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第十一章
1
第二天早上,一杭早早起床,從床下拉出一雙長霉的長統(tǒng)靴。那是雪螢來成都尋他時,母親讓她帶來的。母親說下雨天穿上它,不摔跤,又不會弄臟褲子。一杭發(fā)現(xiàn),兩三年時間,自己和母親之間,其實是城市和農(nóng)村生活之間,已經(jīng)樹起了一堵墻,他有些悲哀。雖然從來用不著這雙統(tǒng)靴,但他一直留著,并把最重要的東西放在里面。
他從統(tǒng)靴里掏出一個小小的記事本,發(fā)了一陣呆,然后,從身上掏出一個U盤,和記事本放在一起,用一塊破布仔細包好,放回統(tǒng)靴,照舊扔到床下。他拍拍手站起身,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小屋子,走過去,從抽屜里掏出一把玩具槍,輕輕地關(guān)上門,把鑰匙放在窗臺上的一只桔皮下。
狗子在樓下和小伙伴們玩,一杭走過去,摸了摸他的腦袋,把玩具槍交到他手上。狗子高興地說:“謝謝江老師!”一杭笑了一下,說:“這是你雪螢阿姨買的,她最近忙,托我送給你。”狗子拿槍指著同伴,嘴里摹擬著“砰砰”的槍聲,過了一會,才說:“謝謝雪螢阿姨?!蹦菚r,一杭已經(jīng)走遠了。
一杭想在樓下一個早餐點前喝碗豆?jié){,卻見兩個戴墨鏡的男子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包子,一邊偷偷地看他,見一杭有所察覺,立即低下頭吃東西。一杭的心提了起來,范堅強不會在路上對我下手吧?他迅速走過去,到前面一家早餐店買了兩根油條,邊走邊回頭,那兩個人似乎并沒有再注意他。一杭這才放下心來,看來是自己太多疑了,弄得草木皆兵。
這么尋思著,險些與一個收破爛的瘦子撞在一起。附近街道上幾乎每天都能聽到收破爛的那長聲吆吆富有節(jié)奏感的唱腔。天熱的時候,他們就在街邊一棵巨大的黃桷樹下鋪幾張報紙小睡,也有一些依在背筐上打紙牌的。每人面前散放一堆皺巴巴的小面額紙幣,常為著一兩毛錢的輸贏爭得面紅耳赤。
有誰注意過一杭呢?有誰明白此刻他那紛亂的心思呢?那棵不動聲色的黃桷樹嗎?即便懂,也不會說。收荒匠們代步的破自行車在墻根斜靠著——一杭老是覺得,其中一輛很像是去年自己在樓下丟的。有時,他會裝作不經(jīng)意地走近去看,卻又怕被人看出自己的用意,不敢看得太仔細,所以,每次都不能確定,這就成了一個謎。雖然他也知道,即使是自己的,又能如何呢,卻還是忍不住要想。
以后再不必為此費神。以前真愚蠢,把那么多美好時光浪費在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他開始幻想美好的場景,幻想一場不曾來過的婚禮。儀式都設(shè)計好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與雪螢共同朗誦舒婷的《致橡樹》。一杭:“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雪螢:“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fù)單調(diào)的歌曲;”一杭:“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毖┪灒骸案o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眱扇她R聲:“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里;/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p>
他已經(jīng)在心里把這首詩朗誦了一千遍,一萬遍。他渴望在五月里深情朗誦這首詩。一幅美不勝收的畫卷在眼前展開:尖利的麥芒上閃動著晶亮的太陽,早起的鳥兒們開始啄食麥粒。熏風徐來,亮閃閃的太陽順著熟透的葉尖滾落塵埃。十字木架穿一件破舊衣裳作的稻草人,在簌簌麥浪聲中,揚起細細的柔軟胳膊,鳥兒便騰空而起,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像撒開一張巨大的魚網(wǎng)。他想象著,在五月的麥香里,在金色的陽光里,與雪螢完婚。
現(xiàn)在,麥田里還一片淺綠。范堅強的別墅,嵌在麥田之上。一杭走下出租車,對司機說:“不用找了,十分鐘內(nèi),將有一位女士出來,你送她到天回鎮(zhèn)?!?/p>
2
一杭被帶到會客廳。范堅強當中坐著,雪螢站在一邊,被兩名青年男子扣著手臂。范堅強把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幾上,看了一眼一杭:“東西帶來了?”
