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書法的氣韻管窺

⊙劉 琰［西安交通大學人文學院， 西安 710049］

氣韻歷來是中國藝術創(chuàng)作、品評和審美的重要標準，無論是音樂、文學、繪畫，還是書法，長久以來都對氣韻進行著孜孜不倦的探索與追求。書法氣韻是書寫者的生活閱歷、品德情操、文化修養(yǎng)等因素在筆墨線條間的呈現(xiàn)，是生命韻律的藝術體驗。弘一法師的書法以陰陽二氣為本源，以抒情言志與意象表達為終極追求，處處流露著字外之意，彌漫著耐人尋味的氣韻。

一、陰陽——弘一法師書法氣韻的本源

劉熙載《藝概·書概》言：“書要兼?zhèn)潢庩柖狻！标枤馐莿倧姟⑿蹓?、沉穩(wěn)之氣，陰氣是柔弱、隱藏、流動之氣。

從現(xiàn)存法師出家前的書法作品來看，“陽氣”占據(jù)主導地位，是在充滿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和遠大抱負的基礎上，所展示出來的厚重、果敢而又有棱有角的韻味，充滿雄強的陽剛之美，處處透漏著儒家之氣，又散發(fā)著純粹的藝術光芒。但無論是其初學書法之時，還是在日本學畫期間受到西洋畫布局影響之后的書法創(chuàng)作，抑或是在平日所寫的書札尺牘中，法師的書法始終擺脫不了對前人模仿的影子。在他的書法作品《弘一法師1912年書八言聯(lián)》與《弘一法師留學后所作〈高陽臺〉》中，與其他大量法師出家前的書法作品一樣，雖然所作具體時間不同，但是無疑線條都棱角分明，筆畫古厚粗重，用筆以方筆為主，結字欹側險絕，略向右上傾斜，帶有濃重的《張猛龍碑》的影子，章法上字距較小，整個作品文字部分茂密緊湊，充分體現(xiàn)著“陽剛之氣”，而文字周圍寬綽的留白所帶來的輕松、舒暢之感恰恰又是“陰氣”的完美體現(xiàn)?！逗胍环◣?912年書八言聯(lián)》中“極”字豎畫起筆與“列”字橫畫收筆時的圓，《弘一法師留學后所作〈高陽臺〉》中“暮雨瀟瀟”處“瀟瀟”兩字的輕細都是“陰柔之美”的體現(xiàn)。哪怕是像《弘一法師1915年9月致劉質平的書函》這樣用于交流的信札，在運用大量張揚的長線條與尖刻的露鋒之外，同樣也有精致靈動的短線條和溫雅的藏鋒。雖然“陽氣”在法師出家前的書法作品中占盡先機，但是“陰氣”仍依稀可見。

出家后弘一法師的書法逐漸增加之前所積累的寫帖經(jīng)驗，再融合鐘繇楷書，來中和先前寫碑的剛猛，筆畫不再像出家前那樣棱角分明，而以圓筆代替，增加了一股內斂與佛家的圓融韻味，先前的欹側險絕之勢開始歸于平正，讓人不難體會其間散發(fā)出來的些許靜氣，使得“陰氣”日盛，成為弘一法師書法成熟時期氣韻的主導。

自1932年開始，弘一法師的寫經(jīng)書法可以說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書寫風格，并在此基礎上朝著更加簡靜、恬淡、圓融、瘦細的韻味方向發(fā)展。在1941年，弘一法師的書法作品《三省達摩像》，我們從中可以體會到法師在以書事佛時，書法中所滲透著的濃重的宗教內涵，仿若禮佛，心靜至誠，從容不迫。圓潤的線條、分離的點畫、瘦長的結字、疏朗的章法，這一切仿佛不食人間煙火那樣一塵不染，唯有寧靜空靈之氣韻，只見虔誠，也是佛家修行所講“四大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一種體現(xiàn)吧，這股難以掩蓋的“陰氣”不僅昭示著法師在書法上的非凡成就，似乎也充盈著其對人生的再認識。但是在這“陰氣”的背后也依然潛藏著“陽氣”，如《弘一法師1939年致劉質平書函》所示，法師此時的手札較之出家前已經(jīng)內斂、平和許多，同樣散發(fā)著濃厚的陰柔之氣，然而，不經(jīng)意間我們又可以看到稍稍放縱的“陽氣”，且看這“滯”字最后的一豎已是難掩，再遑論那章法上字間的大小錯落、清晰的虛實對比，只是這股“陽氣”在“陰氣”面前顯得有些勢單力薄。

