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雁玲[廈門大學中文系, 福建 廈門 361005]
作 者:陳雁玲,廈門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專業(yè)在讀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思潮。
20世紀80年代,剛剛結束“文化大革命”的中國急切地探尋著新的思想解放道路:如何擺脫過去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束縛,如何恢復被壓抑與規(guī)訓的人性與欲望……正是在這種種需求的呼聲中,學界迎來了“主體性”的大論爭。李澤厚的《康德哲學與建立主體性論綱》、劉再復的《論文學的主體性》作為這場論爭的導火線,不僅瓦解了反映論文學理論所形成的長期統(tǒng)治地位,還高揚了以理性精神為核心的主體性精神。這時期的文學作品無不在其中叫囂著人性的復蘇與自由。然而,權利在獲得無限滿足的同時卻踐踏了其他生命體的存在。主客的分立再次給人類帶來了迷失。面對這樣的情況,20世紀90年代末,學界在對80年代形成的主體性理論進行修正的基礎上提出了主體間性理論。雖然當前主體間性主要涉及以下三個領域:認識論的主體間性、社會學的主體間性和本體論的主體間性,但本文所涉及的主體間性當指本體論的主體間性——“意指存在或解釋活動中的人與世界的同一性,它不是主客對立的關系,而是主體與主體之間的交往、理解關系。本體論的主體間性關涉到自由何以可能、認識何以可能的問題?!雹賹嶋H上,這種主體間的自由、超越因為世俗的過多限制而無法在現(xiàn)實世界中形成,唯有進入審美世界(這里將只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才能借助自我主體與文學形象之間的對話、交流達到對人的理解、對生存意義的領悟,才能真正地實現(xiàn)主體間的平等。
對舊式的中國知識分子而言,知識天平的另一端并不是思想、情感,而是道德,知識宛然成為了道德的從屬。對他們而言,知識分子必然先是一個道德的存在,而后才是知識的存在。一旦這種觀念投射在文學上就會理所當然地塑造一個全知全能的知識分子形象。他們自以為占有了真理,因此在創(chuàng)作中對作品里的人物指手畫腳,時不時地躍出作品,成為控制話語空間的獨裁者。過去的幾十年里,中國文壇所制造的唯理主義意識形態(tài)神話比比皆是。那種大包大攬的姿態(tài)完全無視其他主體的存在,毫無疑問,這是有悖于主體間性所一貫主張的“我—你”關系的。
現(xiàn)代社會,知識分子不再滿足于扮演意識形態(tài)的思想鸚鵡角色,不再采取話語霸權、思想暴力的方式,不再以自我為中心對人物進行價值評判,而是采用主體間性的思維形式,以一種平等的姿態(tài)傾聽作品人物的聲音。這種平等對話的心態(tài)擺脫了“我—他”之間非本真的主客關系,也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過去形而上學獨斷論的遮蔽性。本文所討論的王小波,在中國文壇還未興起主體間性熱潮之時,就以一種主體間性的思維貫穿作品的創(chuàng)作,這或許也是他去世后(1997年過世)獲得顯赫聲名的原因之一。
由于王小波沒有將自己當做筆下人物的主宰,因此他在文本創(chuàng)作中選擇與筆下人物之間的對話來了解他們的思想意識。這種平等、民主的溝通精神集中體現(xiàn)在敘述方式上的多種敘述視角的轉換。
《黃金時代》是一部為王小波帶來巨大聲譽的作品,其中王二與陳清揚第一次在后山幽會的場景在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在以王二的視角敘述完這一事件后,陳清揚又以她的視角敘述相同的事件。而這種情節(jié)的交錯式反復敘述同樣出現(xiàn)在《萬壽寺》這部小說中:敘述人從王二、薛嵩轉移到紅線、老妓女、小妓女等。在這里,王小波并不是因為元敘述實驗的挑戰(zhàn)(80年代中后期以馬原、格非、余華等為代表的先鋒派就是出于純粹的元敘述實驗而故意打亂文本中的敘述層次)而有意將這種敘述人的身份不斷地轉換,而是出于對人物的尊重、對故事本身的尊重、對自由創(chuàng)作的追求。因為在他看來,這種敘述方式能夠讓小說中的每一位成員(無論他在文本中處于怎樣的位置)真實地反映各自的主體意識。讀者也可以從不同人物對同一事件敘述的差異中看到人物的性格,而這種自然的體悟正是讀者所追求的。
此外,王小波的小說經常還采用第一人稱“我”敘述,但是這個“我”卻不僅僅是故事的敘述者,同時也是故事的創(chuàng)作者。也就是說,王小波在部分作品里既通過“我”(敘述者)來敘述“我”所了解、經歷的事情——“我”就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又通過“我”(創(chuàng)作者)來不斷地改編那些已經敘述的事情——在故事之外,以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出現(xiàn)。讀者跟隨作家游走于這兩種不同敘述角色的“我”,乍讀之下會有些分不清,但是這也讓小說的結構更加多姿、動感。例如《白銀時代》里的王二作為敘述者,他不斷地講述一個師生戀的故事,而作為創(chuàng)作者,他又以寫作公司的作家身份出現(xiàn),他告訴讀者,寫一部叫做《師生戀》的小說只是自己的工作。而《未來世界》里也有兩層敘述,一位叫王二的歷史學家的日常生活遭際、對自己所敘述故事的看法;王二的舅舅的傳記人生。