一杭看著他,說:“帶來了?!?/p>
雪螢想掙脫身后的兩人,卻毫無辦法,她大聲說:“一杭,別聽他的,這種人沒有信用可講,你不能把東西交給他。為了我,這樣做不值得?!?/p>
一杭咬著嘴唇,動情地說:“值得,為了你,我做什么都值得,我什么都愿意做!”
“真是癡情的一對呀?!狈秷詮娢⑿χ?,朝旁邊一位男子招手,“去,把東西拿過來我看看?!?/p>
“慢!”一杭退后一步,說:“你必須先放她離開!否則,你什么也別想得到?!?/p>
范堅強猶豫了一下,說:“如果我先放人,萬一你不把東西交給我怎么辦?”
一杭說:“我先把東西給你,你不放人怎么辦?”
范堅強說:“我范某人做事,一向言出必行,你放心好了,只要拿到東西,保證放人!”
雪螢焦急地說:“別聽他的,他這種人什么事做不出來?!”一杭說:“聽到了嗎?如果你的話可信,看守公廁的老人能被殺?夏冰能被送進監(jiān)獄?我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范堅強哈哈大笑,“好,就按你說的辦。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交出東西,今天你休想離開半步。”
一杭冷哼了一聲,說:“我還有一個條件?!?/p>
范堅強臉色一暗,剛才那個接到命令的男子朝一杭逼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提起來,說:“你他媽別得寸進尺!”范堅強朝他揮揮手,看看一杭說:“說來聽聽?!?/p>
那男子放下一杭,一杭瞪了他一眼,說:“我有幾句話想給雪螢說?!狈秷詮娔樕现匦赂‖F(xiàn)笑容,“這個沒問題,有什么話盡管說,不過,我們不用回避吧?!币缓紦u搖頭,說:“現(xiàn)在可以把她放了吧?!?/p>
范堅強點點頭。雪螢身后那名男子把她手腕上的繩索解開。雪螢揉了揉手腕,跑上去抱著一杭的脖子,泣不成聲。范堅強拿茶杯蓋在茶幾上敲著,說:“有話快說,別磨蹭!”
一杭撫摸著雪螢的頭,湊到她耳邊悄聲說:“我把記事本藏在床下的一雙統(tǒng)靴里,你拿到證據(jù)立刻報警!”雪螢驚得張大了嘴,一杭趕緊示意她不可聲張,她狠狠地掐了一杭一把,“這多危險???”一杭說:“沒事,我想法拖住他,等警察一來,一切都好了?!?/p>
雪螢抽泣著說:“不,我一出去就報警?!币缓紦u搖頭,說:“沒有證據(jù),警察來了也沒用,你憑什么告他?他甚至會說你誣告。”
范堅強皺著眉,不耐煩地說:“說完沒有?”一杭抬起頭看著他,說:“說完了,不過,東西十分鐘以后才能給你,我必須保證雪螢絕對安全?!狈秷詮娨慌牟鑾祝澳愕囊笳娑?!”兩個男子一起朝一杭走過來。一杭一把推開雪螢,叫道:“快走!”雪螢含淚跑了出去。
一杭退到門邊,把門關(guān)上,“現(xiàn)在,誰也不許離開這個房間,否則,什么也別想拿到?!狈秷詮姾攘艘豢诓?,“那就再給你十分鐘?!闭f完,看了看墻上的掛鐘。
嘀嗒,嘀嗒,嘀嗒。秒針一圈一圈地走過,一杭的神經(jīng)都快被敲碎了。
3
一輛出租車飛快地向天回鎮(zhèn)駛?cè)?。雪螢不停地看時間,不斷地催促司機:“師傅,快點,開快點!”出租車司機淡淡地說:“我也想快,要快得起來呀?!币粫撼约t燈,一會兒塞車。雪螢看著兩邊擁擠的汽車,焦躁不安。
司機看她像熱鍋上的螞蟻,便說:“你真要有急事,我給你出個主意——”“什么主意?快說來聽聽!”雪螢著急地說。司機搖下車窗,指著街邊一輛摩托車說,“坐摩托車快,不過就是天太冷了?!?/p>
不等司機想法把車靠邊,雪螢突然拉開車門跳下去,從幾排等紅燈的汽車之間擠出去,跳上那輛摩托車,在擁擠的車流間飛魚一樣穿行。
雪螢來到三毛家,臉耳冰涼,手已麻木。她揉了好幾次,才稍微有感覺,哆嗦著付了錢。遠處玩耍的狗子看見她,親熱地跑過來招呼,“阿姨,謝謝你送我槍!”雪螢一怔,“什么槍?”狗子把手中的玩具槍朝她一晃,“江老師說是你送我的。”雪螢點了點頭,“阿姨早就買好了,只是一直沒時間給你送來?!惫纷悠^問:“你騙我的,你要是買好了可以讓江老師帶給我呀。”
雪螢一怔:“江老師這不是帶給你了嗎?”狗子說:“他今天才給我的。以前那么久,他都沒給我。你一定是才買的?!毖┪灴扌Σ坏?,說:“是是是,阿姨太忙,忘了,對不起?!?/p>
狗子這才滿意了,卻又問:“你來找江老師嗎?他一早就出去了?!毖┪炚f:“阿姨有事,你去玩你的吧?!闭f著,“蹬蹬蹬”上樓去了。狗子追上來,纏著她:“阿姨,你這段時間忙什么呢?怎么這么久不來了?阿姨,你陪我玩吧?!毖┪灮剡^頭,說:“狗子,阿姨有重要的事要做,改天陪你玩好不好?”
