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湘麗[新疆大學人文學院, 烏魯木齊 830046]
作 者:成湘麗,碩士,新疆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張愛玲對臺灣作家施叔青創(chuàng)作的影響早為評論家所津津樂道,施叔青也樂于承認自己是“張愛玲迷”,并說“有一陣子我怕再繼續(xù)受到影響,把她的書藏起來,看都不敢看怕受她干擾,直到最近,感到自己癱瘓了,才敢來看,愈看愈覺得喜歡,愈看愈覺得偉大”①。尤其是作為其成熟期作品《香港的故事》開篇的《愫細怨》,無論是角色設定、人物關系、主題意蘊、情節(jié)推進還是意象選擇等,都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有太多契合之處,施叔青也曾經(jīng)說過:“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寫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蘇,我想寫一對本來在香港不可能結合的戀人,因為一九九七成全了他們——在國外?!雹谖匆娮骷抑髣?chuàng)作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她已經(jīng)完成過一次對《傾城之戀》的成功致意,雖然“影響的焦慮”讓作家有意無意地避免著這種比較。
當代文學中的都市經(jīng)驗和上海鏡像里的香港形象近些年來獲得廣泛的學術熱捧,尤其是對于曾在香港求學生活過的張愛玲,她關于上海/香港的“雙城記”自然成為大家研究其參差對照手法的題材“窗口”,并與香港文學中女性/城市的“陰性書寫”構成了天然的對照機緣。如果從這個角度看《愫細怨》和《傾城之戀》,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諸多一致:男女主人公都為“外來者”,其中一位對香港文化比較熟稔,且在海外接受過多年的“西式洋化教育”(英國回來的范柳原和美國回來的愫細),另一位則浸潤著純正的傳統(tǒng)觀念,但也來自較為開放的內(nèi)地城市(來自上海的白流蘇和來自廣東的洪俊興);后者打動前者的最初和主要因素就是其身上的“中國味道”,而男女主人公之間的觀念差異和心理隔閡也多是因為東西方文化的沖突,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和人物安排得益于香港文化本身的駁雜多元和香港人身份的曖昧交叉。
不過除此之外,城市研究對這兩部作品的平行比較并不具有實際的意義,因為對于上海作家張愛玲和臺灣作家施叔青而言,香港終歸還是個巨大的文化“他者”(即便施叔青在寫《愫細怨》時已在香港生活十余年),她們借助于香港這一混雜了各色人等、糾纏著多重文化的彈丸之地講述的,并不主要是女性與城市的關系(施叔青后來的《香港三部曲》另當別論),而是女性生存空間與女性活動場域的故事?!秲A城之戀》中,白流蘇上?!愀邸虾!愀邸虾5耐凳菑垚哿釣槠浒才派畛雎返淖罴言O計,在這一表面的地理位移背后表達的是白流蘇越來越強烈的生存焦慮:對家的逃離(離婚離開夫家)—回歸(回到娘家)—逃離(去香港追求另一個夫家)—回歸(回到娘家)—逃離(再次去香港追求另一種夫家)—回歸(因為傾城而有了家)。對家的需要、渴望和追求既是白流蘇生活的動力,更是其生存的保障,雖然她在香港居住的,不是旅館就是租房。
如果說“家”對白流蘇而言意味著唯一的歸宿,那么對愫細而言則是一個空洞的“能指”。區(qū)別于舊式上海大家族里的傾軋斗爭,愫細回到家鄉(xiāng)香港時已是無親無故,無房無家;在丈夫提出分居時,“愫細一口否決狄克的提議,聲明搬出去的應該是她”;租住的小小公寓里散發(fā)著“西化的分居女人的自由空氣”;即便洪俊興會離婚,“她肯嗎?和這個人廝守一輩子?愫細不敢想象”;在對這段感情徹底絕望后,愫細在公寓后的海邊走了一夜,因為在房間里“再待上一秒鐘,她將會完全瘋掉”。與白流蘇相反,愫細的逃離不是為了回歸家庭,而是為了回歸自我,“家”在某種意義上已成為愫細確立自我價值和主體地位的溫柔陷阱。