弘一法師的絕筆《悲欣交集》是法師的代表作。該作品墨色變化明顯，濃重的線條盡顯陽氣，而枯澀的筆畫充滿“陰氣”；用筆上方圓兼?zhèn)?，“悲”中“心”部左邊兩筆與“交”字長撇的起筆明顯為方筆，方俊而透著“陽氣”，“悲”字中兩豎與“交”字中長捺的起筆明顯為圓筆，飽滿而透著陰氣；快慢合宜，快者如“欣”字一豎與橫鉤，輕快而透著“陰氣”；慢者同“悲”字兩豎沉重緩慢而透著“陽氣”；線條上粗細對比強烈，“悲”、“交”字部分的粗線條透出的“陽氣”之美，“欣”、“集”字部分的細線條露出的“陰氣”之雅；線條曲直交錯，直線若“欣”字的一豎，挺健而呈“陽氣”，曲線若“欣”字的橫鉤，圓轉而呈“陰氣”。結字上擒縱有度，最顯著者如“集”字，上半部分縱，下半部分擒，縱者豪放不拘小節(jié)乃“陽氣”的代表，擒者溫婉內斂為“陰氣”的歸屬。此外，在疏密關系的處理上，該書作疏處若“交”字兩點與撇捺之間，“悲”字“非”部分和“心”部分之間較遠的間距所體現(xiàn)出的“陰氣”，與“悲”字心字底左半部分和“集”字“木”字底下方明顯的緊湊感所體現(xiàn)出的“陽氣”相互呼應，得到完美的畫面和諧感?！氨澜患彼膫€字中的重墨、枯筆、緩慢的行筆透露著一股“陽氣”，體現(xiàn)著弘一法師深沉而又矛盾的生命體驗和精神境界，同時其中又潛藏著佛家的圓融與大度，雖蘊含“陽氣”而依然澄凈無壓迫感，流露著一股“陰氣”。

弘一法師書法氣韻中的“陰氣”與“陽氣”始終保持著互依互生的關系，并逐漸實現(xiàn)了由“陽氣”勝到“陰氣”勝的轉化，而其絕筆“悲欣交集”中“陰”“陽”二氣的交替流轉則表現(xiàn)得更為復雜，為法師一生的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二、抒情與意象——弘一法師書法氣韻的終極體現(xiàn)

若要說抒情性，“悲欣交集”這件作品可以說是弘一法師所有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件。

弘一法師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寫下“悲欣交集”四字。葉圣陶曾經(jīng)解釋“欣”字是“一輩子‘好好的活了’，現(xiàn)如今‘好好的死了’，歡心滿足?！雹俜◣熢诔黾液笤鴮派介L老說：“弟子出家，非謀衣食，純?yōu)榱松来笫?。”②筆者認為法師的“欣”在于他已經(jīng)看透了這生死大事，找到了最真實的自己，將佛法禪意與自我人生打通，將悲與喜的心路歷程看透，對自己做出了最真切的評價，真正的了無掛礙，返璞歸真。而這個“悲”字應該含有兩層意思，一是為處于動亂社會中的蕓蕓眾生而悲，他曾以佛法救國為理想，常說：“學佛法之人皆須發(fā)‘大菩提心’，以一般人之苦樂為苦樂，抱熱心救世之弘愿”，但當是時內戰(zhàn)局勢未明，民不聊生，故而其“悲”，此“悲”乃慈悲之“悲”，僅就“悲欣交集”之后的“見觀經(jīng)”三字即可窺見一斑。二是為自身而悲，法師臨終之前回憶自己的一生，緬懷少年及青年時來自家庭、政治的種種苦楚，不免有感而發(fā)，以“悲”字來抒懷。

