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瓏錕
3月16日早上7點半,廣州荔灣區(qū)海南村正在下小雨?!拔乙蛢蓺q多的小孩去上幼兒園,一開門,十幾個人已經(jīng)在門外了?!灰獎樱咽謾C等通訊設(shè)備拿出來!他們很大聲地說,這些人都五大三粗的,我以為是搶劫的,但幾個人進來以后,我注意到他們里面的一層衣服上寫著‘POLICE。”張興林向本刊記者回憶丈夫王達全被捕時的情形。王達全被刑事拘留的原因是涉嫌組織、領(lǐng)導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
根據(jù)廣州市公安局宣傳處新聞科提供的資料,當天,廣州市公安局抽調(diào)400名警力,分8個組開展抓捕行動,共抓獲王達全等涉黑團伙成員64名。
王達全,今年45歲,重慶市江津區(qū)永興鎮(zhèn)人。他1991年前后來到廣州,是最早一撥出來打工的江津人。他先是帶著一幫老鄉(xiāng)在貨運碼頭承包搬卸工程,隨后在廣佛客運站經(jīng)營廣州到重慶的客車。從1997年開始,王達全開始接觸花卉裝卸工程:1998年成立廣州市芳村鶴洞江津裝卸服務部,開始對裝卸工收取“保護費”;2003年成立洪興裝卸場,開始對進貨商收取“裝卸材料費”和“車輛進場費”;2008年成立廣州市江津裝卸有限公司,開始對同質(zhì)化競爭的對手或吞并或打壓。經(jīng)過這三個階段的發(fā)展,“王達全”這三個字成為在芳村做花卉生意繞不開的名字。
在該起欺行霸市案件27頁的起訴書中,共有39名被告人,大多數(shù)是王達全的重慶老鄉(xiāng)。經(jīng)過警方初步核實的案件共14宗,王達全為首的“涉黑組織”涉嫌通過暴力、威脅等手段收編他人裝卸場,通過壟斷裝卸市場抬高裝卸材料價格。
廣州市江津裝卸有限公司位于荔灣區(qū)海南增南路八社,其主要業(yè)務是在芳村花博園與花卉科技園區(qū)內(nèi)經(jīng)營裝卸場。該公司由王達全任董事長,萬佳任總經(jīng)理,公司骨干有王永全、唐啟明和張昌洪等。其中,王永全和社會上的“打手”聯(lián)系密切。另外,王真梅負責財務,張登全負責每天巡視園區(qū)內(nèi)各裝卸場的營業(yè)情況。廣州警方認為該團伙具有組織嚴密,層次分明的特點:該團伙分三級管理,第一級是集團首腦王達全,第二級是以公司股東為代表的骨干成員,第三級是一般參與者。根據(jù)王達全的辯護律師李修蛟提供的江津裝卸公司股東名錄和該案起訴書,江津公司的股東共有13名?!巴弿?月7日開始,連審7天至5月13日,后面幾天每天持續(xù)到晚上22點多?!?/p>
廣州芳村號稱“中國第一花鄉(xiāng)”,地處廣州與佛山交界之處,有1700多年的種花歷史,是嶺南盆景的發(fā)祥地,該地區(qū)三面環(huán)水,氣候濕潤,生態(tài)農(nóng)業(yè)條件優(yōu)越。芳村是我國六成以上觀葉植物及近三成鮮切花(包括切花、切葉和切枝,以用于制作花束、花籃等)的交易集散地,花卉年交易額達40億元。而裝卸場是這個集散地的物流節(jié)點。經(jīng)由進貨商大宗購買并銷往全國各地的本地花卉,正是在裝卸場進行集中裝車。
