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南京這城市的文化光環(huán),不僅體現(xiàn)在唐詩宋詞中,也同時存在于日常生活里。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個不同。他老人家為了強調(diào)自己的悲劇意識,把幸福給看簡單了,其實幸福五花八門,也可以各式各樣。
不妨文化地看一眼幸福,南京人感受幸福的能力向來有些風雅,看過《儒林外史》的讀者都還能記得,一幫文化人喝足了酒,坐在風景處感慨古今,遠遠地看見兩個挑糞桶的漢子走過來,歇在陰影下,一位拍著另一位的肩膀說:“兄弟,今日的貨已經(jīng)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寺去吃一壺,回來再到雨花臺看落照?!?/p>
這番話讓坐那聊天喝酒的文化人目瞪口呆,只能吐著舌頭說,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煙水氣和煙火氣本義差不多,用南京人身上,煙火就俗,煙水則雅。同樣的例子還有胭脂和金粉,本來都一個意思,可是說到六朝金粉,氣勢已完全不一樣。南京人習慣于在小感覺上找點幸福,什么事都不太在乎。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幸福指數(shù),北京人看當沒當官,上海人看掙沒掙錢,南京人當官掙錢都不是強項,只能把這些個事都不當回事。
我熟悉的一些朋友,議論到別人升官發(fā)財,不是眼紅,反倒有些幸災樂禍。用此地的口頭語,就是鳥人又當官了,鳥人又發(fā)財了。不在乎之外,還要加上一點點鄙視。南京人最喜歡的一句話,永遠是“多大的事”,這語氣一定要用地道的南京話來說,聲調(diào)得往下走,充滿了無所謂,一點也不往心上去。不以成敗論英雄,是這個城市的最大優(yōu)點,在這里,你不用害怕自己沒出息,混得好不好都一樣。南京人勵起志來,忽然想到臥薪嘗膽,能做的選擇也就是發(fā)誓要到外地去,上世紀80年代流行的是“老子到深圳去”,好像深圳到處都是機會,現(xiàn)在變了,改成“媽的,我要去上海了”,仿佛上海滿大街是銀子。
南京一度也提過要建設國際化大都市,早在上世紀20年代末就喊過這口號,到了90年代,又叫過一陣。除了提倡者自己有些激動,誰也不太當回事。說大話誰不會,說了大話還要當真,這就不對了。幸福從來不是看一個城市的大和小,也不是看高樓多少,看收入高低,看當官大小,看房子的住房面積,這些玩意兒一點不在乎不對,完全依靠它們也不對。
幸福有時候還得玩點文化,換句話說,人總得有點精神方面的追求和享受才行。南京從來不缺文化,但是光有文化還不夠,還得會享受,我不是說別的地方不懂得這享受,想說的只是,地道的南京人似乎更擅長此道。
(選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