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鳴
《泰特斯2.0》并不是一部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戲劇,導演鄧樹榮把它稱為“說書版”,而把2008年第一次排的《泰特斯》稱為“戲劇版”。在“2.0”中,原劇本所有角色的對白都被改成了第三人稱的敘述,聽起來更像是《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中的一章,而非一部莎劇。一開場,坐在觀眾席第一排的7個演員脫去便裝,疊好,全部黑衣黑褲走上舞臺,他們時而敘述,時而扮演,時而評議,在不固定的角色之間來回轉換,跳進跳出,并伴以飽含張力的身體動作和面部表情。道具不過是7把椅子,燈光極簡,現(xiàn)場音樂極簡,唯一突出的是演員作為人體的存在。從香港到北京,演出結束后,評論界都紛紛給這個劇極高的贊譽,說這才是真正的“肢體劇場”、“質(zhì)樸劇場”。
其實《泰特斯》并不是一部易于流行的戲劇。更準確地說,它是莎士比亞37個劇中最受忽視的劇本之一。1721到1852年間,《泰特斯》一劇從未上演過。整個19世紀,這部戲只被演了3次。20世紀在西方的兩次轟動性演出,都是演出劇團為了湊齊演全莎士比亞所有劇目的紀錄,才把《泰特斯》搬上舞臺。在中國,《泰特斯》唯一的上演記錄,是1986年第一屆莎士比亞戲劇節(jié)上,由上海戲劇學院的師生搬演。
不受歡迎的原因大部分和劇情有關。這個戲是莎士比亞最早的一部悲?。〒?jù)考證他完成此劇時不滿30歲),也是最暴力、血腥的一部莎劇,全劇共13次兇殺,兩次碎尸和一次強奸,一共斷了3只手,結尾是一場人肉宴席,母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吃下了自己兒子的肉做成的餡餅。這些離奇的暴力情節(jié)在《泰特斯》寫就的英國伊麗莎白時代因投合觀眾的胃口而走紅一時,卻使這個戲在之后的350多年間備受爭議,甚至有人懷疑它不是莎士比亞的作品。
然而,《泰特斯》的暴力卻正是引起鄧樹榮對這部戲的好奇之心的原動力。上世紀80年代末,他還在法國學習戲劇時,就看到了這部戲?!笆且粋€法國導演導的,那時候他用了非常后現(xiàn)代的手法,我記不大清楚了,但那是一個非常冷、非常抽離的感覺?!编嚇錁s回憶道,“回家看了劇本以后,我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劇本的情感表達非常豐富,人物的語言也非常精彩,我當時想,如果有機會將來在香港導演這個戲,不知道觀眾的反應會怎樣?!?/p>
2008年,鄧樹榮終于獲得了機會,與香港藝術節(jié)合作,導演《泰特斯》。那個時候,通過改編拉辛的《菲爾德》、《哈姆雷特》、經(jīng)典粵劇《帝女花》,他已經(jīng)逐步發(fā)展出自己的簡約主義美學風格。第一版《泰特斯》的舞臺是空蕩蕩的,撤去了所有的天幕、側幕,僅有的實物置景是一桌數(shù)椅,一個坑洞和一個行刑架。沒有觸目驚心的血跡,沒有歇斯底里的廝打,表現(xiàn)斷手致殘時,用紅色布料將演員緊握的拳頭包裹起來,行刑架將演員吊在半空不斷搖晃,便是死亡。一開場,演員當眾熱身、朗讀臺詞、換裝,從第三人稱到第一人稱進入戲劇的過程被赤裸裸地展現(xiàn),最終的落腳點卻仍是“演戲”,12位演員,各自領有不同角色,穿著不同服裝,按照劇中對白一一演來。
“那一版演完,我便沒有特別去想了。大概半年以后,我每天都有冥想的習慣,有一天冥想的時候,我就聽到一個聲音說:說書。我突然覺得,能不能將這個文本改成說書,讓7個說書人來講這個故事?!编嚇錁s回憶道。
“2.0”的開場,演員不是穿上戲服,而是脫去便服露出戲服,是導演別有用意:“一脫下日常生活的衣服,其實我們就是一個說書人?!?/p>
2012年5月初,為參加倫敦的“文化奧運之環(huán)球莎士比亞戲劇節(jié)”,鄧樹榮在糅合第一版《泰特斯》和《泰特斯2.0》的基礎上,做出了新一版《泰特斯》?!暗谌媾c第一版相同,仍是一個戲劇?!编嚇錁s說,“從導演角度來講,2012年的版本成熟一點,但是從藝術追求的角度講,我個人比較喜歡‘2.0?!?/p>
“‘2.0的目標其實是要探討人類身體5個最原始的表演方法——聲音、肢體、呼吸、面部表情和空間移位——如何能夠解放演員的表演。這5個方法屬于語言出現(xiàn)以前人類的表達方法?!?.0是戲劇的版本,所以有很多東西不得不與基于語言的戲劇文本有所關聯(lián),但是我把戲劇的版本改成一個說書的版本之后,就獲得了很大的自由余地可以去發(fā)揮。語言不再是唯一的表達基點了。”鄧樹榮說,“如果說這幾個版本有不同之處,那么其實是以不同的表達方式,去展現(xiàn)對暴力的另一種看法?!?/p>
在《泰特斯2.0》第三人稱的敘事過程中,暴力從形式上更加隱匿而象征化了,斷肢只用演員扭曲手臂的一個動作來展現(xiàn),強暴和碎尸的實施通過敘述間隙沉重的呼吸聲和尖叫聲來交代,劇末連續(xù)幾起兇殺的高潮來臨之前鋪墊了一場久久的沉默,一個女演員將自己倒吊在椅背上,其他演員凝視觀眾,轉而又凝視她,最終所有演員回到椅子上,說完最后一場戲,交代結局。之前的《泰特斯》以一段蘇菲舞作結,后來鄧樹榮權衡再三,改成了前述的這段“內(nèi)養(yǎng)功”。
“泰特斯想要淡出這個世界的斗爭,但是他有盲點,他在制度內(nèi)需要服從,因而悲劇不斷發(fā)生,以暴制暴?!编嚇錁s說,“劇本其實講了很深層次的東西,暴力與生俱來,是一種本能,每個人都有暴力的念頭。思想是暴力的源頭,然后到語言,最后是行為。你有內(nèi)心的平靜,就可以根除暴力的思想。”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最近幾年的戲,基本上都是在改編經(jīng)典劇本,你為什么會有此偏向?
