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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代的變遷,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搖滾等流行音樂形式的崛起,讓整個中國文藝語境發(fā)生了各種轉(zhuǎn)變,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文化局面,文藝者開始有了更多的價值取向。
但進入新世紀之后,又有新的嬗變形式在文藝者的文本中若隱若現(xiàn)。這樣的表達在“搖滾已死”的感嘆中尤為明顯。作為搖滾出身的音樂人汪峰,近些年卻出人意料地絕地重生,頗受關(guān)注。
就在不久前的9月1日,汪峰在北京工人體育場的演唱會舉行,演唱會在開票首日票房銷售即過百萬,印證了汪峰目前在國內(nèi)的受歡迎程度。但很顯然,他已經(jīng)離開了搖滾,走向一個曾經(jīng)自我反對的某種存在。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這種變化又是如何發(fā)生的?
“活下來”的搖滾之子
文化批評學者張閎指出,搖滾與特定時代有關(guān),現(xiàn)代搖滾樂與青年文化反叛運動是一對孿生兄弟。正如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青年文化運動一樣,個體的自由意志與意識形態(tài)化的文化制度的沖突,是中國80年代中期最具挑戰(zhàn)性的文化沖突。福柯在其訪談錄《權(quán)力的眼里》說道:搖滾音樂不僅是許多人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是文化的一種推動力。喜愛搖滾,喜愛這一類而不是那一類的搖滾,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對社會作出反應(yīng)的態(tài)度,這是一整套的趣味和態(tài)度。
正如詩歌是很多人年輕時的文字“左手練習”,搖滾同樣也是很多年輕人青春期的啼聲,或者撒野的嚎叫。只是幾年后,猛然間我們就都會發(fā)現(xiàn),我們成了“成熟的成年人”,不喜歡“很吵的噪音”了。
對“搖滾是噪音”這個說法,精神分析學派代表、英國心理學家喬治·弗蘭克爾在《文明:烏托邦與悲劇》中認為,搖滾是文化退化方面的一個體現(xiàn),是“一種集體歇斯底里”,而年輕人則通過這個過程體驗到解放和自我實現(xiàn)。
“我被活活地逼成了個詩人!”這是二手玫瑰樂隊《允許部分藝術(shù)家先富起來》里的一句歌詞,這里引用這個句子,無非是想利用里面有著兩個“能指”:一是搖滾,二是詩歌。搖滾和詩歌,可以說是孿生兄弟。
正如美國音樂殿堂級歌星鮑勃·迪倫能入2006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們的視線,如果在中國要找這樣一個人,汪峰同樣是值得如此贊譽的。汪峰的音樂,有抗爭而不頹廢,有吶喊而不尖叫,有掙扎而不自虐。
汪峰,生于1971年,鮑家街43號樂隊(已解散)發(fā)起人,一個成長在音樂殿堂里的孩子,自幼接受專業(yè)音樂教育。汪峰本人具有較強的歌曲創(chuàng)造能力,被稱為“音樂才子”。其音樂風格獨特,歌曲較為關(guān)注人的理想與現(xiàn)實世界的困惑,《飛得更高》、《怒放的生命》、《春天里》等作品廣為傳唱。
以搖滾出道的汪峰,在他的音樂事業(yè)早期,是一個把搖滾和詩歌合體的代表,一個名副其實的搖滾詩人。筆者的判斷來自眾多這位歌手自己創(chuàng)作的詞曲文本。
在《光明》中,他唱道:“我用翅膀掀起那天邊的排浪,我用身軀托起那血紅的太陽”,這靈感來自于詩人食指名作《相信未來》中的“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我要用手撐那托住太陽的大?!?,而汪峰表達出來的詩歌張力,更加猛烈與彪悍。只是,在歌者面前的,是一個扼殺理想主義的現(xiàn)實,它會讓幼稚無以為繼,只剩下如《風暴來臨》里面所唱的,“沒有一個希望的希望/沒有一個確實的方向”、“準備好了嗎/所有現(xiàn)存的都將不存在”。