在魯迅先生發(fā)出娜拉走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預言的六十年后,女性“離家出走”卻面臨更大的尷尬:無論是結成“姐妹同盟”,還是成為“工作狂”只會強化內(nèi)心深處的寂寞空虛,即使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屋子”,它仍然因為情感的空位和男性的介入而使女性不得不再次落入父權羅網(wǎng)。
“出走/歸來”模式深化并顛覆了現(xiàn)代小說中常見的“出走”母題,不過說《愫細怨》是對《傾城之戀》的重新敷演并不主要基于這一顯在事實,而是從敘事線索、情節(jié)設計、人物關系的相似安排上得以呈現(xiàn),即使“影響的焦慮”有時會讓作家走向“底本”的反面。作為反差極大的兩個形象,愫細顯示出的是比白流蘇處處優(yōu)越但又處處挫敗的境遇。說處處優(yōu)越,是因為愫細擁有留洋背景、主張男女平等、經(jīng)濟獨立自主、事業(yè)一帆風順,無論經(jīng)濟基礎還是生存能力都與白流蘇迥異。尤其在情感問題上,愫細最初的表現(xiàn)很是強勢:與男主角的相識由愫細安排在自己的辦公室,而非范柳原選擇的私密電影院和舞廳;與男主角的交往中掌握主動、任性而為不必像白流蘇那樣以退為進、欲迎還拒;初覺不妙時當機立斷、暗示男主角主動退出而不必像白流蘇那樣進退兩難、黯然離港;與男主角情人關系的確定只在于愫細臨時改變了想法而不像白流蘇是再無他途;從情人關系表面看,愫細與洪俊興是“女高男低、男卑女尊”,而不像白流蘇“處處小心、時時低頭”。
不過富有意味的是,情人關系確立后兩人的角色位置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傾城之戀》的結局雖充滿偶然和蒼涼,但這恐怕多為外人觀感,對白流蘇而言,她因為目的達到、安得其所,自可以“笑吟吟地”“將蚊子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雖有一點悵然但多的是自足?!躲杭氃埂穭t相反,在與洪俊興“拉鋸戰(zhàn)式”的情人關系里,愫細更多的是欲罷不能的煩躁、言意矛盾的焦慮、左右為難的糾纏、猶豫不決的磨損。評論界對于愫細矛盾心態(tài)的揭示,多以為是“來自生命本能的男女相互吸引的依賴關系和女性自我意識的需求,這種生命與意識的矛盾糾結纏繞”③。及至對愫細精神人格是依附還是獨立,評論界也持有多重觀點。僅以愫細接受洪俊興的物質(zhì)贈予而言,不少研究者認為體現(xiàn)了香港物質(zhì)文化強大的滲透力和異化作用,其實愫細從主張經(jīng)濟獨立到“吃定他”的轉變,更多的是基于對這個“處處比自己差”的男人都不能完全擁有的心理失衡狀態(tài)的一種補償,可在洪俊興一句“剛才忘了先給你,你要的耳環(huán),賠你”中,愫細才不能不徹底醒悟自己所極力維系的尊嚴和驕傲只更加說明了自己的恥辱和絕望:洪俊興原只將與她的情愛關系視為一種等價交換的買賣關系,這徹底打碎了愫細僅存的一點優(yōu)越感和平衡感,并導致了她女性意識真正覺醒后的自厭(嘔吐)。
如此對比黃愫細和白流蘇,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種“貌合神離”的文本策略:雖然兩篇小說都旨在反映男女主人公進退攻守的愛情角逐和多方權衡的心理戰(zhàn)術,情節(jié)發(fā)展線索單純明快中一波三折,故事推進中“中心事件”、“衛(wèi)星事件”的設計和切入方式極為相近,但人物的心理動因和性格趨向、主題的價值指向和審美意蘊卻截然不同。白流蘇雖體態(tài)嬌弱、身處弱勢,除了仰仗他人難以解決個人生存問題,但在性格方面卻表現(xiàn)出極大的強勢,正如張愛玲所說:“流蘇實在是一個相當厲害的人,有決斷,有口才。”