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二叔在砍玉米,二叔眼望深秋蒼莽枯黃的大片大片玉米地,伸了伸累得已經(jīng)直不起的腰。秋天的太陽就像一顆放大了的玉米粒,金光燦亮地懸在頭頂。二叔抬眼向上瞄了一下就打了個很響的噴嚏,腰際突然被這個噴嚏震得一陣巨痛,使得二叔蹲在地上好大一會兒。二叔站起來后就扔下砍玉米用的角錛,長嘆了一口氣,朝二嬸走去。
二嬸跪在二叔砍下的玉米堆子上掰著玉米棒,玉米棒通體金黃,閃著新鮮的光亮。身邊是他們剛剛學會邁步的孫子毛毛。毛毛這時正在玩一只叫老飛頭的大螞蚱,大螞蚱一身翠綠,透明精薄的翅翼已被毛毛撕扯成碎片,被陽光照得一閃一閃的。毛毛這時正要把撕去翅膀的螞蚱塞進嘴里——這孩子也許是餓了。他岀生以后就沒有真正吃過幾天奶,他的爹媽就把他扔給爺爺奶奶進城打工去了。這一外出打工不打緊,他年輕漂亮的媽媽,跟城里一個有錢的男人跑了。這只被他玩得死去活來的大螞蚱,或許是他希望得到的非常鮮美的零食了。
秋天在往深處走,二叔在往二嬸身邊走。
二叔看到孫子毛毛在往嘴里塞食螞蚱,二叔急步上前把螞蚱從孫子毛毛的嘴里摳了岀來。吼了一聲,這東西能吃?旋即照孫子毛毛屁股上揍了一巴掌,孫子毛毛大嚎。這一近似瘋狂的舉動,讓二嬸一時也愣怔了。
你瘋了?下這么重的手,他嫩皮嫩肉的會經(jīng)得起你這么打?二嬸對著二叔埋怨著,忙起身去哄孫子。
孫子一個勁地嗷嗷地哭。二嬸說,乖孫,甭哭!乖孫,甭哭!二嬸摟開了懷,露出了兩只霜打過的紫茄子一樣的癟乳,塞進孫子毛毛的嘴里,毛毛的哭聲立即被堵死了。
二叔說,我打他怎么了?他難道是餓死鬼脫生的,撈著啥吃啥,像我們沒讓他吃過飯,他爹媽都不要他了,我們當寶貝似的供著,這大忙天的他爹也不回來幫一把。
二嬸不滿地哼了一下,你還想指望他幫你?做夢吧!
二叔不說話了,氣惱地一屁股坐在玉米桿堆上。
二嬸嘮嘮叨叨地說,你就是個瞎眼精。當初不讓他們岀去打工,安安生生地在家種這幾畝地,經(jīng)營好咱的黃牛育肥場,不比啥都強!兒媳婦是個野貨,光想到外邊闖。兒子沒個主心骨,枕頭風一吹,真真聽了女人的話。你個活鬼孫也不攔擋?,F(xiàn)在好了,媳婦跟人跑了,兒子抓耳搔腮地到處找人,還有心回來幫你干活?
