候進場,這時于漪老師進來了。她面帶微笑與大廳里所有老師頷首致意,平靜地向會場走去。筆者雖然在這之前從未與于漪有過接觸,但是,一眼認出了眼前這位老人正是照片里錄像里的于老師,于是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于老師!于老師迅速回過頭來,面帶微笑,向我連連點頭。
于老師,這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稱呼,因為在那一聲的回應里,我看到了一個偉人的最本真最美麗的瞬間。
我沒有想到一個從教五十年的老者,仍然可以如此敏捷地應對突如其來的一聲呼喚。當然,這一讓我感動的細節(jié)還在于,于漪老師確實有名師與大家的風度,對一個陌生的青年人給予了積極的回應。
此后,我數(shù)度采訪過于漪老師。記得有一次,在于漪老師的家里,于漪的兒子告訴我,他的母親是從公開課上成長起來的。對此一說,于漪老師未曾予以否認。
上海一位友人告訴我說,于漪老師的公開課《海燕》在電視里直播時,大上??梢哉f是萬人空巷,紛紛爭睹于老師上課時的風采。事后,高教界也在談論于漪老師與她的《海燕》,我聽復旦大學一位歷史系教授談及當年盛況,說一位同事出差回上海,問及上海最近有什么動靜,歷史教授說,也沒有什么動靜,看無可看,都在看《海燕》直播,《海燕》還有點看頭。
我相信這是真的。只要想到當初文學界是怎樣的激動人心,《傷痕》《班主任》《醒來吧弟弟》等作品人們是怎樣的爭相傳閱,就可以想象出科學的春天到來時人們?nèi)琊囁瓶实男那榕c狂喜了。
如果從形而上的意義上講,似乎也可以說明一個基本的事實,教育界的一切大的動作,都是從基礎教育領域出發(fā)的,而從基礎教育領域出發(fā),又往往是語文作為領軍,而語文陣容里,于漪顯然又是走在前列的。
于是,我們可以這樣來總結于漪現(xiàn)象:時代造就了于漪,于漪引領著一個語文時代。
大上海不落人后,從《沖出暴風雨》(文章收于鄒賢敏主編:《于漪:追求綜合效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1977年10月19日上海電視臺第一次向全市直播于漪公開課《海燕》,獲得了空前的成功,直播覆蓋華東六省一市。于漪后來寫下了這一篇回憶性文章)中我們至少可以捕捉到一個信息:就在于漪老師公開課電視直播的當天,央視也在直播語文公開課,但央視那一天的名流終于沒有能占上風,上海的海派文化再一次獨占鰲頭。
于是我們再一次聯(lián)想到,于漪之所以會成為于漪,是離不開上海這樣的海派文化背景的。
筆者曾試圖走近于漪,并認真地開始搜集所有與于漪相關的材料,且打算整理她的年譜,寫出她的教育評傳,探究她成功的文化背景及以她為中心而形成的博大的語文景觀,從而發(fā)現(xiàn)于漪老師做人的根本、教育的理念、執(zhí)著的信念、高尚的人格和扎實的學問功底對她成功的作用。
在研究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她的人格高度與學術高度,恐怕沒有哪一個普通教師可以企及。但進一步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她的人格高度與學術高度是融合在一起,難分彼此的。她從來就不是離開“人”去講“文”來教學。于漪對此很有感觸地說:“離開‘人’的培養(yǎng)去講‘文’ 的教學,就失去了教師工作的制高點,也就失去了教學的真正價值?!保ā队阡粽Z文教育論集》)
但這個問題,坦率地說,可能對于多數(shù)人是游離的、無法把握的。于漪老師本人似乎也曾非常沒有把握,在某種時候忘記了語文的人本意義。2010年,我與一位上海朋友聊天,聊到于漪時,我給出了這樣的分析:于漪該退出舞臺了。不能總是站在那里。要讓上海的更新的一代人站到這個位置上來。上海人才輩出,語文精英如林。但現(xiàn)在只聽到于漪老師一個人的聲音,每一次改革浪潮洶涌澎湃時,都看到其充滿激情的身影,可能不是太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shù)百年。上海友人感慨地說,姜老師真乃通人。但面對這樣的局面,上海教育行政主管部門也都無可奈何。
