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宗教公益特區(qū)

朱雨晨

2012年2月，國家宗教事務局等中央六部委聯(lián)合印發(fā)6號文件之后，愛德基金會秘書長丘仲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中央意見的出臺，意味著愛德27年來的探索，終于得到了肯定?！?/p>

愛德基金會成立于1985年，發(fā)起人丁光訓主教，時任中國基督教三自（自治、自養(yǎng)、自傳）愛國運動委員會主席，和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會長。在成立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愛德是全國唯一一家具有宗教背景的慈善基金會。

毋庸諱言，中國的政治、宗教、社會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而在改革開放30多年后，這種關系有了許多變化。愛德基金會的歷史，正是從狹小的縫隙中起步，并伴隨社會空間的擴大而逐步壯大，堪稱三十多年改革開放在社會領域的一個注腳。按照丘仲輝的話說：“愛德實際是一個公益特區(qū)?！?/p>

由“外教項目”起步

1985年愛德基金會成立，與宗教活動逐漸恢復正常步伐一致。當年4月，基金會成立之初，就與聯(lián)合圣經(jīng)公會簽訂協(xié)議，成立了愛德印刷廠。時至今日，它已是全球最大的《圣經(jīng)》印刷機構，至2010年印制了中文和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圣經(jīng)》逾8000萬冊。

國門剛剛打開的1980年代，對外交流中的一大困境，就是中國英語人才稀缺。1991年加入愛德的莊愛玲記得，直至1990年代末，愛德員工基本以大學英語專業(yè)畢業(yè)生為主，其中不少人甚至是英語教師。而在當時各大高校中，擁有外籍教師的可謂鳳毛麟角。愛德的優(yōu)勢，在于丁光訓等早期領導者，他們以主教身份很快與海外各大教派恢復了交流，并與具有宗教背景的各國際NGO組織進行對接。于是，愛德從一開始就將對外交流作為最重要的使命。

由此，“外教項目”成為愛德的第一個公益項目。1985年8月，愛德引進的第一批外籍教師飛赴中國各高校任教。這個“外教項目”，延續(xù)至今已近30年。目前負責該項目的劉茹紅記得，早期外教大部分都被派往東部各重點院校，而此后隨著對外開放的擴大，愛德將外教更多派往欠發(fā)達地區(qū)。比如身處東部相對不發(fā)達地區(qū)的鹽城師范學院，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完全依賴于愛德為其招募外籍教師。直到2006年，鹽城師范學院具有獨立聘請外教的能力之后，愛德才退出。行至今日，愛德已為中國教育界輸入外教逾千人次。

愛德的海外資源，早期以各教會及具有宗教背景的NGO（faith based organization以下稱FBO）為主，所以，招募至中國的外教是否會傳教，就成了一個必須面對并要妥善處理的問題。

愛德在和外教簽訂的工作合同中，單辟一欄寫明，外教可以公開表明自己的宗教信仰，但是不得傳教，并且要了解和遵守中國的法律。外教必須在此欄中簽字。

那么，如何定義傳教行為？

對于《中國新聞周刊》的這個問題，愛德基金會秘書長丘仲輝表示，丁光訓主教早在上世紀80年代時已經(jīng)對這個問題進行了回答：“談及中國文化，一定會涉及‘四書五經(jīng)。同樣，《圣經(jīng)》是西方文化的源泉，所以會自然而然提到《圣經(jīng)》，這和傳教是可以區(qū)別的。”而在英語教學中，如果涉及圣誕節(jié)、復活節(jié)等內(nèi)容，則不必回避；客觀介紹基督教的文化、歷史，均不被視作傳教。

愛德招募的外教，一般會由其海外合作機構代為聘用。名為“外教”，實際上通常是自愿者性質(zhì)。海外合作機構只負擔外教最基本的生活開支，以及合同期首尾時間的來回機票。年輕的外教到中國來工作，年收入往往尚不及中國留學生在海外打工一周的工資，也不如當?shù)氐闹蟹浇處?。如果沒有宗教信仰，的確難以堅持下來。

對于這些外教，愛德還有一些非常細致、甚至是嚴苛的規(guī)定。比如，學生如對基督教發(fā)生興趣，求助于外教，外教可以告訴對方教堂的位置；外教和學生可以在當?shù)亟烫靡娒?，但不能相攜同去。假如外教和中國人談戀愛，愛德規(guī)定，決不允許婚前同居，或草率處理男女關系。其一，是尊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其二，也是尊重基督教教義。