狗子還不肯離開。雪螢想了想,掏出50元錢遞給他,“去,買糖吃,錢沒花完不準回來找阿姨。”狗子高興得跳了起來,抓過錢跑下了樓。
雪螢從窗臺上摸出鑰匙開了門,直奔臥室,趴在地上,拉出床下一雙統(tǒng)靴,伸手一摸,沒有。于是把手伸進另一只鞋子。里面果然有一個油膩膩的小本子,還有一個U盤,用一塊布包著。她把證據(jù)捂在胸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忍不住翻開來,快速地掃了一眼,心都快跳出來了。
4
范堅強把茶杯蓋摔在地上,對綁在柱頭上的一杭說:“我再問你一次,東西在哪里?”一杭一臉勝利者的表情,“我說過,沒有,記事本是我編出來騙你的?!?/p>
范堅強抓過青年男子手中的皮鞭,狠狠地抽在一杭身上。一杭痛苦地呻吟著,低垂著頭。范堅強說:“你說不說?”一杭咬著牙,什么也不說。
“好啊,你居然敢耍我。給我抽!”說完把皮鞭扔到地上,取過煙斗點燃抽起來。一青年男子上前拾起皮鞭,一左一右地在一杭身上抽打。一杭痛得大叫。范堅強止住手下,用煙斗把一杭的頭抬起來,問:“說不說?!”
一杭狠狠地吐了一口血,搖頭笑著說:“告訴你也無所謂,放在床下的統(tǒng)靴里,哈哈哈,沒想到吧?不過,雪螢可能已經(jīng)把它交給警方了。我猜,警察該在路上了吧。你蹦達不了多長時間了?!?/p>
屋子里煙霧繚繞,范堅強把煙斗里的殘余煙絲抖到一個易拉罐做的煙缸里,冷笑道:“憑你?還嫩了點?!?/p>
“那可不一定。”一杭自信地說,有淡淡的一抹燦爛,自臉上浮起。
5
雪螢把記事本及U盤放進手提包,迅速下樓,并掏出手機,準備撥打110。樓梯口,突然出現(xiàn)兩個戴墨鏡的青年。她想繞過去,那兩個男子卻故意阻住了去路。手機掉在地上,她大叫救命,轉(zhuǎn)身就跑。其中一個男子迅速沖上來,捂住她的嘴,另一個把她的手反扭到身后綁起來。
兩個人推搡著雪螢進了一杭的房間,用一塊破布堵住她的嘴,奪過手提包,把她推到床上。雪螢待在床上渾身哆嗦。一個男子站在一邊監(jiān)視她,另一個把提包里的東西全部抖到地上。記事本和U盤也掉了下來。那男子拾起來,將記事本輕輕在手上拍了拍,翻開看了一眼。朝他的同伙點點頭,兩人把門反鎖,將鑰匙用力扔掉,下樓揚長而去。
6
范堅強接了個電話,回來晃著皮鞭,走到一杭身邊,說:“警察永遠不會知道有那個記事本了。”
“是嗎?”一杭諷刺地問。
范堅強得意地說:“不錯,我們是沒有找到那個記事本,但是,雪螢找到了,最關(guān)鍵的是,她背叛了你。”
一杭臉上的肌肉一緊,大聲說:“不可能!”他突然想起早上出門時,樓下那兩個戴墨鏡的男子,看來,還是被算計了。
“在我這里,沒有不可能的事?!狈秷詮妶远ǖ卣f。那副自信表情,讓一杭開始動搖了,但他相信,雪螢絕不會背叛自己,唯一的解釋是,雪螢找到記事本,但被范堅強的人奪走了。
范堅強命人在屋子里擺上了酒席,他看了看傷痕累累的一杭,揶揄地問:“要不要來一口?”一杭沒理他。他便一個人獨自喝起酒來,邊喝邊稱贊味道好。
不久,那個一杭在醫(yī)院里遇到的墨鏡男匆匆進來,把一個皺巴巴的記事本和一個U盤雙手遞給范堅強。范堅強點了點頭,那人出去了。范堅強翻開記事本,走到一杭面前,念了起來:“9月23日,早上發(fā)生了一起車禍……9月25日,有個穿警察制服的人來找我……9月27日,一個戴墨鏡的年輕人來找我,……臨走,給了我一萬塊錢。我請他放心,我絕不會出賣范老板……”范堅強抬頭看了一眼一杭,說:“你看看,是這個記事本吧?”