所以,在這里容許我為上海語文界進行一次英雄排座次:
呂型偉、方仁工、錢夢龍、馮恩洪、陳鐘梁、黃玉峰、陳軍、程紅兵、李海林、肖家蕓、余黨緒、譚軼斌、朱震國……
這一份名單,肯定不是完全統(tǒng)計。坦率地說,這份名單中的任何一位老師,如果是在其他省份或地區(qū),成為當?shù)氐念I軍人物,肯定都是堪當大任的。而如果要從學術地位與意義考量,其中多數(shù)人物均要遠遠超過于漪。
然而,于漪的影響力所及,恰恰是這些人物所無法比擬的。其中最好的,也可能只能與于漪拼個平手。
于漪老師曾對我說過,她是從講臺上成長起來的語文教師。她之所以在“文革”一結束便能沖出暴風雨,是與她在“文革”之前的教學成功分不開的。在這一點上,于漪及她的家人都有著這樣的感觸。現(xiàn)如今,并不從事教育工作的于漪之子黃肅,在談及他的母親的成功時都非常自豪。他認為,其實論成功,他的母親在“文革”之前就算非常成功了,她的課上得非常好,至少,在當時,上海的幾個區(qū)是拿不出像母親這樣的優(yōu)秀教師的。
于漪老師極富激情的講課,奠定了她作為情感派宗師的位置。但更加可貴的是于漪在她的中年時代,幸逢盛世,并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將自己的語文教學提升到了理論的層面,立足于“人學”的平臺,從學理的層面上探究語文教學的真諦。
我們從于漪上個世紀80年代所發(fā)表的文章可以發(fā)現(xiàn),她對語文學科性質的理論闡釋經(jīng)歷了三次大的進展。1981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學語文教學探索》一書,第一次對于漪70年代末以來的語文教學實踐與思想進行了綜合評述,進一步確認了語言/語文是工具、語文學科具有工具性的觀點,同時強調(diào)不能把語文課簡單地歸結為工具課,而應該注意這門課程的思想性。80年代初期,于漪老師又進一步強調(diào),語言/語文不僅是交際工具,而且是認知、思維的工具。在全面思考語言和思維的關系后,于漪提出語文教學應以語言和思維訓練為核心,同時繼續(xù)強調(diào)語文學科的思想性。80年代中后期,于漪老師則開始思考語言/語文的文化內(nèi)涵,闡釋語文教育中綜合培養(yǎng)學生的語言能力、思想素質、道德情操和文化素養(yǎng)的關系。
90年代,于漪以《弘揚人文 改革弊端》和《語文教學要講求綜合效應》等論文為標志,再一次實現(xiàn)了她重要的學術跨越。她提出了一系列問題,捧出了階段性的研究成果,將語言/語文、語文學科性質的討論向縱深方向推進。與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教育學院和英國牛津大學教育學院進行的有關研究,對外國母語教育的課程標準和教材教法的研究,促使她寫出了一系列文章,以投石問路的心態(tài),引發(fā)討論,解決了一系列懸而不決的問題:語言的工具意義、文化載體意義,語文教育的工具性與人文性的關系,語文學科的多重屬性與多重功能以及它們的多層次多角度性……
我曾用過一個立交橋的比喻來描述于漪老師豐富而美麗的語文世界:是于漪老師將語文帶入了一個多層次多變化多角度的立交橋地帶,于漪老師啟發(fā)我們引領我們走到了中國語文教育史的立交橋上,培養(yǎng)我們用一種立交橋式的視界看取美麗而多姿的中國語文。
基于此,我們不能不認為,于漪的貢獻是當代語文教師中無人可以企及的。因為,于漪使語文建設具有了劃時代的意義。
面對這樣的導師,這樣的語文教育的集大成者,我們只能產(chǎn)生一種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崇敬之情。于漪老師,誠如蘇步青教授所題贈的“碩學為師,潔身作范”,是一代語文大師,足可成為一個具有世界級影響的語文人物。
