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中生存——淺析張岱的《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

⊙王保雙［焦作師范高等?？茖W(xué)校初等教育學(xué)院， 河南 焦作 454100］

作 者：王保雙，河南省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初等教育學(xué)院中文專業(yè)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漢語、古文化教學(xué)研究。

明朝是一個英杰輩出、群雄并起的年代，既有埋首書齋、著作等身的學(xué)術(shù)大師，也有振臂一呼、呼嘯猛進的忠毅烈士。湯顯祖、夏完淳、唐伯虎……這一個個至今聽起來都耳熟能詳?shù)拿?，或以其超凡脫俗的才學(xué)，或以其卓然不群的性情，或以其瀟灑真摯的情懷，為后人所激賞。但是，在明朝動亂黑暗的時代，他們中也有一些人飽經(jīng)憂患，不為人所熟知。他們就像隱在濃云密霧之中的明星，等待人們的發(fā)現(xiàn)，而張岱則是其中閃亮的一顆。

張岱的一生是坎坷而曲折的。他出生于一個封建社會的“世家”，年幼聰穎異常，被當(dāng)時的大名士陳眉公稱之為“小友”?？上绱私艹龅牟湃A，偏逢末世，加上自己仕途淹蹇，所以他干脆絕意仕進，但是隨著清兵入關(guān)，明王朝覆滅，他原先的生活“皆成夢幻”，只有以著書來重溫舊夢。經(jīng)歷坎坷的人生和易代之悲，張岱因此而生滄桑感、幻滅感，作品中深懷國破家亡之痛、荊棘銅駝之悲、濃濃的追憶與感悟彌漫其中，無可奈何，揮之不去。張岱把兩部記寫過去生活人事的作品都命名為“夢”，一為《陶庵夢憶》，一為《西湖夢尋》，這是耐人尋味的。

一、夢境的精神分析

著名的精神分析學(xué)說的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有一本重要著作《夢的解析》，在書中他批駁了舊心理學(xué)對于夢的解釋。弗洛伊德主張極端的“前定主義”，認(rèn)為心理上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凡夢都是平素不能實現(xiàn)欲望的滿足。雖然弗的學(xué)說都和性欲扯上關(guān)系，但是在這里對于張岱的心理闡釋卻有一定意義。

弗洛伊德認(rèn)為我們醒后所記得的是夢的化裝而不是夢的真面目，是“夢的顯象”而不是“夢的隱義”。做夢好比制謎，顯相是謎面，隱義是謎底。以具體的形象代表欲望的滿足，以顯相代表隱義，就是所謂“象征”。

就個人而言，甲申之變后，張岱從一個紈绔子弟，淪落成一個頹然遺老；而就社會而言，時局動蕩，民不聊生。張岱親眼經(jīng)歷了這個變故，這是歷史的選擇，不是張岱本人愿意的，他從心理上不愿意承認(rèn)這樣的變故，不想承認(rèn)朝代已經(jīng)更迭，不愿承認(rèn)國家的覆亡，那他只能去回憶、去夢憶那些曾經(jīng)絢爛、曾經(jīng)繁華的國家。這倒是印證了弗洛伊德關(guān)于夢的解釋，在夢中實現(xiàn)平日的遺憾與不足。

二、《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的夢境

我們可以看到張岱描繪過去生活中的一切平凡場景，無不細膩動情，飽含眷戀。如他描繪繁華燈景：“紹興燈景，為海內(nèi)所夸者，無他，竹賤、燈賤、燭賤；賤，故家家可為之；賤，故家家以不能燈為恥。故自莊逵以至窮檐曲巷，無不燈，無不棚者。棚以二竿竹搭過橋，中橫一竹，掛雪燈一、竹球六。大街以百計，小巷以十計。從巷口回視巷內(nèi)，復(fù)疊堆垛，鮮妍飄灑，亦足動人。”

寄寓于破屋之中，張岱卻描繪了一個盛世光華，鮮妍飄灑的燈火與籠罩在這街燈下的俗世生活，可謂如夢似幻?？梢韵胂笸砟旮F困凄涼的張岱，只有在這看似清淡的語辭中尋找少年時代的風(fēng)光與繁華。他凝結(jié)一段癡情，用手中的筆追憶尋夢境，傾倒世人，卻先迷醉了自己。雖是夢，《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一景一物卻如在目前，似乎伸手就可摘取一盞街燈，照亮前塵。難怪有人評論《陶庵夢憶》是一本歷史書，是一部歷史題材的電影，是一張見證歷史的畫。張岱在每一篇美文中都在艱難地回顧往昔，只是現(xiàn)實的困頓使逝去的一切比真實更美好，幾分癡人說夢，多少難言過往，委婉地表達了他對現(xiàn)實的感慨。

張岱的作品中用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過去的那些支離破碎的生活細節(jié)構(gòu)造了一個美好的夢境。這樣的夢，張岱不想破壞，總是想把這樣的美麗珍藏起來，但想歸想，滄?；Q，這樣的美夢總有一天要破滅的。那就是國破家亡之時。張岱滿懷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之重任，目睹明朝的覆滅。這時候，他的夢也應(yīng)該醒了，反正遲早總得醒的。春天來了匆匆間還要歸去，轉(zhuǎn)瞬便是烈日當(dāng)空，焦灼得夠受。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春天，也沒有久長的夢。在理智上，張岱想忘記過去的一切，不做以夢境代替現(xiàn)實的“癡人”；但在感情上，又不能忘記過去，夢魂依舊牽系著昔日的繁華，他也仍然是個“癡人”，他的作品中傳達著婉轉(zhuǎn)曲折的哀痛，他的作品飽含國破家亡之恨，讓作者在作品中追思過去。