一杭的心沉下去了,最壞的事情被自己遇到了,他憤怒地把一口濃痰吐在范堅強臉上。范堅強把剛念的那一頁記事本撕下來,擦掉臉上的痰,用火機把記事本點燃了。記事本很快在一陣得意的大笑中變成灰燼。
范堅強冷笑著,重新拿起鞭子,把鞭子卷成一個橢圓,沿著一杭的額頭往下劃拉,恨恨地說:“我看你是活膩了,這次,看誰還能救得了你!”
一杭萬念俱灰,輕輕地閉上了眼睛:“我可以死,但真相不會永遠被埋沒!”
范堅強雙手向外拉了拉鞭子,鞭梢頂在了一杭胸前那塊玉佩上。
第十二章
1
人生是一個一旦設(shè)定便無從修改的電腦程序。范堅強不幸成為電腦程序中一個難以更改的數(shù)據(jù)。
那天晚上,月光銀亮,但照不進那間石屋。一杭被關(guān)在里面,而范堅強則在石屋外徘徊。他們之間唯一的通道是石壁上那個碗大的孔。食物也從這個孔送到一杭手上。開始時,一杭還拼命地撞門,但發(fā)現(xiàn)紋絲不動,便在那個小孔里亂抓,只抓到一線天光。
范堅強滅掉手中的煙絲,把頭低下來,對著小孔說:“你不要白費力氣了,老老實實地待著?!币缓冀^望地坐在冰涼的地上,感覺自己正處于地心深處,他想象自己在這古墓一樣的石屋里變成骷髏。我已經(jīng)死了。他想,與世隔絕就等于死亡。當人們逐漸把你忘記,你也將忘記他們。那時,你與這個社會所建立起來的契約便自行解除。
他曾希望遠離塵囂,機會來了,怎么反倒不安起來了呢?他打定主意隨遇而安,開始打量起這間石屋。石壁上嵌著幾盞油燈,永遠那么燃著,既不變亮,也不變暗,也不搖動,仿佛是虛假的。
兩側(cè)的石壁各有一個陳列架,整齊地擺放著各朝代的石器陶器,以及觀音佛像。這些古人的隨葬品在暗淡的油燈下發(fā)出陰慘慘的幽光,透著墓穴的腥味兒。陶器上的圖案,一些粗糙拙樸,狀若孩童的簡筆畫,一些則十分精美,線條靈動,圖案繁復(fù)。
那天晚上,石屋之外的范堅強,同樣無法平靜。他在石屋外擺了一張小幾,一個人默默地喝酒。墨鏡男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老板,您還喝?”范堅強放下手中的酒杯,說:“你也來陪我喝幾杯。”男子不動?!白剑阕?。”范堅強舉起酒杯,騰出中指指了指旁邊,卻發(fā)現(xiàn)沒有凳子,便說:“你去搬一張過來。”范堅強又把杯子放下,點燃煙斗,抽了一口。
墨鏡男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個易拉罐,是給范堅強作煙缸用的。這還是在讀美院的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范堅強有時畫畫沒感覺,便摸出一支煙來抽,畫室里沒有煙缸,他便把煙灰抖在作為寫生靜物的陶罐或者易拉罐里。現(xiàn)在他還保持了這種習慣。
墨鏡男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看著范堅強抽煙,不敢先喝。范堅強左手舉起杯子,偏頭瞥了他一眼,說:“喝一杯吧。”他才一口喝干,站起來給范堅強斟酒。范堅強看著酒杯,用拿煙的右手輕輕在桌面點了點。他又給自己倒酒,月光下,呈亮亮的一道弧線。邊倒,邊說:“老板,不如把他做了,以絕后患。”見范堅強不做聲,偷偷看他一眼,放下酒瓶端端正正坐著。
范堅強的臉在煙火下一明一暗,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將快要燃盡的煙絲抖進易拉罐?!皢辍钡囊宦暎桌蘩镲@然有水。他靠在椅背上,冷笑一聲,道:“做了?”仿佛在回味男子剛才那句話。男子緊張地看著他。他望著影影綽綽的院落,說:“放別人一條生路,也是放自己一條生路?!?/p>