鄧樹榮:這跟我在香港演藝學院的教學有關。我在2004年進演藝學院,發(fā)現(xiàn)學生很少做法國古典主義的作品,我就問老師為什么。老師說這些作品對學生來說很難,長臺詞,沒動作,站著說,同時對感情的要求很高,老師們認為學生沒有情感的足夠厚度。我不大相信。我覺得看你怎么排。如果你能夠調(diào)動演員內(nèi)在的感覺,就能令他有一個動力去說出這種艱難的臺詞。我的方法就是從身體進入。2005年排了拉辛的《菲爾德》,證明了一個事實,就是困難的臺詞是可以克服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有人給你貼上“簡約主義美學”的標簽,還有人稱你的作品是“肢體劇場”,你自己對這些標簽怎么看?
鄧樹榮:簡約主義美學對我來講,就是在舞臺上做減法,而這一過程就是所謂的肢體劇場。并不是指只有肢體沒有語言,或者是舞蹈,而是指運用肢體進行創(chuàng)作的一個過程。所有戲,無論實驗還是傳統(tǒng),有臺詞還是沒臺詞,身體都可以是創(chuàng)作的源頭,問題是你怎么用而已。傳統(tǒng)上我們也有形體訓練,但是都是一種輔助手段,而不是一個有本體意義的過程,我覺得形體動作有本體意義。這個是最大的分別。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從身體出發(fā)訓練演員,從外到內(nèi)大概需要花多長時間?
鄧樹榮:最初是漫長的。我要他們拋掉臺詞,甚至是拋掉語言,先從那5種方法開始。他們習慣、打開身體之后,身體就有生命了,演員在舞臺上的存在大概就有70%,另外30%靠語言。這樣劃分比例,并不是我覺得語言不重要。我覺得二者同等重要,因此我希望無論內(nèi)還是外,語言和身體都達到濃度相當?shù)谋磉_水平。然而正是從身體出發(fā),才能達到更有機的配合狀態(tài)。另一個角度來說,語言本來也是從5個原始表達手段之一的聲音而來,引導演員開始有自己的聲音,這個感覺就不同了,語言便能真正投入到成為身體的一部分。身體是載體,而語言是身體的一段自然延伸。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能談談你參加格洛托夫斯基工作坊的情況嗎?大師主要給了你什么樣的啟發(fā)?
鄧樹榮:那是1989年,我自己寫信去申請參加。在工作坊時間不長,大概兩個星期,但是感覺挺長的,因為我們不僅做很多的身體練習,而且還不斷打破一些對自己的極限的概念。格洛托夫斯基就是通過身體練習,推著我們超越我們自己以為的那條線。聽起來有一點兒像體育訓練,但是不完全是。因為他希望你能夠找到自我,感受到自己的能量其實很大。就是說,其實我們一半人在日常生活里,只是用了20%~30%的能量,還有70%是藏起來沒有發(fā)揮的,格洛托夫斯基希望我們通過非常激烈的練習能夠發(fā)現(xiàn)、感受這種能量如何改變自己。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表演中的身體這樣一個主題發(fā)生興趣的?
鄧樹榮:其實我去法國以前,學過京劇的一些基本功,默劇也學過,還玩過很長時間的太極,這三種東西給我的啟發(fā)就是身體原來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載體,值得更深入的探討。2004年,我又去印度學了瑜伽,對身體的理解就更加提升到另外一個靈性的層面。當年,我也使用多媒體、錄像,后來我問自己,這些是手段還是目的?我想了很久,最后答案是,它應該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我想探討演員身體的深層表達的話,錄像不一定需要。后來我排古典的戲從來不用錄像,我覺得沒用、不需要,比如《泰特斯2.0》,這個戲需要的只是7個演員,7把椅子,來探討人類最原始的5種表達元素的表達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