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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看就是個新警察

      2012-05-08 04:58:48陳世旭
      北京文學(xué) 2012年9期
      關(guān)鍵詞:鐵頭老葉谷雨

      省廳邀請了幾位提過相關(guān)建議的政協(xié)委員到市里暗訪。市局的頭兒們一溜車隊早早就在高速路出口那兒等著。等到了,又一溜車隊浩浩蕩蕩開進(jìn)市里剛開張的一家五星級賓館,由市里主要領(lǐng)導(dǎo)出面宴請。

      接近年底,各地各單位接待這一類的視察、檢查、考評以及暗訪進(jìn)入高潮,事關(guān)政績,誰也不敢怠慢。好歹干了一年,到這時候出點(diǎn)小紕漏,哪怕一個最小的細(xì)節(jié)沒有注意到,說不定就算白忙活了。

      這次暗訪的內(nèi)容,主要是兩個,一個是警風(fēng);一個是110的出警情況。前面一個問題不大,劉國寶是全省公安系統(tǒng)的模范人物,他先前工作過的那個福利廠小區(qū),一直是各地來人參觀學(xué)習(xí)的典型。劉國寶后來轉(zhuǎn)正成了所長,不久又提到分局當(dāng)了副局長,一直沒有中斷跟那個小區(qū)的聯(lián)系。他在分局分管的就是宣教和警風(fēng),這方面自然就抓得很不錯。后一個問題應(yīng)該也不大。分管指揮中心的副局長能力很強(qiáng)。只是這一段他上省委黨校學(xué)習(xí)去了,私下傳說他回來就可能接替分局長吳志良,吳志良則要提到市局去當(dāng)副局長。為了確保無虞,吳志良讓自己最信得過的劉國寶暫時兼管一段指揮中心的工作。

      指揮中心的干警對劉國寶都很欽佩,一見面大家就表態(tài)說,劉局你只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們誰也不會給你丟面子!劉國寶說,我不算什么,這攤業(yè)務(wù)我不熟,就是來長點(diǎn)見識,凡事全靠你們。指揮中心這一塊歷來的成績誰都清楚的,不可能給局里丟面子。

      劉國寶這話說早了。

      市局很知趣,雖然為了方便接待,事先大致定了一個路線圖,但一聽省里來的幾位的話音,就沒往外拿,只說各位有什么要求盡管指示,我們盡力配合。幾位政協(xié)委員很不馬虎,在市里轉(zhuǎn)了好幾天,走訪群眾都是隨機(jī)的。幾個請求110出警的電話都是在很偏僻的鄉(xiāng)村打的,效果都相當(dāng)可以,出警的時間都比規(guī)定的標(biāo)準(zhǔn)短得多。向市領(lǐng)導(dǎo)反饋匯報的時候評價很高。送別他們,局里上上下下都大松了口氣。尤其吳志良,心里踏實(shí)了許多。

      沒有想到,暗訪組走了兩天卻出事了,而且是很大的事!

      半夜里,指揮中心忽然接到請求110出警的電話,出事的地點(diǎn)就是市里那家新開張的五星級賓館,值夜的人聽到一個大套間傳出女人喊救命的尖叫。

      這些日子劉國寶一直跟著指揮中心的人值夜班,不是不放心,是覺得值夜班挺辛苦的,自己應(yīng)該跟著。一接到電話,指揮中心立刻通知離賓館最近的派出所出警,幾個人議論說,沒準(zhǔn)是那幾位政協(xié)委員殺的回馬槍。劉國寶說,可不能這么想,職責(zé)就是職責(zé)。一邊說一邊喊上一個干警,跟他去現(xiàn)場。他們到的時候,派出所出警的兩個人剛問過情況。

      住那種大套間的一般不是領(lǐng)導(dǎo)就是老板,查登記,果然是本市的一個老板。從樓道的監(jiān)控錄像看到,半夜前進(jìn)那個套間的是一幫子人,出來少了幾個。這種事賓館常有的,見怪不怪,只是女孩喊救命的聲音多少有點(diǎn)讓人不安。值夜的把賓館的頭兒找來,幾個人咕噥了一陣,既不敢得罪客人,又怕真出了命案不好交代,就打了110。

      按規(guī)定入住的客人都需要憑有效證件登記并確認(rèn)的,但賓館新開張,本地經(jīng)濟(jì)又落后,流動人口很少,入住率很低,賓館卡得不嚴(yán),也是迫不得已。劉國寶把到了嗓子眼的話吞回去,說,看看去。

      門里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

      劉國寶問:你確定求救聲是從這扇門里傳出的?

      賓館值夜的那個人回答:確定,我當(dāng)時正從這里經(jīng)過。

      如果發(fā)生了命案,罪犯有可能正在偽造現(xiàn)場,也有可能已經(jīng)逃逸。

      “按門鈴。”

      劉國寶下令。

      里面沒有反應(yīng)。

      “再按一遍?!?/p>

      仍舊沒有反應(yīng)。

      “打開。”

      劉國寶對賓館負(fù)責(zé)保安的經(jīng)理說。

      門開了,屋子里燈光通明。套間的客廳一片狼藉。男女的外衣內(nèi)衣丟得到處都是,茶幾上有散落的白色粉末。臥室的一張大床上,歪歪斜斜地睡著光溜溜的一男二女。他們顯然已經(jīng)醒了或是根本就沒有睡著,但都不動彈。

      “起來?!?/p>

      當(dāng)?shù)氐呐沙鏊L聲音不大,但是很有力。

      “你們憑什么打擾我們?”

      床上那個一身黝黑的男人伸出胳膊從下面操起身邊兩個女孩的脖子,把她們摟近自己,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起來!穿上衣服說話?!?/p>

      派出所長厭惡地側(cè)過臉。

      “如果我們不起來呢?”

      黑男人轉(zhuǎn)動著腦袋親吻兩個女孩:

      “寶貝,你們想起來嗎?”

      “不想?!?/p>

      兩個女孩毫無羞恥地咯咯笑起來。

      “你們還是協(xié)助警方執(zhí)行公務(wù)吧?!?/p>

      派出所長身后的劉國寶說:

      “你們非法入住酒店,吸毒,淫亂,憑哪一條警方都可以詢問你們。”

      劉國寶已經(jīng)看出,這是個有來頭的。但正因?yàn)檫@樣,他心里覺得特別逆反。

      “龜頭總算從褲襠里跑出來了?!?/p>

      黑男人說:

      “想知道我是誰嗎?”

      “這還用問嗎?”