“那么,你準備怎樣處置他?”男子看了一眼石屋,試探著問。范堅強伸出手去,將易拉罐捏得“嘎嘣”響,他舔著嘴唇上的酒液說:“我自有計劃?!?/p>
月光“嗖”的一聲躲到一塊灰云身后,夜一下子靜了。
2
由于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夏冰被無罪釋放。走出看守所大門,夏冰心情大好。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走了一段,聽到身后有汽車駛來的聲音。一輛運煤車似要回城,夏冰站到路中央,一手提著包裹,一手揮動著手里的衣服。車停了下來,司機探出身子問:“你到哪里?”夏冰跑了過來,說:“回城?!彼緳C看了看身旁坐著的一位年輕女子,聳聳肩,說:“駕駛室坐不下了,如果你愿意,到車廂里湊合一下吧?!毕谋⒓磁郎狭塑噹?。
快進城時,司機停下車,沖車廂里的夏冰喊,“到了,貨車白天不能進城?!毕谋崃税萝?,路邊幾個嬉戲的孩子偷偷地看他。他疑惑地在臉上抹了抹。那群孩子哄笑一聲,散開了。夏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黑黢黢的像是一塊木炭,便也笑了。他在路旁一處小院里看到一口裝有壓水器的井,跑上去,按動手柄,取了一桶水,洗了手,洗了臉,又把衣服仔仔細細地拍打了一回,重新上路。
走了好遠才找到公交車站。坐車進城。路過一風公司時,他見一風公司木制的招牌已經(jīng)風化了,白底上爆出絲瓜布一樣的細小網(wǎng)紋,甚至有一些乳白色的漆已經(jīng)脫落了。淡黑色的仿宋體公司名斑斑駁駁,下端被刀劃了一些不規(guī)則的圖案和線條,不知誰用紅色粉筆在上面寫了一行淡淡的英文:I Love You.
公交車駛了過去,夏冰臉上還留著一絲冷笑。他突然站起來,推開窗,把頭伸出去,學著電影《泰坦尼克號》中杰克的樣子,重重地對著大街吐了一口痰,旁若無人地喊道:“我胡漢三又回來啦!”車內(nèi)不少人厭惡地看著他,但見他油亮的光頭和這一身打扮、這一副表情,猜出他從哪里來,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小心地滑開,或?qū)W⒂诖巴獾木吧鋵嵤裁淳吧矝]有,或與身邊的陌生人攀談起來——仿佛老友相見熱情有加,也有閉目養(yǎng)神的——只是,眼皮不動聲色地一張一閉,注意力還在夏冰身上。
夏冰下了車,聽到身后壓抑已久的抱怨聲終于爆發(fā)出來:“太沒有素質(zhì)了!”“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垃圾!”夏冰冷笑一聲,走向十字路口一家報亭。他趴在報攤上翻了翻,要了一份《成都市民報》,一瓶綠茶和一個面包,還要了一張IC卡。
夏冰把包袱從肩上取下來,墊在街沿,坐下來一邊吃面包,一邊看報紙,肚子填飽了,報紙也看完了,便把報紙一團,扔進路邊垃圾桶,朝一處僻靜的電話亭走去。
夏冰斜依在話亭上,單腿站立,一只腳的腳尖在地上畫來畫去。他一邊看著遠處的人流和車隊,一邊和一個人討價還價。對方似乎不肯讓步。夏冰有點不耐煩地說:“好,成交!在哪里交貨?……好!明天見!”掛了電話,抽出IC卡,夏冰有一絲興奮,有一點期待。
偉大的時刻即將到來。結(jié)伴而來的還有罪惡。
3
