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詩英譯中的時態(tài)選擇

李宏霞

(桂林電子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西 桂林541004)

葉維廉在《中國詩學》中曾指出，“中文動詞是沒有時態(tài)的(tense)”［1］333，“動詞因為沒有時態(tài)的語尾變化，所以在用的時候，不會把行動限定在特定的時空里，不似英文那樣”［1］16，這種超越時態(tài)變化的動詞可以使動作擺脫特定時空的限制，增加了詩歌的開放性;與中文不同，英文很重視時態(tài)變化，英文中關于過去、現在及未來的時態(tài)是一種人為的劃分，用來限指動作所發(fā)生的時間，“像英文中的現在式、過去式、將來式，是刻意的要我們意識到‘時態(tài)’……昨日‘如此’，今日‘不同’或者‘仍如此?’是激發(fā)讀者分析性思維，指導、領導讀者思維方向的元素”［1］29。鑒于英漢兩種語言在時態(tài)運用上的差異，以及時態(tài)對于英文的重要性，中國古詩英譯過程中，譯者不可避免地要進行時態(tài)的選擇，從而使譯文更符合英文語言習慣。正確的時態(tài)選擇有助于再現、重構原詩的情景與意境，而不恰當的時態(tài)選擇則有可能曲解原詩，使讀者無法正確理解。

1 根據原詩的時間指示選擇時態(tài)

盡管漢語動詞沒有時態(tài)上的曲折變化，但在語義范疇內，不少漢語詞匯仍有可能表征時間界限，體現所描述的事物與敘事時間之間的關系。正如劉若愚在《中國古詩評析》中所說:“我曾說到中國詩歌缺少語法上的時態(tài)及數的范疇，但也有一兩點需要交待清楚。所謂‘缺少時態(tài)’指的是古漢語的動詞沒有時態(tài)上的曲折變化，并不是在所描述的事物和描述的時間之間根本看不出時間的界限?！保?］由此可見，盡管漢語動詞沒有時態(tài)變化，但不少中國古詩本身隱含時間變化，或牽涉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這類古詩或感嘆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或感慨今是昨非、人生無常，或追昔撫今、感慨昔盛今衰。因此，翻譯這類古詩時，譯者應依據原詩中的時間指示詞或所牽涉的歷史人物事件正確地選擇時態(tài)。

以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一詩的英譯為例。原詩如下: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盡管中文動詞無時態(tài)變化，我們仍可根據該詩中的“尋?！薄ⅰ皫锥取?、“正是”、“又”等時間標志詞推測出該詩所隱含的時間變化以及各個動作所發(fā)生的時間:“尋常見”、“幾度聞”發(fā)生在過去，“又逢君”則發(fā)生在“正是”當前。原詩通過不同時間所發(fā)生的不同動作，表達了作者對昔盛今衰、年華遲暮、漂泊流離的強烈感慨。正如仇兆鰲所述:“撫今追昔，世境之離亂、人情之聚散皆寓于此。”［3］252因此，翻譯過程中，譯者應根據不同動作發(fā)生的不同時間，準確地選擇時態(tài)。

在該譯詩中，前兩句詩的動詞“saw”、“heard”使用一般過去時，而后兩句詩的動詞“are”，“meet”則采用一般現在時。一般過去時和一般現在時的使用既準確地表明了原詩各個動作和場景所發(fā)生的時間，又凸顯今昔對比，彰顯了原詩世運治亂、年華盛衰、人物凄涼流落的主題。

又如，劉禹錫的《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盡管中文動詞無時態(tài)變化，但我們仍可通過該詩所牽涉到的歷史人物——東晉高門望族“王謝”，即開國元勛大將軍王導所在的瑯琊王氏，代代出高官、取得淝水之戰(zhàn)勝利的謝安所在的陳郡謝氏，以及時間指示詞“舊時”準確地判斷出第三句描述的是過去的場景，而其余三句均描寫現在的場景?！肚Ъ以姟穼Υ嗽娂幼?“王導、謝安，晉相，世家大族，賢才眾多，皆居巷中，為六朝巨室;至唐時，則皆衰落零替而不知其處。橋邊惟長野草，巷口但見夕陽，而古跡已難尋矣。今之燕子依然，而王謝之家已泯，但飛入尋常百姓家而已。蓋傷故家古跡之不存也?！保?］由此可見，該詩為一首充滿盛衰之感的懷古詩。因此，在英譯過程中，譯者應根據不同動作、行為所發(fā)生的時間準確地選擇時態(tài)，凸顯古今對比，精準地傳遞原詩的內涵。

許淵沖的譯詩如下:

在該譯詩中，第一、二、四句詩中的動詞“overgrow”、“hangs”、“are dipping”、“occupy”均使用一般現在時或現在進行時，而第三句詩中的動詞“skimmed”則使用一般過去時。各個動詞時態(tài)的正確使用既準確地再現了各個場景，又強化了古今對比，準確地傳達了詩人“盛衰興亡”的傷悼之情。