芳村花卉產(chǎn)業(yè)鏈的最上游是花苗場,接著是廣州或者佛山等地的花農(nóng),由他們進行花卉的種植。在芳村花卉市場開設(shè)“檔口”的花農(nóng)又被稱為“花場主”。根據(jù)“花場主”的需要,芳村花卉市場周邊有生產(chǎn)陶粒、泥炭土、珍珠巖、椰糠、水苔等花卉植料的廠家和生產(chǎn)遮陽網(wǎng)、營養(yǎng)杯、植物袋等園林用具的廠家。
在芳村的諸多花卉市場中,廣州市花卉博覽園占地6000畝,分為花卉展示交易區(qū)、花文化生態(tài)旅游區(qū)、廣州市花卉科技園區(qū)、廣州西部物流區(qū)四大功能區(qū)。江津裝卸公司下轄的十幾家裝卸場就位于該園區(qū)內(nèi)。
到“花場主”處購花的進貨商被稱作“花老板”,也就是第一道經(jīng)銷商。“花老板”把貨運到各省市的花卉批發(fā)市場后,再經(jīng)由第二道、第三道經(jīng)銷商到達消費者的手中。
“花老板”一般會先找到大型貨車,停到具體某個裝卸場里等著??萍紙@裝卸場是芳村花卉市場內(nèi)最大的裝卸場,有120個棚,分為6個區(qū),其中前五區(qū)為江津公司所有。第6區(qū)是王達全等人被捕后,幾位云南老板合伙開的。在第5區(qū)與第6區(qū)之間,有拉著的警戒線,防止人們進入第5區(qū)裝卸場。
進貨商需要負擔裝車所需的費用,這包括裝卸工的酬勞,他們在裝車過程中的喝水、吃飯、抽煙,還包括裝車需要用到的木棒、遮陽網(wǎng)、竹竿和毛毯等材料的費用,總共要3000多元。來自浙江的“花老板”肖若慶告訴記者,根據(jù)裝貨的多少,他付給裝車工的酬勞一般在600~1200元左右,而材料費一般要1300~2000元的樣子。
繽紛園林綠化工程有限公司的林老板告訴本刊記者:“王達全他們干涉的主要是外地人開的花場和裝卸場,像我們本地人開的花場,我們想到哪個裝卸場去裝貨,他們是不會干涉的。畢竟外地人有外地人的勢力,本地人也有本地人的勢力,他們一般是不會越界的。”
芳村花卉市場的旺季一般從歲末開始,一直持續(xù)到“五一”,尤以春節(jié)前為盛。旺季時,江津裝卸公司下轄的裝卸場一天大概能裝70~80臺大型貨車,淡季時能裝20~40臺車?,F(xiàn)在每臺車裝貨所需的木棒等材料大約需要1300~1800元?!?009年的時候行情最好,經(jīng)常能裝100多臺車。”張興林說。正因為裝卸需求的擴大,芳村花卉市場的裝卸工從最初的二三十人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1000多人。
如何把大小有別、數(shù)量不一的各式花卉妥當而牢固地裝上大型貨車可是一門技術(shù)活兒,畢竟這些車要跑長途運輸?!耙慌_車的貨怎么也要七八萬塊錢,如果裝車裝得不好,可能一半貨都爛在路上了?!痹谌A榮裝卸場和工友們閑聊的裝卸工李子坪告訴本刊記者,“你裝車的技術(shù)好,下次‘花老板還會找你來裝。所以,我們這里都是親戚或者老鄉(xiāng),有一個賺到錢了,會從老家?guī)艘黄饋碜?,一個帶一個這樣。”科技園裝卸場裝完車的裝卸工王如華說:“現(xiàn)在花博園里的裝卸工有1000多人,不到2000人,其中有80%是重慶的,我們永興鎮(zhèn)的占絕大多數(shù)。”
裝卸工們對自己曾經(jīng)的江津老板莫衷一是。1998年起,王達全對完成1臺裝車工作的裝卸工收20~40元的“保護費”,李子坪頗為不滿:“剛開始的時候車少活也少,整個芳村一天最多5臺車,我們好不容易等到活兒,裝完一車貨還要給他們40元。我們當然不想給,但是不給的話,他們就不讓你做下去,江津裝卸服務部的人多,我不敢不交。”