      劉國寶回答。

      “那好,你給他打個電話。”

      黑男人從枕頭底下的手包里抽出一張名片。

      劉國寶接過那張名片,一看是市委書記的,順手放進(jìn)口袋,依舊說:

      “你們先跟我們走,電話到地方再打?!?/p>

      “看來還真有不識相的?!?/p>

      黑男人看著劉國寶平靜的臉,懶懶地坐起來,拍拍兩個女孩的屁股:

      “起來吧,人家請我們做客,別擺譜?!?/p>

      到了派出所,劉國寶對所長說:

      “你們開始吧?!?/p>

      所長說:

      “好?!?/p>

      馬上布置筆錄。

      “這就到地方了嗎?”

      黑男人打量著簡陋的屋子。

      “你以為我們派出所也是五星級???”

      所長鼻子哼了一聲。

      “哥對不住你們了?!?/p>

      黑男人對兩個女孩說。

      “坐下?!?/p>

      所長說。

      “我現(xiàn)在還不想坐。這位長官剛才說到地方就打電話,算數(shù)嗎?”

      “當(dāng)然算數(shù),我說的是‘到地方再打,沒說‘到地方就打,你們先做筆錄,完了再說?!?/p>

      “小子,你會后悔的!”

      黑男人狠狠地挖了劉國寶一眼,從哪里又抽出一陣名片:

      “看看這個?!?/p>

      劉國寶伸手接過,看一眼,照舊放進(jìn)口袋,對所長說:開始筆錄吧。然后揚(yáng)起臉,看著天花板。

      黑男人交給劉國寶的第二張名片是他本人的:名字那地方是兩個大大的毛筆字“鐵頭”,下面是印刷體的“江南春大酒樓”,地址,電話。沒有任何頭銜。在省城,“鐵頭”兩個字就是頭銜,就是小街小巷的小市民,也很少不知道的。

      鐵頭的江南春大酒樓很火。省市頭頭腦腦和單位部門正式會議和接待之外的重要應(yīng)酬都在這里。一家酒店的檔次高不高就看收費(fèi)。江南春大酒店的收費(fèi)自然是最高的。但鐵頭最關(guān)心的并不是賺錢,是店里招收的女工。每次招收女工,他都親自坐堂,一個個過目。整個過程就是一次選美。

      這樣的選美一個月一次,一撥女孩進(jìn)來,一撥女孩出去。出去的女孩有兩種,一種是鐵頭睡過了的,一種是死活不讓他睡的。后一種女孩極少。多數(shù)女孩都看重鐵頭單給的夜班費(fèi)。這樣的夜班費(fèi)全憑鐵頭的興致,興致高給得多,覺得寡味就隨便打發(fā)。也有姿色出眾,心又靈巧的,留得時間稍長些。這類女孩就會生出野心,以為最終會有個名分。這一來就免不了爭風(fēng)吃醋的事,失落的就會傳出許多流言,在社會上沸沸揚(yáng)揚(yáng)。

      省市有管事的常在私下勸鐵頭,說,這店別開了,對你老子也不好。隨便拿個工程你去發(fā)包,什么力也不用費(fèi),錢就來找你了,有了錢,要什么美女沒有?

      鐵頭說,我是我,我老子是我老子,我做我的生意,他做他的官,不搭界。我干嗎要花錢買女人?我就喜歡現(xiàn)在這樣,老板和員工打成一片,沒上沒下。你們不是講和諧社會嗎?有比我這和諧的嗎?

      別人勸不了,只有隨他。也不好多勸,多了,搞不好就得罪了。鐵頭老子親自給省城的公安局長打電話發(fā)過狠話,讓把鐵頭抓起來。但誰會執(zhí)行?只能是一迭聲請老領(lǐng)導(dǎo)別氣壞了身體,請老領(lǐng)導(dǎo)盡管放心。

      這些事,全系統(tǒng)早傳遍了。劉國寶只是沒想到鐵頭有一天會跑到他的鼻子底下來。進(jìn)了賓館套間見到鐵頭那橫樣就猜出是他了。這橫樣,官員不敢有,小老板也不敢有。給人抓個正著,狼狽還來不及。無法無天、無羞無恥的只有鐵頭這種角色。從賓館到派出所的路上,劉國寶腦子一直熱著,有一點(diǎn)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給吳志良通個氣——那實(shí)際上就等于放人。但那樣他的心實(shí)有不甘。

      斷絕劉國寶這種猶豫的是鐵頭自己。鐵頭后來拿出的他本人的那張名片,激起了劉國寶的逆反心理,他不相信在一個總在強(qiáng)調(diào)建立法制的國家,警察就真的那樣毫無尊嚴(yán)可言。再不濟(jì),也要讓這種人至少嘗一口法律的味道,他們好像天生就是來享口福的,只認(rèn)美味。

      接完劉國寶的電話,吳志良臉色煞白,傻了。愣了好久才硬起頭皮撥通市政法委王書記的電話。

      “你是怎么搞的!”

      電話那頭,王書記的反應(yīng)很強(qiáng)烈。吳志良能想象出他是怎樣從坐椅上跳起來的。

      “……”

      吳志良沉默著。這時候,解釋、認(rèn)錯、檢討,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能惹起對方更大的火氣。好在王書記是老領(lǐng)導(dǎo),知根知底,能帶過的事應(yīng)該會帶過的。

      “你趕緊過來,一塊兒去找老板?!?/p>

      王書記口氣稍有緩和,這事實(shí)在也怪不了吳志良。

      “老板”指的是市委一把手。聽完匯報,抓起電話喊來市委秘書長,讓就在出事的那家賓館安排一桌飯,要最大最豪華的包間,在家的市委常委全部參加。

      “你代表公安局參加,給人家賠個禮。事情出在下面,責(zé)任在我們上面。”

      老板對吳志良說。

      “要不要讓劉國寶也當(dāng)面表示個歉意?”

      王書記請示。

      吳志良頭“轟”地一響:真要那樣,劉國寶就毀了,你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會干的。

      好在老板說,沒有必要,公安局有吳志良就行了,他不夠格。

      鐵頭走的時候,已經(jīng)消了氣,笑說,長這么大還沒嘗過進(jìn)局子的味道,嘗嘗也好,長見識。還為劉國寶說情,說,那位你們也別處分了,維穩(wěn)還真要多幾個這樣的警察。

      老板說,沒想到鐵頭這么有胸懷,真是有乃父風(fēng)范。

      “乃父風(fēng)范?什么意思?”