當然,很少有人意識到于漪的世界性影響。如果我不是看到密歇根州立大學教育學院、英國牛津大學教育學院等國際教育機構的介入,我也無法體認到于漪的世界性影響。但是,我還是想表達一個觀點:于漪的世界性意義并不是很多人能認識到的。至少,于漪使一個漢語言所屬的學科開啟了世界性旅程。
對這樣的人物我是懷著崇敬的心情的。記得在于漪老師從教五十周年的會議上,我看到了方仁工、張定遠、歐陽黛娜、錢夢龍、黃玉峰、程紅兵、高萬祥等老師,我知道他們并不一定認識我,但我從文章與媒體上認識了他們,我一一向他們致意,表示一個后學者的敬仰之情。在我們中國語文界,這些人物還是很少的。他們同樣是中國教育的財富。
而這些人物薈萃于于漪老師的從教五十周年紀念會,本身就意味著,這個“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的盛會,其實也是一次語文名流與語文英雄的“聚義”,而這些人物的與會,也足以表明于漪在語文界的影響之巨,是鮮有人與其相頡頏的。
確實,于漪老師是新中國貢獻給世界的一個語文大師,是引領了一個語文時代的人物,并感染和影響了一大批教師甚至一大批教育家。
但這樣的人物,給人的不僅僅是敬仰,有時也會有一種重壓:因著豐富的文化背景與歷史原因而形成的高原與高峰,后一代人要怎樣努力與拼搏才能超越?
另一方面,我們看到,歷史有時是無情的。帶有某種完美色彩的語文教師于漪,在現(xiàn)如今這樣的文化氛圍中,不可避免地會遇上幾個嚴峻的問題。
第一個可能的問題就是文與道的問題。無論是從“文道結合”的角度,還是從“文以載道”的角度,我們發(fā)現(xiàn),更多的時候于漪老師是以道為先的,有時甚至犧牲文,以文祭道。雖然,她的語文理論主張是重工具性的,然而,往往,她在出招的時候,恰恰是講究了非工具性,且進一步放大了“道”的內(nèi)涵。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語文的“反動”。她有時無法以文本的張力來尋求對文的教學與闡釋,轉而以道來釋文。某些時候,她不像一個語文教師,反倒有點像一個政治教師。
對意識形態(tài)因襲過重,可能是于漪的悲劇。這種悲劇的原因所在就是犧牲了個性,讓個性服從于一種大一統(tǒng)的政治或宏大話語。我們看過很多于漪的教案與課例,都有這樣的感覺:她對課堂的駕馭與把握更多地是從共性上去探求的,她的所有的激情與語文的詩意,都是建筑在“道”之上的。文本的自覺意識并沒有在于漪老師的精神世界里形成。思想先行,可能是于漪,甚至是那一代所有語文教師的文本認識論。道統(tǒng)先于語文的意識,這是于漪的缺陷,也是一代語文教師的悲哀。于漪有時候過于意識形態(tài)化,像上一個時代的政治遺民一樣甩不掉身上的那件意識形態(tài)的外衣,任何公眾場合的言談,她都會自覺地談起非常政治化的東西,真的不知道是她的心頭有著意識形態(tài)的重壓還是有著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快意,這樣的學術走向,竟然在很長時間里引導著語文教學的主流狀態(tài),讓語文教學因襲了過重的意識形態(tài)的重負。所以,在面對于漪時,我們覺得將語文徹底地還給語文,可能是最重要最務實的事。
這種話說起來是可能過于沉重了些,但我覺得我們必須有這份清醒。目前為止,語文界的一些名流在引導語文時,可能仍然有著某種令人遺憾的偏向,就像魏書生“野狐禪式”地做氣功,竟然一段時間里也作為語文教學的一種方法,實在有點令人失望。
還有,當我現(xiàn)在面對更多的一茬茬的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的語文名師,以及更多的語文新生代以自己的話語方式表達著自己的語文觀時,我忽然對于漪老師的價值產(chǎn)生了一種叩問的欲望:于漪的價值是不是僅僅只存在于經(jīng)歷過了“文革”的那一代語文教師身上?也就是說,于漪的穿透力究竟有多大呢?偉人之所以是偉人,那是因為他們經(jīng)得住時間的考驗,有著非同凡響的穿越時空的力道。我這樣說,可能是想表達這樣的意思:于漪只產(chǎn)生于那一個特定的時代,而在目前這種文化多元的時代,在話語權發(fā)生了本質的改變與轉移之后,于漪這樣的名師便無法產(chǎn)生了。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上講,可能也不需要再產(chǎn)生了,因為于漪們是無法以他們的精神來引導這一代人的成長的。雖然,這一代人最少意識形態(tài)的重壓,最少心靈的扭曲,但于漪們對意識形態(tài)的畏懼可能是共性的。一些宏大詞語之后,可能掩藏著的正是一種恐懼與精神的戰(zhàn)栗。