規(guī)范與開拓

在許多公益服務領域，愛德都是墾荒者。如1980年代，愛德就開始的助殘、防盲、聾啞人康復、自閉癥兒童等項目，實際引進了當時全球最先進的醫(yī)療方法和醫(yī)療器械，間接提高了中國的醫(yī)療水平。1989年開始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培訓，至今已在中國農(nóng)村地區(qū)培養(yǎng)了2.2萬名鄉(xiāng)村醫(yī)生。這要歸功于愛德的教會背景和民間NGO的身份，使其能夠方便引進國外FBO的資金和技術。

愛德開展的社會服務，一般都會從公眾的需求開始。大致的順序，都是弱勢群體，或者當?shù)卣?、學校、醫(yī)院等機構，因某種特定需求找上門來，愛德派出項目官員到當?shù)乜疾旌?，形成一個具體的項目規(guī)劃。之后，愛德再將該規(guī)劃發(fā)給可能會資助的國際NGO，爭取資金、技術和人力的支持。一些耗資巨大的項目，國際NGO往往也會派其技術人員和專家到當?shù)剡M行考察。各方確定了公益項目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之后，再開始具體的合作。愛德簽訂的項目，往往是四方聯(lián)署，包括當?shù)厥芤娣?，作為項目?zhí)行的愛德基金會，外部審計事務所和提供資金的國際NGO。項目執(zhí)行中，愛德會有各種類型的評估。而項目結束后，如何使當?shù)匾呀?jīng)形成的團隊、硬件設施及場地進行轉型，也需要科學的設計。

上述種種環(huán)節(jié)，實際上都具有高度的專業(yè)要求。也因為數(shù)方參與，尤其是和國際NGO的合作，使得愛德在項目的規(guī)范管理上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愛德是最早引進外部審計的中國NGO，也是最早開展年報、年審的機構，從1985年即開始實施，與國際規(guī)范接軌。同時，出于國外捐贈機構的不同要求，基金會還不時進行獨立的項目審計，或者以特定機構當年捐助的所有項目為單位進行審計；甚至有的機構要求一個項目每年進行兩次審計。此外，愛德基金會是中國最早將資金使用情況通過年報、網(wǎng)絡、會議等形式公布于眾的機構。

回顧27年歷史，丘仲輝認為，愛德最大的經(jīng)驗，在于推進社會發(fā)展的理念，因此強調(diào)“參與式管理”。丘本人曾經(jīng)歷的一個項目，是1990年代初期，愛德為某農(nóng)村建設了一個電灌站。一年之后，電站的水表壞了，當?shù)厝瞬鹣聛砟玫綈鄣略诋數(shù)氐捻椖哭k公室，說你們的表壞了，給換一下。愛德的工作人員就很納悶，明明是為你們建立的，怎么說是我們的？

于是，愛德因此思考，并向國際機構請教，逐漸引入并完善了“參與式管理”的方法。在項目設計的過程中，愛德會與當?shù)厥芑萑巳阂约暗胤秸賳T一起討論。而當受惠人群參與決策和整個項目的實施，那么，即使遇到了障礙，受惠人群也自然會有共渡難關的責任心。

“所以，過程比結果重要。項目只是一個平臺，普通人都可以參與討論，這就鍛煉了社區(qū)精神?！鼻鹬佥x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樣也防止了受惠對象的依賴觀念，真正做到授人以漁。”

而當“參與式管理”推行下去，地方政府也受到教育。曾有扶貧方面的官員告訴丘仲輝，其扶貧項目逐漸引入“參與式管理”之后，效果相比之前政府單方面決定大增。

作為一個具有基督教背景的慈善基金會，愛德并未在項目的設計、或在受益人群中考慮對方的宗教信仰。艾滋病防控項目即是典型例子：早在1990年代初，愛德即受當?shù)亟涠静块T的邀請，赴云南開展HIV干預的項目。當時，人們對HIV和艾滋病有很深的誤解，病人也被社會普遍歧視，這種誤解在宗教界中同樣存在。項目官員趙靜文記得，愛德曾經(jīng)組織一次五大宗教人士有關HIV知識的培訓，遭到不少神職人員的反對。