從《悲欣交集》這件書法作品來看，處處透露著此種悲與欣交錯的情緒，其墨色上的枯、結字上的擒、行筆上的慢、用筆上的方與粗重傳遞出“悲”的情感訊息，而墨色上的潤、結字上的縱、行筆上的輕快，用筆上的細與圓融，則體現(xiàn)了“欣”的情緒，具體如前文提到的例子。這種“悲欣交集”的情感便是弘一法師這件遺墨的抒情性所在，是其氣韻整體蘊涵的字外之意和韻外之味，如音樂與美食那樣回味無窮，如蒙娜麗莎的微笑那樣令人遐想。

細細體味這四個字，“字如其人”也并非沒有道理，書寫之始要畫成其形，隨體詰屈，“立象以盡意”。蒼勁的筆法讓觀者仿佛見到法師寫這四個字時的情形：一位蒼老的僧人，靜坐桌前，提筆、沾墨、書寫，不緊不慢，一臉恬靜，滿目平和。誠然此件作品不像法師的其他書法一樣圓潤、靜謐，然而雖然有對比但依舊平淡，雖然有矛盾但不沖突，正是法師看透人生的釋然。從“悲”、“欣”二字的書寫上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法師書寫“悲”字時的沉重與書寫“欣”字時的暢達，這便是“悲欣交集”書法的氣韻所呈現(xiàn)出的一種意象。何為人書俱老，何為心手雙暢？弘一法師的這件作品可謂道出了人書合一，天人合一的真諦。

弘一法師的其他書法創(chuàng)作作品也依然具有一定的抒情色彩，體現(xiàn)著不同的意象，他所書寫的大量佛家經(jīng)典與偈語詞句，都體現(xiàn)著他對佛祖至誠的情懷，也抒發(fā)著其內心的平淡、恬靜與充溢，呈現(xiàn)出一位擁有極高佛教修養(yǎng)的寫經(jīng)生形象。弘一法師書《心經(jīng)》是劉質平母親辭世后法師為其抄寫的《心經(jīng)》局部，從這件作品中我們不僅領略到了正在專心寫經(jīng)的法師的一臉至誠，也仿佛聽到了法師對亡魂的祈禱與祝福。《弘一法師書佛偈對聯(lián)》是法師眾多佛偈中的一件，它與法師一生書寫的其他佛偈與格言作品一起，讓我們認識了那位洗盡鉛華的弘一法師，此時的法師，已然放下了曾經(jīng)的輝煌，僅僅是一名僧人——一名正在書寫佛家智慧的僧人。

蔡邕《筆勢》也說，書法要“達其性情，形其哀樂”，用書法來抒發(fā)自我性情是中國書法藝術孜孜不倦的追求，更是書法氣韻的重要體現(xiàn)。情感的抒發(fā)已遠遠超越書法作品的技巧與形式本身，貴不在形之色相而在神之余味，在于筆墨之上所透露的作者情感，在于觀者未見其人而又若見其人。

縱觀弘一法師一生的書法創(chuàng)作，無論在絢爛至極時，還是在歸于平淡時，都處處體現(xiàn)著“陰”“陽”二氣的互生互補與生命韻律的蓬勃、情感抒發(fā)的真切，而其臨終之前簡單的四個字更是氣韻生動，耐人尋味，成為絕筆佳構。

① 錢仁康《:弘一大師臨終遺墨考》，《上海音樂學院學報》1991年第1期，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