當然,回到微觀的語文世界,于漪對繼起的語文名師們的影響究竟是什么?我們從她的文本與教案里,可能一下子難以找到相關的東西。我們看到的是她對文本意義的執(zhí)著追問,看到的是她對文本中細節(jié)的探尋。這些恰恰都是應試的肥料與養(yǎng)分。因而,后面的所謂語文名師們,很多便都是以語文應試與語文問題作為自己所謂的科研項目,他們無法得于漪之神,于是便制造著很多一面世便了無生命感的文字垃圾。他們巧妙地抓住了這樣的兩個世界,在這樣的兩個世界里來去自如,游刃有余。一方面,大量的應試材料充斥著教育市場,使這些名師們在教育市場上名利雙收;另一方面,這些所謂的名師便以這樣的偽科研自娛。這種虛假的教育繁榮景觀,實在讓人為之感傷。他們犧牲了語文的人文性,使自己成了語文之路上繼于漪之后更加沒有價值的殉道者。他們近乎文化侏儒的人生悲劇,未嘗不是因為于漪那一代人的精神籠罩過大而形成的一種怪圈。這樣來看,于漪的價值何在?她為什么沒能引導這些人臻于她所抵達的境界?是不能?還是不為?
當然,如果說不為,真有點冤枉了于漪。我看到她對程紅兵、陳軍和譚軼斌等人的悉心指導,看到她樂此不疲地穿梭于教育學生與培育名師之間。有時候,不得不冷靜地想一個問題:一個引路人,應該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去做教育薪火傳承的事業(yè)才是真正的“為”?
還有,那一代人,他們在同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重負之下,如何處理著你、我、他之間的關系?這一點,不必諱言,其實非常重要。過去,文人相輕?,F(xiàn)時代,既然已經(jīng)穿透了這里的迷障,為什么不能以另一種方式出現(xiàn)?是不是“文革”期間的那些人與人的關系在他們的學術關系上還存在著烙???這并不是我危言聳聽,那一代人身上的包容性可能是繼蔡元培之后的各代知識分子中最少有的。一個時代的烙印,深深地為他們貼上了那個時代的標簽,深入到血液與骨髓里而無法改變了。譬如,于漪與錢夢龍、魏書生之間就存在著真正的門戶之見。于漪從教五十周年紀念會上,我看到錢夢龍悄無聲息地坐在會場的最后一排,我們散會時才見到錢先生也到會了,滬上這兩大語文巨擘之不能相容,也不得不讓人徒生感慨,神圣如于漪者,有時也無法免俗。而魏書生,這位共和國歷史上唯一一位進入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的語文教改先鋒,同樣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到會。只有歐陽黛娜老姐妹一般默默地坐在會場上課堂里,聽著于漪老師可能已經(jīng)講過多次的激情演講,看著于漪老師的弟子譚軼斌在一招一式地上著研究性課程(那一天,筆者聽完了譚軼斌執(zhí)教的課,私下覺得這不是一節(jié)什么好課。譚的這一節(jié)語文公開課課堂結構松散,在不斷地問與答中,完全犧牲了文本內(nèi)在的精神,游離在文本之外,又毫無語文課堂應有的高潮與起伏。我不知道這樣的課好在哪里)??粗鴼W陽黛娜悄無聲息地坐在聽課席上,我的心頭一下子掠過很多感傷。
想一想吧,如果這幾個人真正地聯(lián)手,共謀語文的繁榮,那么,語文天下將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情形呢?
于漪老師無疑引領了一個時代。但于漪留下了很多遺憾。讓我們先來引用于漪老師的“遺憾說”表述幾種遺憾吧!