裝卸工王如華則認為有人來管理是好事。在王達全等人被抓之后,花博園地區(qū)的裝卸市場一下子增加到了幾十家,例如長紅、萬鑫、萬通等都是新開不足兩個月的裝卸場。“現(xiàn)在不會有人告誡我們不許到哪家去裝車了,比以前自由些,但如果出了事醫(yī)藥費就沒人能給報銷了,有好也有壞吧?!蓖跞缛A嘆了口氣。
芳村裝卸場的盈利模式經(jīng)歷了前后兩個時期,2003年之前主要依靠對裝卸工收“保護費”,之后主要靠“材料費”和“車輛進場費”。
對花卉裝卸工這樣的底層勞動力收取保護費的現(xiàn)象,早在1997年的時候就存在。那時的“老大”叫胡中華。當時,在芳村花卉市場做裝卸工的有20~30人,基本上都是重慶江津永興鎮(zhèn)的老鄉(xiāng)。裝一車貨的酬勞是180~200元,而保護費要收20~50元。永興老鄉(xiāng)們希望能聯(lián)合起來對抗“胡黑豬”,但他們?nèi)狈σ晃粡娏Φ念I(lǐng)導者,于是有人想到了王達全。據(jù)張興林說,當時一位小名叫“周三”的找到了王達全。
1998年8月,王達全與20多名裝卸工老鄉(xiāng)成立了廣州市芳村鶴洞江津裝卸服務部。這時的裝卸市場還不成規(guī)模,王達全租下一段當時廢棄的爛石路,平整了之后作為裝卸場地。貨車可以開到這段路來裝貨,這樣既有固定的場地,又不影響公共交通。
這個階段,裝卸服務部的收入來源同樣是對裝卸工收取每車20~40元的“管理費”。裝卸場內(nèi)有專門的管理人員,他們知道每批貨的裝車量以及裝卸工小組的領(lǐng)頭,“花老板”把酬勞給裝卸工之后,管理人員會找到裝卸工向他們收費。
隨著整個花卉市場發(fā)展壯大,到2002、2003年左右,“花老板”開始使用大車裝貨以提升利潤空間。這個階段,花博園地區(qū)裝卸工的數(shù)量也多了起來,超過200人。
由于裝貨量增大,裝車時間也延長至一臺車要8~10個小時,裝一車貨的酬勞是400元左右??紤]到廣州炎熱的天氣,以及時而來襲的電閃雷鳴,在安裝有頂棚的裝卸場進行裝車工作成為裝卸工的需求。2003年,王達全成立洪興裝卸場,這是芳村花卉市場上第一批有頂棚的專門的裝卸場,有40多個棚。
既然有了地租更高的專業(yè)裝卸市場,那么收入從哪里來呢?這個階段的收入由兩部分組成:第一是裝車材料的費用,木棒、毛毯、遮陽網(wǎng)等;第二是“攤位費”。“花老板”買的貨,一般在裝卸場停留至少一天,需要占用一定的地方來儲存,有些花卉還需要裝卸場的管理人員幫忙澆水、打理。按張興林的說法,“攤位費”相當于停車費加上保管費,一般是一批貨收40~50元?!澳阍趶V州市停車也需要幾十塊的停車費呢,我讓你在我這里裝車,總得交點停車費吧?!睆埮d林說。
從2011年之后,“攤位費”改為“進場費”,凡是進入到裝卸場的每臺貨車都要交100塊錢。由于盈利模式的改變,江津裝卸公司也就不再跟裝卸工收取“保護費”。
來自河南的進貨師傅許光洲做這行已經(jīng)有5年時間,他告訴本刊記者,一個月前,芳村這邊的裝卸市場還在收每臺車100元的進場費。材料費基本上也是每年都漲,以木棒為例,2008年賣每根8塊,2009年9塊,2011年10塊,現(xiàn)在又回落到8塊。綠穗源的“花場主”曾志賢告訴記者:“江津公司曾經(jīng)要對每輛送貨到裝卸場的三輪車收10塊錢的卸車費,我們做花場的全都不同意,爭執(zhí)過幾次,后來就沒收成。”