      鐵頭眨眼。

      “就是說很像你爸?!?/p>

      老板解釋。

      “那當(dāng)然?!?/p>

      鐵頭釋然。

      送行很隆重。一溜車隊送到高速收費(fèi)站。跟不久前接省里幾位暗訪的政協(xié)委員一樣。不同的是,這回是市委市政府的頭,那回是市局的頭。

      送行回來,王書記讓吳志良把劉國寶召到他辦公室,本來準(zhǔn)備了好一通訓(xùn)斥的話,想想又忍住了。劉國寶畢竟是全省系統(tǒng)有影響的人了,不好像對待一般干警那樣批評。又記起市委書記的話:事情出在下面,責(zé)任在我們上面。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一直站在那里不肯坐下的劉國寶說:我們辦事別給領(lǐng)導(dǎo)惹麻煩才好,讓市里所有的頭頭腦腦幫我們擦屁股,太被動了。

      區(qū)城管局的常局長因?yàn)槭苜V出事,當(dāng)時的區(qū)委王書記處理得很嚴(yán)正: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不要因?yàn)樗?dāng)過我的秘書就放他一馬。我們那也就是工作關(guān)系,沒傳說的那么邪乎。之后,他又因?yàn)槌>珠L記起了區(qū)公安分局有一年曾經(jīng)申報劉國寶做“感動人物”的事,正好省局評選全省模范干警,就讓分局整理好劉國寶的事跡材料報上去,很容易就通過了。劉國寶所在的那個派出所所長李大河退休,副所長劉國寶自然轉(zhuǎn)正。王書記從區(qū)委書記的位置提到市政法委當(dāng)書記后,又親自提名把劉國寶提拔為分局副局長。

      “組織上很器重你,你是知道的。當(dāng)警察首先還是要講政治,人總要成長,總要成熟,不能老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老像個新警察。你說是不是?”

      王書記對自己一手栽培的下屬有點(diǎn)動情。

      劉國寶紋絲不動地站著,盡力保持平靜。一個警察正常履行職責(zé),怎么是給領(lǐng)導(dǎo)惹麻煩呢?世上的事是復(fù)雜的,領(lǐng)導(dǎo)有領(lǐng)導(dǎo)的難處,他可以理解。但作為警察,他錯哪兒了?照王書記的意思,他錯在不懂人情世故。如果警察只能照人情世故執(zhí)法,那法律還是法律嗎?這些話自然不好說,那就成跟領(lǐng)導(dǎo)當(dāng)面爭辯,真的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了。他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聽候處置。

      “你的積極性我還是要保護(hù)的。你們先回吧?!?/p>

      王書記看著毫無反應(yīng)的劉國寶,不知是失望還是疲倦,輕輕嘆了口氣。

      這次風(fēng)波過去也就過去了,沒有人們預(yù)先擔(dān)心的后遺癥。分管指揮中心的副局長從省委黨校學(xué)習(xí)回來,真的接替吳志良升任了分局長,吳志良順利去市局當(dāng)了副局長,劉國寶則交出暫時兼管的指揮中心的工作,依舊分管宣教和警風(fēng)。

      分局管轄的范圍,有一大半在山區(qū)。

      此山很大,綿綿不盡,翻過去就是外省。古時候避禍的官家和逃難的大戶藏了許多在里面,隱姓埋名,繁衍生息,多少代之后,早已風(fēng)光不再,赤貧如洗。鄉(xiāng)人或進(jìn)城,或趕集,或走親訪友,在山上行走,常是赤裸了身子,把衣服鞋子卷進(jìn)包袱,免得被密林的枝杈和荊棘劃破,皮肉破了會長攏,衣服鞋子不經(jīng)爛。隱約見到屋場了,才又穿上。山路遙遙,有時候走一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干糧掛在路邊的樹上,兩天后回程再吃。

      窮歸窮,血脈總在流傳。祖先的氣韻,加上深山野林不染塵埃的風(fēng)水,養(yǎng)出的女子大多窈窕出眾。近二三十年間,她們追隨同村同鄉(xiāng)的后生,先先后后,成群結(jié)幫,走出深山,走進(jìn)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城市。她們中許多人寄回的錢,讓父母爬上冷浸的水田,荒了肥沃的旱地,到附近的鎮(zhèn)上蓋樓,下面開店,上面住宿,成了城鎮(zhèn)的居民。鎮(zhèn)上也因此多了幾條街市。

      山里人煙本來就少,又住得極分散。“文革”傳達(dá)最高指示,誰敢不到?生產(chǎn)隊早上發(fā)通知,到夜里還有人打著火把趕路。而今青壯年幾乎走光,村子里除了一兩個跑路的村干部,剩下就是那些外出的青壯年無力帶走的小孩和老人。

      這樣的地方,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難得聽到一點(diǎn)響動。在社會治安上,就難免成為盲點(diǎn)。一旦要在短時間鎖定一個犯罪嫌疑人,比登天還難。

      但大嶺鄉(xiāng)警務(wù)室民警葉小軍花了一年多時間,居然做到了。

      知道葉小軍之前,劉國寶熟悉的是他父親老葉。老葉有鄉(xiāng)村神探之稱,是他們這一行的大名人。

      起先鬼都不相信老葉當(dāng)過警察。若說他做過地痞,做過賊,或是坐過牢,勞改過,大家反而不疑。

      老葉長了一副壞相。黑皮,精瘦,臉、頸、肩膀,都是歪的。眼睛一只高一只低,三角形,很小,眼皮子老是耷著,像睡著了。一旦睜開,里邊就放出陰毒的光。這光一旦盯住你,你會覺得心里發(fā)虛,背脊上冰涼,像一條蛇在爬。

      不過老葉從不認(rèn)真看人,總是打哈哈,哈哈操!哈哈你好!哈哈扯卵蛋!他跟誰都一混就熟,一轉(zhuǎn)身就又好像誰都不認(rèn)得。他說什么都是有口沒心。打撲克,明明調(diào)主,他說成甩牌;明明紅桃,他說成黑桃。輪到他洗牌,他就三下兩下胡亂攏成一堆了事。這就只有老輸。輸了,他一句不啰嗦,把衣服、褲子的口袋都翻轉(zhuǎn)來,圓珠筆、香煙、打火機(jī)、亂七八糟的零角票子,攤到桌上,認(rèn)罰,“都拿走都拿走,操!”沒有可罰的了,就鉆桌子。讓他鉆幾回就鉆幾回,從不討價還價:“哪個叫我窮得卵子打得板凳響,鉆就鉆!”這樣亂鉆的時候,他并不計較對象,跟干部打是這樣,跟社員打也是這樣??粗駰l瘦狗似的滿地爬,眾人總是開懷亂笑,跟著他“噢噢”地起哄。他爬得一本正經(jīng),決不耍滑頭。爬完了,起身拍拍手,又坐回到桌上:“操,老子非要看看爬到什么時候?!?/p>