2 根據譯詩的意境情境選擇時態(tài)

有些中國古詩既不涉及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也沒有明確的時間變化指示詞，對于場景或動作行為的發(fā)生時間亦無明確的交代。對于這類古詩，譯者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與譯詩意境靈活地選擇時態(tài)，從而達到再現、重構譯詩意境的目的。以王昌齡的《閨怨》一詩為例。原詩如下: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這首詩所表述的意境，歷來眾說紛紜。有的評論家認為該詩描述了一個具體的形象、具體的情景，正如劉永濟在《唐人絕句精華》中就此詩所作的評論:“詩人筆下活描出一天真‘少婦’之情態(tài)。”［3］149但也有不少評論者則認為該詩描述的乃是征婦閨怨、閨侶傷春的普遍情境。在中國古代，丈夫在外從軍、少婦在家思傷的情境非常普遍，描述此類的閨怨詩亦屢見不鮮、不勝枚舉。明代唐汝詢在《唐詩解》中曾就此詩評論:“傷離者莫甚于從軍，故唐人閨怨，大抵皆征婦之詞也。”［3］149由此可見，對于不同的讀者而言，該詩呈現出不同的意境。因此，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可以依據自己對原詩的獨到理解與譯詩的意境，靈活地選擇時態(tài)。

W.J.B.Fletcher采用一般過去時翻譯該詩:

在該譯詩中，Fletcher采用動詞的一般過去時“oppressed”、“climbed”、“saw”、“sent”，從而將閨中少婦盛裝、登樓眺望、觸景生情的動作限定為發(fā)生在過去某個具體時間的行為，著重描寫了少婦“凝妝上樓”那一瞬間的心理活動，刻畫了一個具體自然、栩栩如生的情境。

與Fletcher不同，許淵沖采用一般現在時翻譯:

在此譯詩中，許淵沖采用動詞的一般現在時“brings”、“mounts”、“sings”，從而使譯詩不拘泥于過去某個具體的情境，而是把個人的、一時一地的體驗轉化為普遍、恒長的經驗，既準確地傳遞出原詩的內涵，又符合中國古代閨怨詩的傳統(tǒng)。

又如，孟浩然的《宿建德江》詩: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唐一鶴采用過去時翻譯該詩:

在該譯文中，唐一鶴采用動詞的一般過去時或過去進行時“was mooring”、“came”、“stooped”、“was standing”，從而將游子獨客異鄉(xiāng)、煙際舟泊、暮江閑眺、羈旅愁思的動作限定為發(fā)生在過去某個具體時間，著重描寫游子“舟泊暮宿”時的所見與所思，刻畫了一個生動自然、情景交融的場景。

王大濂則采用一般現在時翻譯該詩:

在該譯文中，王大濂采用動詞的一般現在時“is moved”、“comes”、“drops”、“kisses”，從而將游子舟泊暮宿、獨客異鄉(xiāng)的個人行為轉化為普遍情境。游子獨客懷鄉(xiāng)、借景抒懷在中國古代非常普遍，體現故園鄉(xiāng)情的古詩亦是俯拾皆是、蔚為大觀，本詩正是其中的一首。清代章燮在《唐詩三百首注疏》中曾就此詩評論:“夫故鄉(xiāng)之遠，猶是天也;故鄉(xiāng)之月，猶是月也，而故鄉(xiāng)何其遠也?此懷故鄉(xiāng)之作也?！保?］132由此可見，采用一般現在時翻譯該詩，將具體情景泛化為普遍情境，既符合原詩的宗旨，又體現了中國古詩借景抒情、獨客思鄉(xiāng)的傳統(tǒng)。

WitterBynner則采用一般現在時、一般過去時兩種時態(tài)翻譯該詩:

在該譯詩中，前兩句詩使用動詞的一般現在時“moves”、“wanes”、“begin”，從而將“舟泊暮宿”的動作定義為當前行為;而后兩句詩則使用動詞的一般過去時“was”，從而將“野曠”、“江清”的景色定義為過去的游跡、此時的回憶。呂叔湘曾就此譯詩作出評價:“第三行不用is用was，大概是承old memories而來;然而目前景色一變而為往日游痕，大失原作情趣?！保?1］110

由此可見，不同的時態(tài)選擇，對于譯詩的情景刻畫、意境重構起著關鍵的作用:一般現在時有利于創(chuàng)作一種普遍、泛化的情境;一般過去時則使情景生動自然、具體形象。

3 根據譯詩對引述成分的處理選擇時態(tài)