查繼佐序《西湖夢尋》時說：“張?zhí)这肿鳌段骱魧ぁ?，以西湖園亭桃柳，蕭鼓樓船，皆殘缺失次，故欲夢中尋之，以復(fù)當(dāng)年舊觀也。余獨謂不然。余以西湖本質(zhì)自妙，濃抹固佳、淡狀更好。湖中之繁華奇麗，雖凋殘已盡，而湖光山色，未嘗少動分毫……何必輾轉(zhuǎn)反側(cè)寤寐求之。”雖然說張岱在自說夢話，也無可厚非，那是他的夢境，我們也不想打擾他。但如果理解成張岱的夢就只是張岱過去生活的某物、某景那就錯了。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這些夢境中的物、景只是弗洛伊德所理論的顯象。我們需要讀懂夢境中的物、景，才能尋找到張岱的所想所思，才能真正明白張岱的所旨。

至于張岱的《陶庵夢憶》，系追憶已往的盛會或勝跡，含有不少感喟，恰似“白發(fā)龜年，暢談天寶”，絕不是樂天派，更不是憤激派。他的《自序》上即說，“持向佛前，一一懺悔”，我們就須認(rèn)清“懺悔”二字，是他寫這部《夢憶》的唯一主旨，所以竟可名之為“遺民文學(xué)中懺悔派的作品”。

朱劍芒“懺悔”說長期以來影響較大，但后來也出現(xiàn)了很多爭論。張岱的這種懺悔還是不夠深刻，看不出絲毫的悔恨。張岱在他的兩部作品中都只是追憶昔日的歲月，只是感嘆和惋惜國破家亡。從作品的自序或正文都表達了這樣的一種情緒，只是一種渴望、眷戀和欲望。此外，《陶庵夢憶》中寫到的一些習(xí)風(fēng)民俗、西湖香火等等，也無不流露了作者的亡國之痛，如卷七《西湖香市》，當(dāng)年盛況空前，作者寫到每屆西湖香市，有“數(shù)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于寺之前后左右”，但在崇禎十五年（1642）以后，由于“虜鯁山東，香客斷絕，無有至市者，市遂廢”，張岱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匕盐骱闶械乃ヂ錃w之于“虜”！假使張岱真如王海燕所言，思想重點是“對晚明社會透露的新時代曙光的向往，是一曲蓬勃熱烈時代精神的頌歌”，那他完全可以只寫西湖香市過去的繁華熱鬧，表現(xiàn)市民過去的富庶安逸，而沒有必要運用今昔對比之筆。如此清晰的比照，那種故國之思、亡國之痛不用明說，讀者自可了解。

由于出生在累代仕宦之家，張岱難免也沾染一些紈绔子弟習(xí)氣，晚年回憶其早年生活，曾說自己“極愛繁華”，口氣中不乏對于曾經(jīng)有過的紙醉金迷生活的津津樂道。關(guān)鍵在于如何理解，以及這種情緒是否為作品思想重點所在。應(yīng)該說，張岱作品所寄托情思的重點仍在于國破家亡之痛、荊棘銅駝之悲，對于過去生活不可復(fù)得之的追懷眷念。他在《西湖夢尋》的自序中也說，他闊別西湖二十八年，無日不夢西湖，但明亡后兩至西湖，看到許多風(fēng)景園林，“僅存瓦礫”，難免心生感慨。經(jīng)常中夜不眠，回想平生“繁華靡麗”，而今“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曾作“自挽詩，每欲自決”，但總“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而《石匱書》之撰作，正是作者借以表達對國家山河之懷念，對民族氣節(jié)之頌揚。

在文章中追憶故國情思，張岱在這一點上受到南宋作家孟元老和周密的影響。《東京夢華錄》是孟元老在南渡之后所作，作者在《夢華錄序》中歷數(shù)當(dāng)年的繁華，但這一切隨著北宋的滅亡而成夢幻，于是“暗想當(dāng)年，節(jié)物風(fēng)流，人情和美，但成悵恨”。他還解釋其書取名“夢華”之意：“古人有夢游華胥之國，其樂無涯者。仆今追求，回首悵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可見他對于故國傾覆充滿沉痛和悵恨之情。周密的《武林舊事》則是作者宋亡以后回憶南宋舊事而作。他對于往昔的繁華也有一種如夢的感覺：“時移物換，憂患飄零。追想昔游，殆如夢寐，而感慨系之矣?！倍鴱堘返摹短这謮魬洝贰段骱魧ぁ范?，同樣也是追憶舊朝盛事之作，也同樣有一種往事如夢如幻之感，充滿著對往日的追憶和感悟，此三人的心曲是相通的。

一個人只有對現(xiàn)實極為不滿，對將來又不抱什么希望的時候，才會去細細咀嚼過去的歲月。張岱身處清朝，卻極寫明朝舊事舊物，他正是在細心地“咀嚼過去”，追憶舊朝盛事，于表面不動聲色的描述中抒發(fā)其對故國傾覆的沉痛和追憶之情，并不是表面的對繁華世俗生活的喜愛和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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