于漪老師經(jīng)常講的一句話是:“我上了一輩子課,教了一輩子語文,但是上了一輩子深感遺憾的課?!焙瓦@句話相似,于漪還說過:“我做了一輩子教師,但一輩子還在學做教師!”
這固然是一種永不滿足的精神,張志公曾感嘆地說過,于漪教書簡直教得著魔了!這樣心態(tài)下的于漪老師,我從不懷疑她“遺憾說”的真誠。只是,我覺得,這樣一來,其他語文教師的課又該如何評價?于漪是不是動搖了一種語文教學的評估標準?或者說,于漪的“遺憾說”顛覆了所有的語文評估系統(tǒng)而無法再讓新的評估標準建立?再有,既然有著這樣的遺憾,為什么與錢夢龍這樣的名師反而不能相互切磋、問難?再有,這種遺憾,對其他語文名師或準語文名師們的心理重壓又有多大?
還是從這一點開始,我想說一句:從語文教學的藝術出發(fā),真正的遺憾不應該是對教學藝術本身的叩問,而應該是對一種教育文化的叩問。于漪直到晚年才明明白白地意識到:“語文教師首先要建立自己的文化坐標,語文教學必須站在一種文化的平臺上?!保ā赌贻p的語文教師,要發(fā)展,要創(chuàng)新!》,《語文學習》2001年第9期)
因而我對“遺憾說”充滿了遺憾。因為,我們看見了于漪缺少的是一種文本的自信,缺少的是對文化的自信。直言之,于漪的語文教學沒能從文化的高度建構起來。其實,教師教學,特別是語文教學,跟作家們的寫作是有著某種相似性的。很難想象一個作家一輩子面對文本而沒有自得與自豪的時候。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作家的意義何在?作家的個性何在?“得意忘形”,其實在某種時候是可以存在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否則,還怎么能做到“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還怎么能有那種“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高蹈之風?一個語文教師,在對自己的課案非常滿意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應該有一種“得意忘形”的陶醉。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恐怕無法形成對文本的穿透與對學生的正確引導。
當然,另一方面,有時候,我又感到害怕,我害怕我心中這樣的教育圣徒形象會在這個物質時代的浮躁之氣與泡沫中風化。現(xiàn)在,大家似乎都看到了,于漪是有壓力的,文化的壓力與意識形態(tài)的壓力都很重。當她準備面對這些壓力也應該能夠面對這些壓力的時候,她的時代卻又極有可能提前結束。繼起的教育新銳們,在沒有任何壓力的高科技背景下,輕而易舉地繞開了于漪。于漪可能是越不過的大山,但后人們繞過了這座大山,這可能又是于漪的一大遺憾吧!因為于漪的身后,真正跟從著的人,是沒有多少的。這是否為一種注定寂寞的名山事業(yè)的現(xiàn)象,我不敢說,但少人問津的于漪現(xiàn)象是不應該提早到來的。但我知道,快如疾風思如泉涌的于漪,未必愿意面對這些。是的。她不愿面對。因為在心態(tài)上,她確實沒有能作好充分的文化準備和情感準備。于漪說到底未能創(chuàng)造一個語文時代,連撼動一個語文時代都沒能做到。
我常常在想,為什么于漪沒有使語文高考制度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于漪為什么沒能讓語文走出真正的低谷狀態(tài)。于是就想到,一個產(chǎn)生了巨人的時代,卻沒能用巨人的這種影響力推動新的時代,而于氏的弟子們,更多的改換了門庭,或注重于灰色的理論,或孜孜于應試的窠臼,而更多的靠語文的手段以自肥,與時俱進地用自己的智慧換來了經(jīng)濟的效益,鮮有以一種內(nèi)心的定力來面對語文的。而于漪老人則仍然居于上海黃興路黃興公寓里的一套蝸居里,更沒有想到要以于氏理論與學識建立于氏工作室或什么公司來讓親子得益——當然,這里的根本問題還在于,于漪的語文,似乎缺少一種真正可以抓得住的東西。所以,在教育部師范教育司出版的那一套教育家成長叢書里,于漪的語文體系為名無以為名,不像一些聰明的語文名師們早早地為自己貼上了標簽,于漪沒有標簽,但于漪的書名過于泛化——《于漪與教育教學》。這竟然不太像是一個語文類教育名家的著作。