二叔瞪起牛眼說,你少叨叨吧!我就不信她舍得毛毛。順手把毛毛從二嬸懷里扯岀來,用粗礪的大手在孫子淚痕跡跡的臉上抹了一把,孫子毛毛扭著臉,乜著欲哭的嘴,要極力回避撲到臉上的大巴掌。二叔實實在在地用大巴掌,把毛毛臉上的眼淚鼻涕子草葉子,全抹凈了。
他一松手,毛毛又一頭扎進了奶奶的懷里,雙手托了奶奶的癟乳,送到嘴里一個勁的吮吸。奶奶把毛毛摟緊了。
你覺得還能留住媳婦?那大城市是什么地方?就像咱這兒廟會上的八卦陣,進去就出不來了。二嬸嘖著嘴說。
二叔說,都怨兒子是個吃貨,孬好有一點本事,自己的女人不信就管不住。
二嬸嘆口氣說,再找媳婦甭光圖好看了,不當吃,不當喝,招來的是非可不少。
二叔聽二嬸這么說,二叔嘿嘿地笑了。說道,當年我不也圖你長得好看才娶的你嗎?咋不當吃當喝了?三天不吃飯看著你心里也是舒服的,肚子里就不知道餓了。
二嬸哼了一聲,說,那也是當年看你瞎鼓搗著又是搞科學種植,又是搞科學養(yǎng)殖的,才跟了你,要擱現(xiàn)在我也早就跑了,城里多有福享。
二叔說你敢?我不把你腿打斷。說著揀了個玉米桿在二嬸面前比劃了一下子。
二嬸說,咦咦咦,看把你敬得不知自己是老幾了,知道你比你兒子強,敢在老婆跟前耍威風。
二叔反駁說,我兒子也不差,都怨城里人太不地道,把兒媳婦給勾引跑了。
又扯到兒媳婦身上了,二嬸嘆了口氣,不想再說兒媳婦的事了,多好的媳婦呀!不少她吃,不少她穿,更沒少她錢花,進城就迷了,生生地撇下兒子跑了。
二叔說,媳婦要是上了壞人的當,被拐賣到山溝里可咋辦?
二嬸開始剝玉米棒子了,二嬸剝著玉米棒子不耐煩地應答他。兒子不是說了嘛,她是跟有錢人跑的。
那那個有錢人要是再使壞把媳婦賣個還不如咱的家兒,那可是要遭大罪了。
她精精明明的會上那當?二嬸被二叔問得心里也犯了嘀咕。
二叔說,那也不一定,你沒看電視?大學生還讓人拐賣了的,現(xiàn)在社會有多亂!
二嬸說,別胡嘀咕了,去,砍你玉米去吧!
毛毛把嘴從奶奶干癟乳房拿下來。學著奶奶的話說,去,砍玉米去。
二叔說,這鬼孫,沒少吃你奶的瞎媽兒。
二嬸嗔怒地斜了二叔了一眼,說,瞎媽兒咋啦?瞎媽兒也讓你爺孫倆嘬得有滋有味的。
二叔回敬二嬸說,少貧吧!掰玉米去。
毛毛從奶奶懷里爬了出來。
二叔愛憐地撫摸著孫子毛毛的頭問,毛毛,你媽要是不要你了,咋辦?
毛毛虎起臉說,俺媽不要你了!俺媽不要你了!毛毛用手極力地推著爺爺。
二嬸嚷道,你這個沒尾巴鷹,以后少在孫子面前問這話,孫子不愛聽,我的鼻子也老酸。
二叔的鼻子也酸,每這樣問一次二叔的鼻子酸一次。二叔喜歡逗孫子玩,自從毛毛媽跟人跑了后,二叔多次這樣問孫子,孫子毛毛也總是這樣回答他。二叔心里充滿酸楚。二叔想象不岀兒子這時的心情,他正在那座打工的城市里盲人摸瞎馬一樣,四處尋訪妻子的下落。
二叔說,老婆子,收了秋,咱把剩下的幾頭牛也賣了吧!二嬸扔下手中的玉米棒子,不解地看著二叔。
這幾頭??墒悄愕拿幽兀阌窒氤錾敦c子了?二嬸問。不是孬點子!看在孫子毛毛的份上,花多少錢也得把媳婦找回來,哪怕是砸鍋賣鐵就是贖,也得把媳婦贖回來,咱不能讓毛毛沒有媽,兒子沒有老婆,咱少了個漂亮媳婦。
二嬸這回沒有理二叔,她使勁地撕扯著玉米棒子,剝開一個棒子扔在了堆上,剝開一個棒子扔在了堆上,玉米捧子在暖暖的秋陽里閃著金光。
二叔甩開步子去砍玉米,二叔渾身涌足了勁,把玉米一棵一棵地砍倒,好像濃重的秋都倒在了他的腳下。秋天很沉也很遠,二叔又一次抬頭朝前望去,很遠很遠的秋天看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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