在崔健成為教父,“魔巖三杰”成魔,黑豹、唐朝等等隨風而去之時,想要生存還是被遺忘,哈姆萊特式的二選一,擺放在所有搖滾人眼前,由此,一番背叛搖滾的狂潮到來。零點、動力火車、汪峰走向了商業(yè)抒情或者迷失,同時在羽·泉、信樂團、五月天等新一批歌者以搖滾面目出現(xiàn)且開始席卷中國之時,一個新的沒有搖滾的時代正式來臨。僅剩的一些人,不是走向地下,就是走向死胡同。在汪峰配樂的講述搖滾故事的電影《北京的樂與路》中,由耿樂主演的搖滾歌手,最后在絕望狂奔中死去,或者這種張揚的自我毀滅,正隱喻了以反叛與反抗為使命的搖滾的最后出路,然后,它們將死去或者活下來同時變得“成熟”。
從折騰到“笑著哭”
“這是一場沒有結(jié)局的表演/包含所有荒謬和瘋狂/像個孩子一樣滿懷悲傷/靜悄悄地熟睡在大地上”,這是《花火》的開場白,而也是汪峰這個時期最好的心路寫真,赤裸裸把他內(nèi)心那些悲傷與迷茫表現(xiàn)了出來。
除了外在的文本解讀,去探討一個人的音樂,就不能不探討個人的微觀成長經(jīng)歷和成長經(jīng)歷里的時代宏觀背景,而正是這些促使了他們的嬗變。如果解讀汪峰的音樂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他有著清晰的三個階段的心路歷程:首先是搖滾“折騰”階段,而在價值批判趨向價值虛無甚至價值虛構(gòu)后,轉(zhuǎn)身向內(nèi)關(guān)注自己、沉淪于思考與生活細節(jié),這是第二境,最后轉(zhuǎn)而關(guān)注宏大社會,接受市場改造,奔向國家主義,完成了第三境的“升級”,這三個代表作分別為《晚安,北京》、《北京北京》、《春天里》和《生無所求》專輯。
在第一階段,代表作品包括了《愛是一顆幸福的子彈》、《錯誤》等曲目和兩張樂隊同名專輯。早期作品中關(guān)注平民的風格與搖滾精神中的抗爭與自我尋找表現(xiàn)無遺,《小鳥》、《李建國》、《我真的需要》無疑都是這種精神的體現(xiàn)。“這個世界怎么了?”這可能是在習慣因量的積累而質(zhì)變?yōu)槁槟局暗淖詈笊胍?,呼喊中的《媽媽》是一個廣義的符號。
但是,在中國搖滾最輝煌的時候,掙扎的鮑家街43號,并沒有立足之地,那6個字的的樂隊(甚至更長,全稱是“汪峰與鮑家街43號”)被人記住的并不多,也就是最后他們并沒有找到自己,這也是樂隊瓦解的最大內(nèi)驅(qū)力。對此,汪峰說過,“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眼睜睜地看著錯誤在面前發(fā)生發(fā)展并完成,充分的理解接受并無動于衷。我們知道這是錯的,知道如何避免及改變,但沒有什么可以阻止錯誤的發(fā)生?!?/p>
隨后就是第二階段——價值虛無與內(nèi)向自我。這是一個痛苦的階段,汪峰在歌曲創(chuàng)作中,往往會呈現(xiàn)出一種巨大的差異與反差,甚至自相矛盾互為嘲諷,左右手互搏。而這種狀態(tài),用他自己的一首歌描述,就是《笑著哭》。
汪峰,在這個漫長、度日如年的“笑著哭”的階段,這些作品祛除搖滾價值批判,走向了價值虛無,主要體現(xiàn)在音樂文本的價值缺失,媚雅地迎合市場。這一點在2011年汪峰第九張創(chuàng)作專輯《生無所求》尤為明顯,《多么美好的生活》、《讓我們在一起》、《我們的愛情》、《流浪》、《雨天的回憶》等幾乎所有的歌曲,都徹底地轉(zhuǎn)向文藝青年的小清新中的矯情,在看似有一定的文化品位之下,卻顯彌漫著一層有別于媚俗的媚雅。
他的迎合,是在商業(yè)庸俗潮流下的犧牲品,他降低姿勢,擁抱市場,只是很可惜,剛開始,卻沒有獲得他預(yù)期的最大效果,因為他再怎么低,都低不過《狼愛上羊》、《求佛》、《嘻唰唰》、《兩只蝴蝶》、《傷不起》、《郎的誘惑》這樣的幼稚、粗俗,也低不過《香水有毒》、《脫掉脫掉》這般的露骨,以及周杰倫、五月天、超女快男等的偶像號召力,同時,他又想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就在這矛盾中,他一步一千斤重負荷地走下去,于是有了《有意思嗎》和《名利場》。