④面對丈夫虐待她主動提出離婚,在大家庭里她忍辱負重、委曲求全,與范柳原交往她不卑不亢、極有分寸,兩人結合后她成熟老練、富有主見。愫細則剛好相反,表面看她是東方佳麗、留洋學子、高級白領、單身貴族,獨立生活和工作能力很強,實則內(nèi)心柔弱、空虛寂寞、涉世尚淺、難經(jīng)風浪,如果我們說偶然的“傾城”成就了白流蘇的婚姻,那么暴風雨夜愫細倒向洪俊興的懷抱則是她依賴性格的必然表現(xiàn),因為她還只是個“在雷雨之夜那個受驚躲在妹妹搖籃里的小女孩”,她心理的成長和成熟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如果由此反觀兩位作者不同的婚戀觀和愛情觀,得出的結論也很耐人尋味:當時還未經(jīng)婚戀的張愛玲在對古典愛情的現(xiàn)代解構中融入了很多理想化的想象,而施叔青在經(jīng)歷多年跨國婚姻生活后百感交集,她寫得更貼近現(xiàn)實婚戀的某些實質(zhì)。由此,《傾城之戀》在嘲諷愛情功利現(xiàn)實的外衣下隱藏著張愛玲相當多的愛情幻想和渴望,《愫細怨》的文本張力卻不在于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真假,而在于女主角自主意識的起落隱顯。兩位作家的高明與深刻則在于:張愛玲以白流蘇婚姻的勝利宣告了女性解放的失敗與愛情神話的終結,施叔青以愫細婚外情的失敗隱喻了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與兩性圍城的突破。
施叔青曾說自己“是個絕對粗略草率的人,而張愛玲的小說細膩得像在雕花”,“她又最善于比興,小說里所用的隱喻、象征、意象,可以供研究她的人寫博士論文”⑤。這也恐怕不僅是自謙之詞,僅以“鏡子”為例,它在《傾城之戀》中是反復多次出現(xiàn)、蘊藉復雜情感的審美意象,但在《愫細怨》里只出現(xiàn)一回,表達具體而明晰:愫細在與丈夫杰克分居后找公寓時曾大哭一場,哭后“從皮包掏出隨身攜帶的口紅,重新化妝,劃眼線”。而白流蘇在面臨巨大的生存威脅時,則在穿衣鏡前端詳自己片刻,然后隨著胡琴聲表演起來,并“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兩個女主角都在鏡子前重拾了信心,雖然一個自尊要強,一個工于心計。
再比如當兩人都即將面臨獨自一人生活的巨大空虛感和無聊感時,作家無一例外都選擇了“空房子”的物象?!皠偞蜻^蠟的地板,光可鑒人影,愫細扶著墻——屋里除了墻一無所有——她沿著墻,生怕摔跤,來回走了幾趟”應是取自《傾城之戀》中“新打了蠟的地板,照得雪亮”,不同的是白流蘇“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潔無纖塵的天花板上”。張愛玲天才的感受力讓她不由借題發(fā)揮:“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得換上幾只較強的燈泡?!?/p>
雖然施叔青在設計《愫細怨》其他情節(jié)關鍵點時,并不是對張愛玲《傾城之戀》的直接模仿,但其內(nèi)在氣息的相通卻是不言自明的。取代了那個經(jīng)典的“傾城”橋段,施叔青以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逆轉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邏輯線索,如果不是深諳《傾城之戀》的敘事套路,就很難設想施叔青會將這場大雨描寫成“天地變色”、“天崩地裂”,“也許在半路上就被雷劈死了”的巨大恐懼讓愫細感到“這男人是她唯一的依靠”并“緊緊抱住他,和他相依為命”,這樣“劫后余生的慶幸心情”和“掩上門,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一男一女,這都是命,注定他們要在一起的”的感受與《傾城之戀》中“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和“她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著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的透明透亮”的心理何其相似!