      鬼也不相信他當(dāng)過警察。

      他卻確實(shí)當(dāng)過警察,而且是很不一般的警察。傳說中就沒有他沾手破不了的案子。好幾宗驚動全省全國的團(tuán)伙盜竊、詐騙、強(qiáng)奸、殺人案子多年破不了,都是他去臥底才連窩端掉的。一直到大禍臨頭,那些人也不肯相信賊眉鼠眼的老葉是政府的人。老葉立了幾次大功,就派到公社當(dāng)公安特派員。后來成立了派出所,又當(dāng)了所長。

      老葉犯錯誤是在1960年。公社放了高產(chǎn)“衛(wèi)星”,上面來人收糧。到處都搜過了,還是有個生產(chǎn)隊瞞產(chǎn)私分。去那個隊要翻好幾座山。就因?yàn)樯礁呋实圻h(yuǎn),平時極少有干部去。老葉去了,把一個生產(chǎn)隊的男女老少都召集到谷場上,擠擠地圍蹲成一堆。他就蹲在他們中間。跟他面前的生產(chǎn)隊長就只隔一管煙的距離。他先交代了來意,很簡單的幾句話:“有人告你們瞞產(chǎn)私分。你們自己交出來。不交,就捉人?!比缓笏透蠹乙粯佣紫氯ィ俨蛔髀?。一只高一只低的眼睛閉起來,眼皮子耷下去,像是睡著了。沒有多久,大家還真聽到了他長一短一的打酣聲。

      三伏的日頭,極辣。地曬得冒煙。人蹲著,一動不動,就像在灶里燒。不久就有人吃不住了,哼起來,想爬起來或換個姿勢。只要有一點(diǎn)動靜,老葉的眼皮子就往上一撩,從里邊放出陰毒的光。所有的動靜就立刻僵住。

      過了中午,已經(jīng)有人暈倒,尸一樣趴在地上。旁邊的人也不敢動彈。老葉突然把鼻子逼到他對面的生產(chǎn)隊長的鼻子上,不曉得從哪里摸出一把槍,頂住生產(chǎn)隊長的胸口,尖叫一聲:

      “谷在哪里?”

      生產(chǎn)隊長一下仰面翻倒,臉色煞白,張大嘴抖了好久,說不出話,只伸著一只指頭,手抬起來,又落了下去。

      這動作說明,谷是有的。

      老葉這才叫“起來”,喊聲“散會”。然后就從地上提起生產(chǎn)隊長,讓他帶路。

      這個生產(chǎn)隊確實(shí)瞞了產(chǎn)、藏了谷,預(yù)備留作隊里人下半年和明年春上的口糧。因?yàn)闊掕F,二季晚稻沒有栽。一年就只有這次收成了。

      老葉這次立功的結(jié)果,是第二年春荒這個隊有十好幾口人餓死。后來追究責(zé)任,老葉被開除黨籍,撤銷所長職務(wù)。再后來又甄別,通知恢復(fù)他的所長職務(wù)。老葉說,所長就算了,留個公職,拿工資養(yǎng)家糊口吧。

      上面見他堅辭不受,只好作罷,也沒有再派所長來。但公社派出所就兩個人,一個剛分來的警校學(xué)生,一個老葉。老葉雖然不是所長,上邊又沒有派所長,大家覺得他夠所長的份,就封他做“葉所長”。

      那年冬季修水利,“葉所長”又辦了一件讓他聲名遠(yuǎn)播的案子。

      ……

      收夜工是一天里最疲最累最打不起精神同時又最輕快的時候,似乎積壓了一生一世的勞苦,都在這時候突然解脫。每日天黑時該收工未收工,特別難挨。手上的血泡、肩膀上的破皮、腰和腳都約好了似的一下痛起來,痛得鉆心。但獨(dú)獨(dú)這時候,隊長就像偏偏跟人也跟自己作對一樣,死也不肯喊聲收工。挨得時間長了,難免有怨聲。大家就唆毛茍唱歌:

      日頭扁扁往下丟,

      叫聲老板把工收。

      路上行人歇了店,

      湖里篷船彎了洲。

      腳酸手軟難抬頭。

      這是長工歌。毛茍曉得好多這樣的歌。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都是遠(yuǎn)近出名的打歌子的人。從土改,到合作社,到公社化煉鋼鐵吃食堂,他們唱歌都唱出了風(fēng)光。把老詞改成時興的詞,到處唱,從鄉(xiāng)里唱到縣里,唱到省里。后來碰到三年自然災(zāi)害,肚子餓癟了,才歇了唱。倒是毛茍記住了很多。他們傳給他的,都是老詞。新詞是干部改的,他們總覺得改的不如不改的。

      毛茍唱老詞,認(rèn)真追究是可以揪出來批斗的。但沒有哪個有心思追究。隊長聽了毛茍的歌,想起來喊了收工。大家像鬼追一樣收了家什,一窩蜂往回涌?;氐焦づ铮蠹疫B手上腳上的泥巴也來不及洗,又慌慌張張地拿了各自的碗筷,往廚房擠。一個個就像餓牢里放出的餓鬼,餓狠了,端了盛滿的碗,各自找了合適的地方坐下,這是一天里最享福的時候。

      工棚里卻傳來一長聲讓人驚心動魄的殺豬似的號叫。

      正在灶臺上給人打菜的爛眼被這聲號叫嚇得渾身打了個激靈,手上的勺子咣當(dāng)一下掉進(jìn)鍋里。

      那聲號叫的確讓人毛骨悚然。

      是毛茍。

      毛茍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地鋪頭上鎖得鐵緊的那只先前裝農(nóng)藥的木頭箱子不見了。起先他以為是哪個或拿東西或故意開玩笑,他不在的時候給他移了地方。后來他發(fā)現(xiàn)住幾十號人的工棚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他那只木頭箱子,他才慌了。他唱慣了歌子的,一旦號起來,聲音自然嘹亮。

