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瀟
我母親經(jīng)常說,1958年,要是有二百斤苞谷,她就能讀完高中。能讀完高中,她就能考上大學(xué),至少也考個中師——當(dāng)一個小學(xué)教師。好多學(xué)習(xí)不如她的人,僅僅因?yàn)榧揖澈?,就走上了一條人生的坦途。而我的母親僅僅因?yàn)闆]有那二百斤苞谷,餓得不能再讀書了,只好跑到了新疆,去吐魯番的風(fēng)沙里種葡萄。也可能是母親有這樣悠長的懊惱,才會老是做玉米個個給我填飽肚子。
母親說的苞谷,就是玉米,而玉米個個,就是用玉米面做的一種餅子。做玉米個個的時候,先把大鐵鍋燒熱,再把玉米面餅一個一個貼在鍋邊上,貼牢了——粘到鍋上了,然后在鍋底里倒上水,蓋上大鍋蓋蒸。也不完全是蒸,因?yàn)橛衩罪灥牧硪粋€面顯然是貼在鍋上烙熟的。如果把鍋里的水換成了洋芋茄子菜,則蒸、烙之外,還得加上一個字:“燜”。剛出鍋的玉米個個,軟、黃、香、脆,很是好吃。
上初中時,我面黃肌瘦如一棵旱地里的玉米,但是食量卻大如一頭初生的小黃牛。冬天早自習(xí),坐在烏煙瘴氣的教室一角,我常常會一口氣吃掉整個一塊玉米個個。有一次,大口吞嚼的間隙,我無意中扭頭看了一眼斜后方,發(fā)現(xiàn)一個女同學(xué)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的吃相,仿佛是看西洋景。我一看她,她卻馬上不看了,低下頭去找書。她的書是我們班上最干凈的書,上面干凈得連一個鉛筆的字腿腿兒也沒有,連一個鋼筆的字渣渣兒也沒有。那種干凈從她的書上飄起來,飄到她的衣服上,她的衣服干凈;飄到她的臉上,臉也干凈。她家是居民戶口,所以,她不時有白面饃饃吃。所以,她一定想不通一塊玉米個個而已,我怎么就吃得那么香。如果她生在我家,那就會懂了。
那玉米個個,甚至可以說為我的童年鍍上了一層金黃色的幸福。冬天的早上,從熱炕上爬起來,從腳底下扯過棉襖棉褲,伸胳膊伸腿,如入鐵的管道。穿好了,到廚房里喝一口涼水,出來噴在手心,上上下下幾下子,算是擦了一把臉。扯過書包,再次鉆到廚房,揭過饃盆上的大鍋蓋,這時,我的手就觸到了玉米個個——本來就硬得像一塊石頭,放了一晚,更是冰冷得像一塊石頭了。
我把玉米個個丟進(jìn)書包里,喊一聲:“媽,我走了”,就在尚未大亮的晨曦里出了門。一路上,書包在屁股上摔摔打打,玉米個個也像一只調(diào)皮的拳頭,在我的屁股上摔摔打打。這時候,早起的鄰居老王,正把一隊(duì)牲口吆喝出巷口,銅鈴兒在它們的脖子下摔摔打打,響出一串連霜帶冰的驢鈴。
到了學(xué)校,我就開始生火。我煙熏火燎地把爐子在外面生著了,就要抬進(jìn)教室。這時候,上早操的鈴聲就響了,大家踢踢踏踏涌向操場,這時候,我卻并不急著隨大流,我要在爐子底下捅些紅紅的木渣下來,然后就把我的玉米個個平平展展,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胤胚M(jìn)“烤箱”。這時候,教室里靜悄悄的,只有煙在爐子上面冒著,只有炭渣在爐子下面紅著,只有我的玉米個個靜靜地烤在它上面的紅火與它下面的炭渣之中。有時,不知哪個討厭的家伙,也會在里面埋一顆洋芋。
下操了,大家歡呼著回到教室,坐好了,開始一邊雜亂念書一邊吃早餐。這時候,我會慢慢地走到爐子跟前,蹲下去,用火夾出我的饃饃來,在爐子上磕兩下,捧在手里,一邊左手右手右手左手地翻倒著,一邊吹著灰土,一邊拍打著炭渣。最后,我就掰開它,一股香噴噴的白氣就冒了出來。
我比母親幸運(yùn),因?yàn)槲矣杏衩讉€個吃。
責(zé)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