趙靜文所負責的一個項目，對于基督教教義來說是極大的突破——在男男性接觸者中進行艾滋病預防控制，這一人群包括了男同性戀和雙性戀。

2007年起，愛德與重慶的一家服務于男男同性戀的NGO取得聯(lián)系，并尋求到了一家國際FBO——瑞典信義會的資助，從次年開始服務男男性接觸人群，大致為健康教育、組織服務對象爬山、遠足等社會活動。最有意思的是，愛德還特意為受助者提供男男性接觸專用的安全套，上面還印著愛德基金會和瑞典信義會的標志。信義會雖然也以基督教為背景，卻非常樂意對這一項目提供幫助。

根據(jù)基督教教義，同性戀違反了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的基本原則，因此是不可容忍的“罪行”。趙靜文本人是基督徒，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無論是在各教會，還是在愛德基金會的基督徒員工中，該項目引起一定爭議?！岸业幕卮鹗?，在《圣經(jīng)》中，耶穌不對行淫女人定罪的那個故事。按照教義，耶穌是為罪人來到這個世界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罪人，并沒有對別人定罪的權利。更何況，我看到了這些弱勢群體的痛苦，更覺得有責任幫他們。”

愛德項目官員稱，在接受海外資金方面，他們不會接受附帶任何前提條件的資助?！皩嶋H上，具有宗教背景的國際NGO，對于項目的普惠性其實比我們還要敏感。他們也不愿讓資金僅僅用于基督徒，而更愿意推進宗教間的對話。”趙靜文說。

讓社會了解教會，讓教會服務于社會

基督教歷來有開展社會服務的功能，尤其在教育、醫(yī)療、養(yǎng)老、孤殘救助等方面。這些公益活動自1840年開始在中國開展，中國的現(xiàn)代教育和現(xiàn)代醫(yī)療體系，甚至是漢語拼音系統(tǒng)，均拜傳教士所賜。愛德基金會的項目，也大致在這些方面與傳統(tǒng)對接。

不過，走進愛德基金會的辦公室，如果不是刻意搜索，很難看到明顯的基督教痕跡?！吨袊侣勚芸凡⑽丛谌魏我欢聣ι峡吹绞旨芨邞摇！皭鄣率且粋€基金會，不是教會?！痹趷鄣鹿ぷ髁耸畮啄甑那f愛玲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因此，愛德其實保持了相當“世俗”的一面，基督教只是一層淡淡的機構文化底色。其員工中，基督徒、共產(chǎn)黨員和無神論者的人數(shù)大致相同?；饡淖罡邫嗔C構——秘書長辦公會議一共5人，目前基督徒只占其中兩席。員工在晉升、加薪和工作分配方面，也不會因其信仰不同而區(qū)別對待。

如果非基督徒前來應聘，愛德會先問明對方對基督教的基本了解和態(tài)度，也會在入職前進行一定的宗教知識培訓。在辦公室里，基督徒與非基督徒之間相互尊重，不會談進化論、同性戀等觀點差異過大的話題。而員工集體外出就餐時，即使在座只有一位基督徒，非基督徒也會尊重對方習慣，一起禱告謝飯之后方才用餐。

無論是在機構內(nèi)，還是在項目運作過程中，愛德都在努力扮演教會與社會溝通的角色，以消除社會對教會、教徒的誤解。事實上，教會愈顯神秘，社會則愈對教會有燭光斧影般的猜測和不信任。而社會與教會之間關系脆弱，也使教會禁鎖大門、脫離社會，很多信徒甚至認為，教徒的潔凈，要通過禁閉大門而維持。其結果是，教徒本身反而成為社會的邊緣人群，甚至是需要幫助的弱勢群體。

因而，愛德基金會的另一項使命，是讓教會打開大門，幫助教徒走向社會。2009年，基金會下成立了江蘇基督教愛心公益基金，其工作重點是培訓省內(nèi)各教會的牧師和熱心公益的基督徒。2010年，愛心公益基金做了一個環(huán)保項目，聯(lián)合江蘇省內(nèi)的基督教會，倡導環(huán)保，節(jié)制，低碳生活。此后，教會開始開設以環(huán)保為目的二手市場，并推廣社區(qū)環(huán)保的理念。

“打開一扇窗，讓教會和社會互相接觸?！苯K基督教愛心公益基金負責人寇薇薇說。她希望，以此基金為核心，將公益服務的觀念輻射到普通信眾，至少讓后者理解基督教有進行公益服務的傳統(tǒng)和使命。

2009年，愛德成立了社會組織培育中心，開始針對各類教會、各類社會組織進行服務能力和機構管理的培訓。這將是愛德的一次重大轉型，即從“操作型NGO”，部分轉為“支持型NGO”，以孵化、培育NGO為重點服務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