這種連環(huán)扣式的敘述方式之間并不是毫無關聯(lián)的,相反,讀者會發(fā)現(xiàn)文本中敘述者的故事與創(chuàng)作者的故事有一種相互印證的關系,他們之間的故事往往有很大的相似性。而這種相似性將更好地揭示作家的敘述主題?!段磥硎澜纭分校俏唤型醵臍v史學家所經歷的“被重新安置、送到學習班改造思想”與王二(“我”,王小波小說文本中的“我”經常被命名為“王二”)所敘述的舅舅的故事有很大的相似性。兩種敘述層面之間的交流、匯合既深化了兩層故事主體的獨立性,也很好地揭示了作家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規(guī)訓的命運。在這里,不僅有故事人物之間的交流,王小波還將這種主體間的平等溝通擴展到書中人物與作家自己。在王小波的作品里,《萬壽寺》更為明顯地體現(xiàn)了作家與書中人物之間的交流,甚至于當作家的敘述與書中人物的敘述不相符時,作家受到了書中人物這樣的指責:“我是這樣的嗎?”“你瞎說什么呀!”可以說,王小波正是通過對這種種可能性的不斷嘗試達到了自由精神的藝術表現(xiàn)。
古今之間的對話體敘述主要針對王小波的歷史題材類小說,以《青銅時代》的三個中長篇《萬壽寺》《紅拂夜奔》《尋找無雙》為代表。雖然這三個故事都取材于唐傳奇,但王小波的目的并不是為了還原歷史的真相。他從容地游走于古代傳奇之中,卻用他狂想式的想象消解、重構著歷史故事,在將讀者帶入一個傳奇世界的同時又不斷地返歸當下生存境域(敘述者“王二”)。他摒棄了客觀還原式的歷史解讀,而依托主體的想象,以冷靜的經驗理性和生命體驗,以詩意的審美藝術態(tài)度,以象征的修辭方式,探究歷史與現(xiàn)實的種種可能性,從而達到與歷史、現(xiàn)實、讀者對話的目的。
《萬壽寺》里既敘述了薛嵩的故事(頗有才氣的薛嵩在搞了多項發(fā)明之后總想著能混出個模樣,但他的種種努力卻常常被生活中的荒誕事件所擊敗,他就像舞臺上的喜劇演員,不斷地為觀眾上演著滑稽?。?,又在其中穿插著一位叫王二的“我”因車禍失憶而不知自己是誰的故事。薛嵩在不斷追尋功名的道路上漸漸失去了自己,而“我”也因失憶奔走于追尋自己的道路。兩個同樣擁有“不確定性”身份的人物在王小波的筆下神奇地串聯(lián)一體,這種古今并列(作家并沒有將這兩個故事按照時間的先后處理,而是讓“我”隨意地穿梭于古代與現(xiàn)代之間)、相互交融的編織使小說的內涵更加濃烈。
不單是古今人物生命體驗的相似,有時竟連具體的境遇也存在同質。例如《紅拂夜奔》中,當歷史傳奇中的李靖與紅拂野合時,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與小孫也同居了;當李靖成為衛(wèi)公位極臣相時,“我”也因求證出了費爾馬定理成為了數學“人瑞”。在這里,王小波將文本帶有的邊界限制打破了,以一種開放的姿態(tài)強調小說所敘述的歷史與現(xiàn)實生活的共性:李靖、紅拂等傳奇人物在闡釋著當下生存現(xiàn)實的荒謬,而“我”與小孫也把荒謬注入歷史世界。這種種荒謬卻不期然地成為作家筆下永恒的生命主題:專制、愚昧、極權、奴性與自由、智慧、愛情、激情之間的持久對峙。
在這里,王小波以主體間性的思維方式(有別于主體性的思維方式:知識分子往往以道德法官自居,用一種話語霸權的方式對歷史或歷史人物進行價值判斷),用平等對話的姿態(tài)將歷史人物的精神隱秘與真實的生活處境架構一體——小說人物生存境遇的驚人相似消弭了時空之間的距離。這種視界下的歷史小說不但獲得了小說人物之間的對話,更實現(xiàn)了自我與歷史、讀者與歷史之間的對話;這種對話式的美學態(tài)度,不但隱含著作家的深層思考,也通過歷史的荒謬與悲涼的呈現(xiàn)給讀者帶來深刻的啟思。
與西方世界相比,東方國家往往選擇以文學的表達方式思考哲學問題。而這種思考更多地來自生命個體的生存體驗,將這種體驗所形成的經驗理性幻化成文學創(chuàng)作就成為作家的核心思路。反觀王小波的思想世界,當中的理性正是這種冷靜、清晰的英國式經驗主義。因此,雖然同屬于紅衛(wèi)兵一代,王小波卻少了那分青春騷動、狂熱激情。在他看來,那個以先驗條例昭告天下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年代既然沒有得到經驗事實的驗證,那就是值得懷疑的。任何以信仰的名義、崇高的理由規(guī)約他人的行為都是一種偽善。這個世界并不需要極度膨脹的主體來制定法則,真正的自由應該是一種基于經驗的主體之間互相溝通與協(xié)作。主體性的精神內藏著氣勢磅礴的思維暴力,知識分子們在以文化啟蒙者自居的同時往往只沉迷于言說的快感而無視傾聽與對話的訴求,這種主觀獨斷在成就個別主體(常常限于權利話語者)的同時卻侵蝕了公眾的權利。正是基于這種思考,王小波在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摒棄了全知全能的敘述主體對生存世界的單一式敘述,而代之以情節(jié)的交錯式反復敘述和古今之間的對話體敘述風格。
① 楊春時:《本體論的主體間性與美學建構》,廈門大學學報(哲社版)2006年第2期。
[1]楊春時.生存與超越 [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
[2]韓袁紅.王小波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
[3]王小波.王小波全集[M].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