當然,我們還可以認為,這正是于漪本質上的高尚。然而,那種本質上的高尚是否真正影響了她的弟子?師德的傳承,其實也應該是一個名家名山事業(yè)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還有。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是歷史的規(guī)律,但我們看到的是,此后的青年語文教師,并沒有能掙脫于漪時期就形成的語文桎梏,反而變本加厲地苦苦掙扎于應試的泥潭里。于漪的幾個私淑弟子當然無法擺脫,即便是像高萬祥這樣的遠房侄子,也一樣消解了語文的詩意與人文性,轉而以一個高考戰(zhàn)士甚至斗士的形象出現(xiàn)或要求自己的員工。我不禁想問一句,再后面的一代,如果沉睡在高考的題海里,還有多少人能成為大師,語文還能不能長高?于漪原本有這份力量引領語文教師們走向文化與文學的光明地帶,引導學生走進燦爛的語文家園,可是于漪沒有去做。于漪放棄了。我因此就不能認為于漪們對語文有著特別杰出的貢獻。
于漪沒有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將語文高考從應試的陰影里拉出來,她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或者說,從語文教改以來,便一直在直陳考試的弊端,但是,她未能找到一條有效的路徑。高考同樣也是壓在她頭上的一座大山。而我們知道,高考有時候是殘酷的,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教師,一些學養(yǎng)功底很一般的教師,可能所教學生的高考成績也不會差到哪里。而如魏書生及前些年崛起的民間語文教改名家王澤釗,最后也未能盡脫以高考成績作為衡量自己成功與否的標準。只不過像魏書生,是以初中生參加高考來證明自己,而王澤釗是以自己的教材來證明自己而已。于漪未能改變這樣的弊端。于漪的責任力無法完美地無怨無悔地體現(xiàn)出她的責任心。當然,另一層遺憾則在于,語文高考制度以及一些把持著語文高考的所謂專家學者們,有負于我們的時代陶鑄出的像于漪這樣的教育英雄。
我們這樣的時代,實際上產(chǎn)生了巨人卻無法從純粹的意義上去熱愛一個巨人,更無從真正地傳承巨人的精神,繼續(xù)巨人的偉業(yè),從而去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教育事業(yè)的人。當然,另一個有著無盡的悲劇意味的命題是:在一個轉型社會,一個構筑了虛假的道德偶像的時代是結束了,隨之而來的是道德偶像的轟然坍塌。這樣的情形下,任何人可能都無法再在人們的心中建立起巨人的形象。而大師們本身也再無能力長高了。于漪身處這樣的時代,不能不說是時代的悲哀及她個人的悲哀。
由于漪我還想到了另一個話題:我們時代的語文大師。
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師太多了,特別是語文大師,改革開放以來,像雨后春筍一般,冷不丁地就會冒出一個語文名師??墒牵谖铱磥?,大師總得要經(jīng)過差不多半個世紀的淘洗才能磨煉出智慧與哲思的光芒,才能引領一個時代。年紀太輕是扛不動教育的,年紀太輕,則更扛不動語文。語文界里大師級的人物,至少在語言修養(yǎng)、文學修養(yǎng)、理論修養(yǎng)(這里的理論修養(yǎng)要求更高一點,包含文學理論、語言學理論、社會學理論、教育學理論等)等方面都要臻至很高的境界才可謂之大師?;蛘哒f白了,這樣的大師集天地鐘靈、人文毓秀于一身,百年之中,大浪淘沙,也就數(shù)人而已。而精英輩出,則肯定是一種假象?,F(xiàn)在的特級教師評選,動輒年均百有余人,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特級教師還有幾人堪稱大師。一些語文教師年紀輕輕就躋身特級之列,靠著應試所得來的一點榮耀,在那里自詡自己為大師。我不知道是語文的悲哀還是語文教師本身的悲哀。
如果還有另一層遺憾的話,那就是我個人覺得語文界有一種很有趣的現(xiàn)象:于漪、錢夢龍、魏書生這些人都竟然不是中文科班出身,但卻成了這一行業(yè)里的大腕人物,實在值得人們替那些正牌的中文師范出身的人感到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