但幸運的是,在一直保有一個穩(wěn)定的喜愛者群體之后,他又不斷地收攏了更多的文化青年,以及得益于旭日陽剛演唱了《春天里》,收攏了更多蟻族式的青年群體。而其中的依附,是指轉(zhuǎn)向逃出搖滾的價值批判,在不愿徹底屈身于商業(yè)庸俗之后,嘗試走向另一個方向,往國家主義的路上邁出了幾步,真的放飛“信仰,在天空中飄揚”(2009年專輯《信仰在空中飄揚》)—而這本質(zhì)上,是另外一種更高形式的媚雅。
國家主義與市場改造
2004年的《飛得更高》嘹亮地吹響了汪峰蛻變的集結(jié)號,轉(zhuǎn)向國家主義的懷抱,這一年他33歲。林語堂有一個判斷:25歲到30歲這幾年便是一個有公共精神的人漸漸“學乖”的過程。這個學乖筆者以為有兩種偏鋒的表現(xiàn),一是徹底退回到“兩耳不聞窗外事”,消極地自我封閉,從動物兇猛退化到靜物寂寞;另外一種則是積極主動地完成“進化”,演變?yōu)楦呒墶爸参铩?,成為“高大景觀”(雖然有別于“盆景”,但本質(zhì)上諸如高檔社區(qū)中移植的景觀,不也是點綴或者被把玩設(shè)置嗎?)。從這個判斷上去看《怒放的生命》,就成為了“奴放”(奴隸、流放)的生命。
在汪峰來說,《忠誠》、《我愛你中國》、《直到永遠》、《飛得更高》、《Forever friends》、《北京歡迎你》等歌曲,已經(jīng)表明了向“主流”的回歸?!吨钡接肋h》是為2003年SARS病毒流行時期創(chuàng)作的,然而在2008年四川大地震之后,再度成為國人在悲痛中的指定療傷曲。他還為2008年北京奧運創(chuàng)作并參與錄制了《我們的夢》、《夢想的光芒》、《點燃激情 傳遞夢想》等歌曲。
但是汪峰就是汪峰,這一點所有人都必須承認,這也就是他為什么不是“同一首歌”、“心連心”以及濫俗的“春晚”常客的原因了,他的國家主義表白,并不是廉價的“公益”演出,而是保持著曖昧,一種真誠與赤心,而這正是他的高明或者敗筆之處。說高明,是因為這樣的態(tài)度,可以兩邊討好,既可以保持著自身的底線與價值,沒有流于庸俗的商業(yè)化,亦可以獻禮給宏大的敘述;敗筆就是這種兩邊不徹底性,有可能最后兩邊都不討好。正如在《春天里》出來后,再沒有像《飛得更高》、《怒放的生命》等,成為國家敘事的一部分。這讓他在2011年的專輯中,徹底轉(zhuǎn)向市場的媚雅。
在搖滾失去其特定時代功能之后,不可避免地要發(fā)生自我裂變:零點樂隊、汪峰,乃至如今受眾更多的動力火車、羽泉、五月天、花兒樂隊、信樂團、飛兒樂隊等,如果你說他們是搖滾,還不如說是提供給流行樂壇的幾束塑料玫瑰花。而搖滾歌手的嬗變,源于個體難以抵制現(xiàn)實的擠壓。實際上,面對市場的壓迫與改造,許多人已紛紛棄甲從良了。正如搖滾電影《北京的樂與路》里面,唱片公司代表就說過這樣一句話:“那都是包裝,能紅起來的樂隊,都是在外面反叛,里面聽話的?!边@就是商業(yè)的改造力量。
這種改造正應(yīng)和了筆者的判斷:從20世紀到21世紀,是從政治命名到商業(yè)時代轉(zhuǎn)變的時代,藝人們被商業(yè)命名的現(xiàn)象,包括排行榜,包括銷售量,包括任何消息都被質(zhì)疑為炒作,種種都是最好的注腳。而汪峰的兩個命名節(jié)點,是一首十分巧合、萬分形象的歌曲:《再見,20世紀》,歌曲背后痛徹地表達關(guān)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悖論。
中國的文藝“叛逆者”的出路,似乎最終只有兩條:奔向宏大敘事的國家主義,抑或在市場誘惑下被商業(yè)主義收買,這兩者就像一雙張開的手臂,等待著擁抱他們。
“當一個文藝者需要成名的時候,他的衣食父母是老百姓。當一個文藝者快要成名的時候,他的衣食父母是媒體。當一個文藝者已成名的時候,他的衣食父母是富商大賈。當一個文藝者非常出名的時候,他的衣食父母是國家公仆?!币晃痪W(wǎng)友的戲言,歸納了這種被擁抱的文化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