不少學者認為這一設計是《愫細怨》的敗筆,因為其實完全不用渲染和夸張,以愫細脆弱柔嫩的心理可推測她的“投懷送抱”幾乎是必然的,“暴雨”并未像“傾城”事件一樣成為小說的高潮,所以《愫細怨》也無法像《傾城之戀》那樣在此處戛然而止,而只能作為男女主人公情勢地位轉折的對分點(小說“暴雨”事件前后剛好都是八千字左右,這也剛好是女主角優(yōu)勢/劣勢心理的轉折點)。
由此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施叔青較張愛玲的優(yōu)勢,由于是科班學習戲劇出身,她對小說的謀篇布局、矛盾沖突等更為用心,并認為張愛玲小說“結構比較松散,這是她唯一的缺點”⑥。《愫細怨》中所有素材都圍繞愫細情感世界的起伏跌宕展開,較《傾城之戀》更具戲劇化因素;將《傾城之戀》中較為隱晦的“反對者”薩黑荑妮公主明晰指向洪俊興的妻子,并讓愫細對她“有著難以消滅的恨意,她輕賤這女人,覺得她根本不配存活在這世界上”。對人物活動場景的選擇也更為用心,不再是“電影,廣東戲,賭場,格羅士達飯店,思豪酒店,青島咖啡館,印度綢緞莊,九龍的四川菜……”的華洋雜處,而是先由洪俊興帶愫細去“博物館、拍賣行看瓷器、古物展覽,當然,還有數(shù)不清的躲在巷子底的,一家家燒出地道潮州菜、廣東小菜的小館子”,到后來兩人“流連在一家家點著蠟燭,情調(diào)很好的西餐廳”,當洪俊興不僅以身體覆蓋的欲望形式也以文化認同的精神形式一點點吞沒愫細時,男女主人公的位勢從根本上被置換。
或許《愫細怨》本身就是施叔青對張愛玲影響的一種克服和超越?!般杭殹泵秩∽浴冻料阈肌さ诙t香》中對性完全無知恐懼的女主角,但要有意反其意用之,呈現(xiàn)出一個在情欲中沉淪和掙扎的都市女子的迂曲心路;而對愫細欲望“無數(shù)次她發(fā)過誓,不讓他接近,可是往往守到最后一刻,她迸得全身骨頭酸楚透了”的描寫更近于《金鎖記》寫曹七巧“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施叔青“創(chuàng)造一系列的艷鬼型女性角色,尤得張派真?zhèn)鳌T嚳础躲杭氃埂返慕Y局,不是與《沉香屑·第一爐香》有異曲同工之妙?”⑦女主人公姓“黃”而不是“白”,是否影射了她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有一種本能的渴求,所以“回來找自己的人”洪俊興?所以如果要在張愛玲創(chuàng)作和施叔青創(chuàng)作之間編織起一個互文性的空間,它所延伸的文本一定是龐雜而錯落的。
① 施叔青.我們?nèi)齻€姊妹與張愛玲[A].李昂施叔青散文精粹[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7:223.
②⑤⑥ 舒非.與施叔青談她的《香港的故事》[A].《一夜游——香港的故事》[M].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85:169,167,166.
③ 黃靜.香港·女性·傳奇——《傾城之戀》、《香港的情與愛》、《愫細怨》比較[J].華文文學,2005,(04):21.
④ 張愛玲.寫《傾城之戀》的老實話[A].張愛玲典藏全集(第5 冊)[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121.
⑦ 王德威.落地的麥子不死[A].想象中國的方法[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