      這次圍湖造田工程,預(yù)計在年關(guān)前結(jié)束?;厝?,已經(jīng)訂了好幾年親的毛茍就要跟女方圓房。臨出來參加這次會戰(zhàn)前,家里把所有的四百塊現(xiàn)錢都讓他帶上,預(yù)備返回時經(jīng)過縣城,給就要進(jìn)門的媳婦買身像樣的衣服。他把箱子隨時小心鎖著。每天收夜工回來,先看看箱子。等人出去吃飯,他打開箱子看看錢還在,一顆懸懸的心落了實(shí),又鎖上箱子,才去灶屋。晚上睡覺,他的頭就緊靠著箱子。那只箱子裝著他夜夜的好夢,裝著他一生一世的幸福的保證。他日日時不時唱歌,也因?yàn)橛羞@個著實(shí)的保證。

      工棚里外一下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噤了聲,鐵青了臉。四百塊錢的分量,對這里個個都是要命的。四百塊錢忽然沒有了,個個都有嫌疑。

      隊長說:“在場的人一個都莫走動,等鄉(xiāng)里來人?!?/p>

      公社派出所葉所長沒有多久就一晃一晃地打著電筒,高一腳低一腳地來了。

      老葉受處分以后,人蔫了許多,也見老了許多。只是因?yàn)樯院脛?,快到退休的年紀(jì)了,還是沒有個正經(jīng),沒有個干部樣子。有人提醒他。他說:“干部什么樣子,有規(guī)定么?你那樣假斯文就叫干部樣子?你是伢兒沒見過大人卵!操!”這回上工地,他很少呆在指揮部,總是在工地和工棚里亂竄。走到哪個工棚就在哪個工棚吃飯、睡覺、打撲克、講葷話。許多人都是這樣跟他混熟的。

      但一遇到正經(jīng)事,他的樣子就還是很嚇人。一顆歪瓜裂棗似的頭上,眼角、嘴角一律惡惡地拉下來。眼皮子耷著,忽然亮一下。亮光一落到哪個人身上,哪個人心里就發(fā)虛,背脊上冰涼,像一條蛇在爬。一盞馬燈懸在工棚中間的頂梁上,油不夠了,燈光很小。外面的風(fēng)不時撼著棚子,那燈就擺動起來,燈光像隨時會滅。昏昏的燈光就這樣擺著,晃過一棚子的黑臉。大家都屏住了氣息。偶爾有人咳一聲,又趕快扼住。

      “四百塊錢的分量,大家都曉得。不是我老葉要做惡人,政府和群眾都不會放過。是懂事的,就自己交出來。這里不好交,就明天背了人交給我,我一定保密,放他一馬。人生一世,哪個能保證自己不做錯事。如果沒有人交,那就對不起,明天晚上,也就是24小時以內(nèi),我就一個棚子一個棚子驗(yàn)血。驗(yàn)出來的,那就莫怪我狠!”

      老葉說完,就擺擺手宣布散會。然后到附近的幾個工棚去開會,講同一回事。

      這一夜,工棚里像死了人一樣。平時,瘋酒劃拳的、打牌下棋的、摸摸捏捏的、耍嘴皮子窮快活的,都歇了手,早早鉆了被窩筒子。開始還聽到幾聲嘀咕,罵哪個造鍋巴孽的,弄得大家不自在;說驗(yàn)血是如何的靈,真有事,24小時之內(nèi)血色肯定不正常,等等。然后就沒有話。只有毛茍把被窩蒙住頭的哭聲,外面撼著棚子的風(fēng)聲。

      不久,一棚子人就都睡死了。連毛茍也哭累了,嘰嘰咕咕地說夢話。

      只有爛眼,鉆被窩鉆得最早,卻一直沒有睡著。半夜以后,聽聽工棚里一片此起彼伏的酣聲,他摸摸索索地爬起來,出了工棚。外面比棚子里倒要亮些。天上有星光從陰云的縫里漏下。他撒了泡尿,打了個冷噤,沒有返回工棚,去了灶屋。

      爛眼在黑暗中摸到一個小蠟燭頭,點(diǎn)著。盛了碗清水,放到案板上。把一只指頭伸到嘴里,狠命一咬。

      血是濃濃的一串,很沉重地落到碗里,隨著漣漪洇開。

      爛眼木木地坐著,看著那碗清水漸漸變成不均勻的紅色。

      好久,爛眼才忽然發(fā)現(xiàn),蠟燭頭照不到的案板對面,不曉得何時坐了一個人。他顯然已經(jīng)坐了一會兒,正耷著眼皮子像在打瞌睡。

      “莫怕。我不會難為你?!?/p>

      老葉突然開口說起話來,只是眼睛沒有睜開,放出陰毒的光。他就那樣閉著眼睛,不看爛眼,像說夢話:

      “我只問你一句,那只木頭箱子呢?”

      爛眼的身子在案板那邊一點(diǎn)一點(diǎn)矬下去,擦著滿眼眼屎的爛眼,嚶嚶哭起來:

      “我娘爛腳,爛了十幾年,你曉得的。現(xiàn)在爛出一個洞,再不送城里的醫(yī)院,就會爛死了。沒有錢,醫(yī)院不收人……”

      “你就拿人家的錢?人家就不要過日子了?”

      爛眼說:

      “我實(shí)在沒有法子?!?/p>

      老葉嘆了口氣,站起來:

      “我曉得不會是別個。這回我給你墊上。下回你要是還沒有法子,跟我打聲招呼。只要拿得出,我還給你墊。”

      “你是我再生爺娘,錢我要還的……”

      爛眼一下從條凳跌到地下,連滾帶爬。

      老葉沒有理他,徑自出了灶屋。

      第二天一早,上工前,隊長宣布:

      “大家都把心在肚里放落實(shí)。血不驗(yàn)了。葉所長一夜之間就把案子破了。是個過路賊,流竄作案。那只箱子就丟在坎下的壟溝里。衣服什物都在,四百塊錢也追回了,現(xiàn)在交回毛茍?!?/p>

      也許是因?yàn)槁愤h(yuǎn),有的是時間,葉小軍說得很從容,盡可能不遺漏任何細(xì)節(jié)。但劉國寶聽得出,這更多的是出于對谷雨的同情,他希望劉國寶有同感。

      ……

      從來,訂親之后,圓房之前,都是姑爺一年三節(jié)往丈人屋里跑。谷雨自春節(jié)同山外波湖一個叫美枝的女孩訂親,只走了兩個節(jié)。到中秋節(jié),美枝就羞羞答答地牽著他的衣角,說想去婆家看一看。

      谷雨不消說是高興得腳板抹油,在先,他想都不敢想。

      進(jìn)山不久,美枝就說,累了。谷雨也就站住腳說,歇吧。

      樹林子密,靜靜的,有一群雀子吱吱喳喳地?fù)淞艘魂嚦岚?,匆匆忙忙飛走了。一些樹葉子落下來,落到地上,有響聲。

      他們背對背靠著同一棵樹。

      “你怎么不說話?”