不少中國古詩雖無引號，卻隱含問答、對話、轉述、引言等引述成分。例如賈島的《尋隱者不遇》詩:“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痹撛婋m無引號，卻涉及對話、問答、轉述等引述情境。英譯該類詩作時，譯者可以根據自己的翻譯文風與譯詩意境在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中作出選擇，并相應地選擇時態(tài)進行翻譯。

以李白的《橫江詞(其五)》詩為例:

橫江館前津吏迎，向余東指海云生。

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

這首詩雖無引號，卻隱含對話情境:前兩句詩點明了主客雙方及對話地點(“津吏”在橫江館前迎接“余”)，并輔以津吏說話時的手勢(津吏遙指遠方的天空)，此時云生海上，暴風雨似將來臨。后兩句則是津吏對“我”的詢問與勸告:您為什么要渡江?如此大浪風波，實不宜渡江。唐一鶴曾就該詩作出評論:“李白這首詩，不但有主客雙方的對白，而且還輔以說話時的手勢，栩栩如生，有聲有色。這種形式的詩在我國舊詩中并不多見?！保?］288由此可見，后兩句詩雖無引號，實乃津吏的引語，英譯過程中，譯者應在直接引語或間接引語之間作出選擇，并選擇相應的時態(tài)。

唐一鶴的英譯如下:

在該譯詩中，唐一鶴采用一般過去時“met”、“pointed”翻譯前兩句詩，從而將主客雙方會面對話的情景界定在過去，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動具體的情景;對于后兩句詩，譯者則采用直接引語、一般現在時“do…wish”“shouldn’t go”來翻譯，從而通過津吏的言辭向讀者展現出津吏有著豐富的天象觀測經驗與爽朗真誠的性格。

又如，顧況的《過山農家》詩:

板橋人渡泉聲，茅檐日午雞鳴。

莫嗔焙茶煙暗，卻喜曬谷天晴。

這是一首訪問山村農家的詩。行人穿過木板橋和淙淙流水，于中午時分到達農家茅屋，雞在咯咯地叫，山農正在焙茶曬谷，行人與他進行了親切的交談。山農說，您莫怪焙茶弄得滿屋烏煙瘴氣，將就著歇歇腳吧;可喜的是，今天正好有太陽，場上的谷子要趁晴曬干。原詩雖無引號，但通過上下文不難判斷出后兩句詩是山農的語言。“莫嗔”、“卻喜”兩句詩形象生動、色調明朗，不僅反映了山農的樸實與好客，也刻畫了雨后初晴之際農家的繁忙與喜悅。英譯這兩句詩時，譯者可以在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之間作出選擇，并相應地選擇時態(tài)。

唐一鶴的譯詩如下:

對比這兩首譯詩，我們不難發(fā)現，郭著章和唐一鶴都選擇了一般過去時來翻譯前兩句，將行人訪問山農的場景定位在過去某個具體時段，情景生動、真摯感人。但對于后兩句詩的翻譯，譯者的處理則不盡相同。唐一鶴的譯文中，第三句詩采用直接引語、一般現在時“don’t be”，從而生動地刻畫了山農的好客與真淳;第四句詩則采用間接引語、一般過去時“was”，描寫了農家繁忙、樸素的生活。郭著章則使用直接引語、一般現在時來翻譯后兩句詩，第四句詩的“are pleased”和第三句詩的“don’t hate”相呼應，更加貼近于原文中的“莫嗔”與“卻喜”的對照呼應;兩次使用直接引語、一般現在時，更使讀者如聞其聲，山農熱情好客、淳樸爽朗的形象躍然紙上。

4 結語

由于漢語動詞沒有時態(tài)上的曲折變化，因此，動作行為擺脫了特定時間的限制，也增加了詩歌情境的開放性;與之不同，英語動詞的時態(tài)變化不可或缺，對于動作發(fā)生的時間有明確的界定。鑒于英漢兩種語言在時態(tài)運用上的差異，以及時態(tài)對于英文的重要性，中國古詩英譯過程中，譯者不可避免地要進行時態(tài)的選擇，從而使譯文更符合英文語言習慣。中國古詩英譯過程中，如果原詩本身隱含時間變化或牽涉歷史、追昔撫今，譯者應依據原詩中的時間表征正確地選擇時態(tài);如果原詩既不涉及歷史人物與事件，對場景或動作發(fā)生的時間亦無明確的指示與限定，譯者可以根據譯詩意境靈活地選擇時態(tài)，從而達到再現、重構譯詩意境的目的;如果原詩隱含問答、對話、轉述、引言等引述成分，譯者可以根據自己的翻譯文風與譯詩意境在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中作出選擇，并相應地選擇時態(tài)進行翻譯。

［1］葉維廉.中國詩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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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黃念然，胡立新，官春蕾.中國古典詩詞名篇選注集評［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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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千家詩:漢英對照［M］.許淵沖，許明，英譯;冷林蔚，中文注釋.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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