來自湖北的“花老板”劉翔耀說:“江津公司壟斷的時候,所有的材料必須用他們的,而且價格沒商量,整個花博園這邊的裝卸場都是一個價錢。而且那時候偷工減料很正常,一臺車少用十幾根木棒都算正常的。我大概算了一下,現(xiàn)在材料費便宜了,加上每臺車100元的進場費也不收了,走一臺車能節(jié)省800元到1000元吧。”
2007年,按照當?shù)卣?guī)劃,洪興裝卸場所租用的場地要建設(shè)天嘉蔬菜批發(fā)市場。因此王達全解散洪興,重開了共14個棚的赤崗東路裝卸場。相較之前的40個棚,新場地的裝貨量削減明顯。
而芳村的花卉銷售依舊紅火,市場對裝卸場地的需求也在擴大。這時,芳村花博園附近的裝卸場已開了十幾家,基本上都是重慶人開的。這個階段,各家裝卸場在裝車費用上打起了“價格戰(zhàn)”,競爭十分激烈。在這樣的情況下,一部分關(guān)系較好的裝卸場老板決定聯(lián)合起來,包括東風裝卸場的李元昌、南丫裝卸場的張昌洪、豪鑫裝卸場的景章彬、燦記的雍仿堯、增漖一隊的景章平等人。作為牽頭人的王達全,說服了競爭對手科技園裝卸場的萬佳和徐位明,共同成立一家裝卸公司。
對于其他的競爭對手,王達全等人采用了兩種策略:2011年之前,他們先后脅迫陳記裝卸場、知音裝卸場、鴻利裝卸場、華榮裝卸場的老板把裝卸場轉(zhuǎn)租到自己公司名下;2011年之后新開的裝卸場,則是試圖強迫其停止經(jīng)營。
在成立江津裝卸公司之前,王達全等人找過鴻利裝卸場的老板王志寧“談判”,要求他把鴻利裝卸場轉(zhuǎn)租給自己,王志寧拒絕了。江津公司的幾位大佬決定教訓一下王志寧。2008年6月7日15點左右,唐啟明提供一副軍車的車牌,冒充公安,把王志寧抓上車毆打,致其左腳踝骨折。
這消息傳到了其他幾家同樣接到江津公司“約談”通知的裝卸場老板耳中,出于擔憂,知音、陳記等裝卸場簽訂了轉(zhuǎn)租合同。
隨著王達全“涉黑團伙”人員的不斷擴充,領(lǐng)導者吞噬利益的欲望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積極參與者為完成領(lǐng)導者控制市場的目的而不擇手段,當然,他們出格的行為部分來自王達全的授意,但部分成員的肆意妄為,先斬后奏,又著實超出了領(lǐng)導者最初的料想。暴戾氣息像瘟疫一樣在江津裝卸公司彌散開來。
要求隱匿裝卸場名稱的老板告訴本刊記者,從2011年10月到今年2月,王達全、張昌洪等江津公司股東多次開車到他的裝卸場找他。他把每一次受到的威脅都記錄了下來。今年2月14日,王達全帶人上午和下午來了兩次,對他說:“你敢跟我搶飯碗,小心我找湖南人來砍你們,讓你們家小孩長不大!”2011年12月30日,從胡老板裝卸場開出去的大貨車剛出路口,就被一輛車牌為“粵961762”的面包車撞上,當時面包車的司機假裝受傷,車上其他人也態(tài)度蠻橫,在貨車司機賠了1000元后對方才罷休。
除了王志寧被打,江津公司傷人最嚴重的事情還有2009年的一起。被打的裝卸工許志因為在其他新開裝卸場里裝車,沒有聽從江津公司的警告,而被三四個人用15厘米長的鐵錘砸腿。據(jù)許志說,他的右腿骨膜至今仍未愈合?,F(xiàn)在許志已經(jīng)離開廣州。此外,江津公司還通過到競爭對手的場地傾倒水泥、爛磚頭,或者踢爛花盆等方式,威脅其停止經(jīng)營。
根據(jù)本刊記者掌握的情況,江津裝卸公司此前控制了芳村花卉市場的12家裝卸場,已近壟斷。
(文中部分被采訪者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