      美枝問。

      “說話,怎么不說話?”

      谷雨慌里慌張。

      “說什么呢?”

      “隨便,你說什么我就說什么?!?/p>

      “那你看電影了么?”

      “電影是看過的。你說的是什么電影呀?”

      “你真憨?!?/p>

      美枝說著,忽然跑開了。

      谷雨馬上明白了,追上去。

      追過兩棵樹——頂多兩棵樹,就抓住了美枝,谷雨的手一碰上美枝的肩膀,美枝就歪在他懷里。

      從樹縫漏下的陽光照在美枝仰著的臉上,把她的眼睛照得半閉半睜。

      谷雨把嘴俯下去。美枝伸出了軟軟的舌尖。谷雨把手伸進(jìn)美枝的胸口。美枝的腳也軟了,身子往下沉。他們倒在地上,地上有厚厚的草和樹葉。谷雨抓住美枝的褲腰。美枝一動不動,像睡著了。

      谷雨的手停住了,忽然就站起來。

      美枝睜開眼睛,驚慌地看著谷雨。

      不對頭,谷雨想。出門前,美枝就一定想到過山上的這片樹林,想到過說這些話,想到過我一定會這樣做的。這一切好像都是預(yù)先計劃過的,等于是她把自己誘到這里來的。不對,她不應(yīng)該這樣主動。

      一定是有烙殼。

      “我不相信你。”

      谷雨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

      “你老實(shí)說,怎么回事!”

      美枝怔怔地看著谷雨,馬上眼淚就流出來, 馬上就抽抽答答地把什么都說出來。

      “畜牲!”谷雨咬牙切齒,一下掰下了一截小腳肚子粗的樹枝。

      “畜牲”是指谷雨在縣高中同班的同學(xué)花腳貓,高中一年級就給新來的女老師寫情書,在男女廁所的隔墻上挖洞。

      花腳貓后來成了放電影的。

      美枝喜歡看電影,又喜歡坐在放映機(jī)邊上??偸窍耄阂亲约阂矊W(xué)會放電影,就做放電影的專業(yè)戶,就總有電影看?;_貓有一次燈一黑就把手按在她大腿上。她沒有聲張?;_貓后來就說愿意教她放電影。她去了,花腳貓真的教了。花腳貓問她怎么謝他。她說付錢?;_貓笑笑說,用不著。那回她不知道為什么被鬼迷了心竅, 竟有些感動,就順從了他。她不可能跟花腳貓好,她曉得他花,而且她已經(jīng)跟山里的谷雨訂了親。他們就只有過那一回。那一回是她愿意的。

      也就是說,即使谷雨去告,花腳貓也沒有什么大不了。有多少人碰了這種背霉事,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

      谷雨每一次都替別人恨得咬牙切齒。但是他沒有想到這泡屎有一天也屙到了他頭上。不行,他不是別個,別個可以放過,他不能放過。他要讓那個畜牲曉得惡有惡報!

      回去,他從堆滿了草的閣樓上翻出了一支老銃。當(dāng)天夜里他背著一家人出了山,跑去波湖上美枝那個鄉(xiāng)的文化站。

      花腳貓放完電影回來已經(jīng)睡了。他一個人住一幢房子。這給了他許多方便,現(xiàn)在也給他帶來了危險。

      谷雨敲窗子。

      “哪個?”

      谷雨只是敲窗子。

      花腳貓窸窸窣窣地起來開門。

      “來了?!?/p>

      花腳貓細(xì)聲細(xì)氣,聲音里透著甜膩。他以為是哪個相好的來了。

      谷雨一下擠進(jìn)門里頭。

      “你來做什么?”

      花腳貓很失望。

      “你曉得?!?/p>

      “我曉得什么?”

      “你曉得你曉得什么?!?/p>

      “冷死了?!?/p>

      花腳貓的牙齒咯咯響:

      “我要困覺,有話明天說?!?/p>

      “只怕閻王老子等不到明天?!?/p>

      “你要做什么?”

      花腳貓這才看見谷雨手上拿著銃。

      “我不要做什么。我只要你坦白?!?/p>

      “坦白什么?”

      “你自己曉得?!?/p>

      “我不曉得!”

      “給你五分鐘?!?/p>

      谷雨轉(zhuǎn)身走出去,到門口又回身說:

      “不許關(guān)門。關(guān)了門我就從窗子里放銃?!?/p>

      “你敢!”

      “我不敢它敢?!?/p>

      谷雨擺擺手上的銃。

      “我喊人?!?/p>

      “你只管喊?!?/p>

      谷雨走到門外,靠在院子里的一棵苦楝樹上。樹很大,一樹的葉子差不多蓋住了整個院子。樹底下歇著好幾條牛。牛噴著粗重的鼻息,像發(fā)狠,像嘆氣,像哭。谷雨點(diǎn)了一支煙,他看見自己的手有些抖。

      五分鐘到了。谷雨反身進(jìn)屋。

      “想好了沒有?”

      “想什么?我什么也不想?!?/p>

      花腳貓已經(jīng)穿了衣服,靠在床上,也在吸煙。

      “你想死想活?”

      “當(dāng)然想活?!?/p>

      “那你說不說?”

      “我說什么?”

      “你!”

      谷雨手上的槍機(jī)“咯噠”響了一下。

      “再給你五分鐘?!?/p>

      沉默了一會兒,谷雨說。

      “哼?!?/p>

      花腳貓在谷雨身后冷笑了一聲,他完全鎮(zhèn)靜下來。他開始看不起谷雨了。

      這五分鐘谷雨是留給自己的。他想再等一等,在這最后五分鐘里能不能改變主意,身上像干柴一樣燒著的火能不能稍稍消下去一些?;蚴?在這最后五分鐘里,能不能發(fā)生一些偶然的事情,比如忽然有幢屋子起火,忽然湖里發(fā)了大水,忽然有一個半夜過路的人來敲院子的門……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嚅瑯溥B一片葉子也不動,在屏聲靜氣地等著看一場熱鬧。牛依舊在悶悶地嚼著,一聲輕一聲重地噴著鼻息。月光亮亮地照著院子和一大片黑色的房子,房子里的人都在做各自的好夢。只有他,像墳地里越燒越旺的野火,手把銃把子越攥越緊,攥出的汗順著銃把子往下流。

      谷雨第三次走進(jìn)花腳貓的房子。

      “想好了沒?”

      谷雨的聲音變了調(diào),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從很遠(yuǎn)的地方發(fā)出的聲音。

      “想什么?”

      花腳貓這回根本不看谷雨。

      “那你就莫怪我絕情了。”

      “隨你便?!?/p>

      谷雨把銃舉起來,端平:

      “看著我?!?/p>

      花腳貓?zhí)痤^。滿屋子月光,他能看得清黑洞洞的銃口。

      “嗐!”

      花腳貓冷冷一笑:

      “你想打哪兒呢?打這里吧?!?/p>

      他用一根指頭指了指小肚子下面:

      “是它占了你的便宜?!?/p>

      假使他不冷笑呢,假使他不做那個動作呢?后來的事會怎樣也難說。

      祖?zhèn)鞯睦香|在谷雨手上就像生了根一樣穩(wěn)當(dāng)。在這支銃下死的生靈無數(shù)。每回要作響的時候,都是這樣穩(wěn)當(dāng)?shù)摹?/p>

      先是瞄著花腳貓的腦門子。然后移到眉心,然后是鼻梁、鼻尖、人中、嘴、下巴,移過了一整張臉。那是一張流氣十足的臉,但是很能迷惑頭腦簡單的女人。銃頭接著瞄住了突出的喉結(jié),然后繼續(xù)往下,移到胸口上、肚子上、肚子以下。

      “打呀!有種你打呀!”

      花腳貓催促說,像督戰(zhàn)的一樣。

      銃頭繼續(xù)往下低垂。

      “怕了?蔫了?我諒你不……”

      銃響了。

      跟著是一聲慘叫。

      所有的鐵砂都打進(jìn)了兩條一直搖擺著的腿。

      “結(jié)清了?!?/p>

      谷雨松了口氣,好像討回了一筆債務(wù)。

      院子里的窗戶都亮了。人的喊叫聲、腳步聲和連綿而起的狗叫聲混成一片。

      谷雨慢慢地走出鄉(xiāng)政府的院子,走上院子外面的田埂。田里的谷都割了,空蕩蕩的,留在田里的谷茬散著淡淡的谷香。他一銃接一銃地往銃里灌鐵砂,一銃接一銃地朝天上放。老銃精神煥發(fā),十分快活。

      谷雨被判了三年徒刑,刑滿后,沒有回來,進(jìn)了在省城的同鄉(xiāng)熊胖頭的建筑裝潢公司打工。后來又通過熊胖頭的關(guān)系去了那個叫“幸福家園”的樓盤做保安,賺錢多些,也相對輕松。

      劉國寶給熊胖頭打了個電話,問他這些時是不是都在省城。熊胖頭說在。劉國寶說,那好,明天我來找你。

      換了便裝的劉國寶讓熊胖頭找了輛快報廢的吉普,讓他帶著去幸福家園。講好到了地方就說是順便來看同鄉(xiāng)冷谷雨。

      熊胖頭之前并不認(rèn)識谷雨,是下邊有個最早跟他一起進(jìn)省城打天下的部門經(jīng)理來找他,說有個剛從勞改農(nóng)場刑滿出來的后生,是我們一個縣的人,到處找不到事做,聽說他殺過人,勞改出來,誰也不要。他又不肯說假話騙人。熊胖頭問,他會什么?那經(jīng)理說,沒什么技術(shù),就是有力氣,上過高中。熊胖頭說,就憑他不肯說假話騙人,留下。熊胖頭當(dāng)時就覺得谷雨是條漢子,硬邦邦地做人,這樣的人而今都快絕種了。后來又聽到谷雨犯法的緣故,更是心生佩服。得空的時候,他去看過谷雨,不聲不響,結(jié)實(shí)挺拔,像棵筆直的青岡,很帥氣。這樣的人,讓他一天到晚搬運(yùn)磚頭沙石,實(shí)在有點(diǎn)虧他。就找到幾年前承建的幸福家園物管的頭兒,把谷雨推薦去做了保安。

      路上劉國寶問熊胖頭,你有多久沒見谷雨了?要不要先打個電話問問?熊胖頭想想,還真是有些日子沒跟谷雨聯(lián)系過了,就打電話過去。那邊回答,前些時說家里有事,請假走了,就再沒有回來。后來我們聽說,是他妹妹自殺了,那女孩到我們這里來過,很水靈,真可惜。

      熊胖頭看著劉國寶:

      “怎么辦?”

      劉國寶說:

      “還是過去看看?!?/p>

      幸福家園是個大盤,管理很規(guī)范。谷雨在這里表現(xiàn)一直不錯,盡心盡責(zé),又吃得苦,肯幫人,無論同事還是業(yè)主,對他的印象都很好。只要有幾天不見他,一定有人問,谷雨呢,谷雨哪兒去了?來了這么長時間,就有一次跟人紅過臉。

      那次是有個剛從領(lǐng)導(dǎo)崗位退下來的業(yè)主,心情不好,見誰誰不是,見什么什么不順眼。他那天在小區(qū)大門口晃悠,忽然對谷雨的小胡子大加批評。說你是山里來的孩子吧?干嗎把自己搞成個洋鬼子樣?半土半洋,不倫不類的,你這樣子站在門口,把小區(qū)的格調(diào)都降低了。

      谷雨當(dāng)時眼睛睜得幾乎出血,臉紅脖子粗,像是要爆炸。但他到底還是忍住了。他從來話少,對自己和自己的家,更是絕口不提。那回他妹妹來看他,別人以為是他對象,他說“我妹妹”,就再沒有多話。這次是真忍無可忍了,回到宿舍,才流著淚對同房的人說,他憑什么侮辱人?我的胡子,礙他什么事了?他當(dāng)官了不起,我父親也當(dāng)過村主任的!

      大家勸他,說,莫傷心,莫跟那種人一般見識。有一個還開玩笑說,原來你也是高干子弟,是太子!你就指著那撇小胡子活著,就這么一點(diǎn)愛好,一點(diǎn)驕傲,好好留著,看誰能把你怎么樣!

      但他卻把那撇蓄了多年的小胡子刮掉了。沒有了那撇小胡子,我們這小區(qū)門衛(wèi)還真少了一道風(fēng)景。

      “把小胡子刮掉了?大概什么時候?是為了接受批評嗎?”

      劉國寶問。

      肯定不是。那之后好多日子那撇小胡子還在。沒了,具體哪天說不準(zhǔn),應(yīng)該是在他妹妹來過之后、他最后離開小區(qū)之前。

      一幫人七嘴八舌。

      劉國寶隨后去看了谷雨住過的宿舍。衣服、被褥、日用品,所有東西都?xì)w置得整整齊齊,表明著主人隨時就會回來,一點(diǎn)沒有一走了之的跡象。

      “出什么事了?”

      離開幸福家園,把車子開到大路上,熊胖頭問。

      “沒有事。”

      劉國寶眼睛看著前面,心事重重。

      “沒有事?沒有事你會特地跑來?我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你猜什么?”

      “我下邊那個部門經(jīng)理也不知從哪里聽說了江南春大酒店有個女工自殺的事。她原是酒店老板鐵頭最寵的一個,許過愿要包養(yǎng)她的,結(jié)果變了卦。她已經(jīng)有了身孕,覺得沒臉見人,才尋了短見。接下來沒有幾天鐵頭就遭了報應(yīng)。那女工就是谷雨的妹子。你們現(xiàn)在起碼懷疑谷雨是案犯之一?!?/p>

      劉國寶不答。

      熊胖頭看看劉國寶的臉色,說,要我做什么,只管說。然后也沉默下來。

      從省城回來,劉國寶直接去了大嶺鄉(xiāng),找到葉小軍,說,我們?nèi)ヒ惶死资ゼ狻?/p>

      “你現(xiàn)在還有這個雅興?”

      葉小軍正忙著,鐵頭那個案子在系統(tǒng)里沸沸揚(yáng)揚(yáng),小滿自殺——鐵頭遇襲——谷雨失蹤,是一條很明顯的線索。大嶺鄉(xiāng)很自然就是追查監(jiān)控的重點(diǎn)。分局、市局,有時候甚至是市政法委王書記本人,每天都有電話來問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

      “我是為谷雨來的。”

      劉國寶說。

      葉小軍狐疑地看著劉國寶,使勁眨著眼睛,忽然說:

      “對啊,我怎么就沒想到!”

      在幸福家園聽說谷雨刮了胡子,劉國寶就基本肯定谷雨是那個襲擊鐵頭的人。他刮胡子是為了消除自己面部最鮮明的特征。小滿被鐵頭糟蹋,他應(yīng)該早就知道了,襲擊鐵頭的念頭應(yīng)該早就有了,刮胡子是計劃的一部分,從小滿那里,他可以得到鐵頭的活動規(guī)律。促使他最后下定決心實(shí)施計劃,是小滿的自殺。他太單純了。他以為那塊石頭最后掉進(jìn)溫泉池,聽到驚叫后亂糟糟的人群進(jìn)來看熱鬧,現(xiàn)場因而就會無跡可查??墒撬坏┦й?,就等于暴露了一切。

      “劉局,你搞刑偵就對了?!?/p>

      劉國寶的分析讓葉小軍由衷地直點(diǎn)頭:

      “那你確定谷雨就是兇手了?并且確定谷雨會藏匿在雷圣尖?”

      “一切都只是可能,我什么都沒有確定。眼下只是打算從雷圣尖開始找谷雨。以谷雨的性格和他的行事方式,如果是他犯案,如果他要藏匿,他應(yīng)該不會選擇遠(yuǎn)走他鄉(xiāng),不會遠(yuǎn)離上年紀(jì)的娘老子,還有屈死的小滿?!?/p>

      “可要真是他,他又真選擇藏匿,那跟死了有什么不一樣?”

      葉小軍嘆了口氣。

      “是啊,所以我們要盡力找到他。”

      劉國寶說。

      谷雨看到像是從天而降的兩個警察,很平靜,木然地站著,等著他們解下腰上的繩索,走到自己面前。

      “我知道你們遲早會找到我的。走吧,我不為難你們。”

      谷雨伸出兩只手,等著手銬,他有過經(jīng)驗(yàn)。

      劉國寶說:

      “我們有事路過,不是來抓捕誰。你活著就好。先問你一件事,你妹妹生前給你留下過什么沒有?”

      “她從郵局給我寄過一封信,是絕命書。說了被那畜牲誘騙的經(jīng)過,說她對不起我爹我媽……我看到信,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谷雨咬緊牙,眼淚還是流下來了。

      好久,劉國寶說:

      “信還在嗎?”

      “在。”

      “那你帶上吧。我們一塊兒去鄉(xiāng)里。記住,你是自首的!”

      又轉(zhuǎn)頭問愕然地站在一邊的葉小軍:

      “葉警官,谷雨是自首的,對吧?”

      葉小軍看看劉國寶,又看看谷雨,很快反應(yīng)過來——鐵頭沒有在遇襲后致死;小滿的絕命書揭示了她自殺的原因;她的死導(dǎo)致了谷雨報復(fù)的動機(jī);谷雨是自首的。所有這些,都可以在給谷雨量刑時起作用。他看著一臉茫然的谷雨,訓(xùn)斥說:

      “你要聽話,好生活著。”

      山洞很清爽。當(dāng)睡鋪的茅草鋪得很厚很整齊。石頭灶搭得很精致,上面居然有口鍋。那塊地也翻動了,準(zhǔn)備栽種。谷雨是個細(xì)致的會過日子的人。

      劉國寶心里一陣陣作痛。

      站在洞口的邊沿,可以看見兩面絕壁底下的峽谷,那條亮亮的河流,碧綠的河流,像一段彎彎的軟玉。

      山風(fēng)倏然刮來,清涼徹骨。劉國寶打了個冷噤,忽然想:

      到了有手機(jī)信號的地方,就給熊胖頭打個電話,讓他把省電視臺的玫子她們請來,她們那個欄目主要靠廣告收入運(yùn)轉(zhuǎn),熊胖頭是她們的重點(diǎn)客戶。熊胖頭找她們,是隨叫隨到的。她們可以直接到大嶺鄉(xiāng),在第一時間得到獨(dú)家新聞:T號兇殺案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這類新聞通常會在網(wǎng)上引起熱議。案情的公開,對司法的公正,多少有一點(diǎn)益處。

      作者簡介:

      陳世旭,男,漢族,1948年生于江西南昌市。1979年創(chuàng)作《小鎮(zhèn)上的將軍》獲同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先后出版小說集、散文集、長篇小說多部。短篇小說《驚濤》《馬車》《鎮(zhèn)長之死》分獲1984年、1987~1988年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以及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現(xiàn)為江西省文聯(lián)主席、省作協(xié)主席。

      責(zé)任編輯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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