范堅強停下車,遠遠地看著傻姑。她在一個骯臟的世界里尋找,尋找食物,尋找樂趣,尋找尋找本身。此時,傻姑在一棵樹下,盯著三毛快餐店熱氣騰騰的包子出神。她呆呆地看著一個個顧客走過來,停在店前,三毛抱開蒸屜,熟練地夾起雪白的包子裝進塑料袋,一手接錢一手將包子遞給顧客。傻姑咬著手指看著,唾液在嘴角斷斷續(xù)續(xù)地牽出一條細絲。
見三毛回到案板前和面去了,傻姑從樹后轉(zhuǎn)出來,盯著蒸屜直直地走了過去。她把蒸屜的竹蓋掀開,一陣白霧嗆得她往后退了一下。雪白的包子像一個個熟睡的嬰兒一樣,躺在蒸屜里向她發(fā)出召喚。她呆了半天,把手伸向一個中間點了一粒紅點的包子,手被燙了一下,慌忙拿到嘴邊吹了吹,雪白的包子上現(xiàn)出三指黑手印。 “干什么?!”三毛抬起頭扔掉手里的面團走過來。
傻姑來不及多想,抓起一個包子就跑。包子太燙,立刻就滾落在地。傻姑蹲下去,圍著還在冒熱氣的包子“啊啊”直叫。三毛搖搖頭,從蒸屜里夾了一個包子裝在塑料袋里遞給她,說:“走吧?!鄙倒瞄_心地笑了,在身上東摸西摸,終于摸到一張皺巴巴的紙片,遞給三毛,說:“錢,五百萬!給你?!?/p>
那是一張彩票,三毛看了一眼,便扔在地上,沖著傻姑說:“去去去!”傻姑等他走后,悄悄拾起地上的包子,咬了一口,笑了。抬頭就望見了范堅強。
范堅強搖下車窗看了許久,這會兒下車來拉傻姑,傻姑驚恐地看著他,墜著屁股不肯同他走。范堅強只好放下她。傻姑站起來就跑,跑了幾步,回來尋找東西,那張臟兮兮的彩票。遍尋不著,原來被范堅強踩在了腳下。傻姑蹲下來,搬范堅強的腿。范堅強像惡作劇似的,不肯松腳。他蹲下去,拾起那張彩票。
彩票背面的圖案上,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開頭“雪螢”兩個字吸引了范堅強,他小心將折疊的彩票展開。一些字被汗水洇得模糊了,一些字處于折痕處已經(jīng)磨損無存,還有一些被涂抹掉了。他連猜帶蒙地辨出幾句話:
雪螢:
哥哥不是懶,哥哥買彩票,實在沒辦法。我,孩子,還有孩子她媽,得吃飯啊,我的頭都焦大了。不過,我已經(jīng)想出了一個辦法,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雖然很危險,但我沒有別的路了。如果我死了,你得幫我照顧好你侄女,至于你嫂子——
范堅強將彩票翻過來,另一面是機打的數(shù)字和特殊條碼,這封短信顯然沒有完,也許還有一張,但遺失了。他猜測這是苦根寫給雪螢的信。他想到了什么辦法呢?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范堅強重復(fù)著這句話,苦根不會想碰瓷吧?他想到那天早上,車開過去,苦根連躲也沒躲一下。
時間的錯位,有一種喜劇效果。80年代的萬元戶是一種榮耀,20世紀的萬元戶,卻是一種悲涼。當真相,也許還只是一種猜測,在推遲了幾月后到達身邊時,范堅強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與苦澀。如今,苦根已經(jīng)死了,核桃臉也作了屈死鬼,一杭被自己軟禁在石屋里,夏冰則在監(jiān)獄里承擔著本不應(yīng)該承擔的罪孽——他不知道,夏冰已經(jīng)自由了。他呢,雖然逍遙,卻并不快樂。
在生活面前,沒有勝利者。有時候,做一個糊涂之人,或許更幸福。傻姑的眼神里,就有一種兒童般的單純。此刻,范堅強動了惻隱之心,更堅定了要把她送救助站的決定。但傻姑卻不見了。范堅強偏頭上了車,慢慢往前開去,仔細搜尋著街道兩邊。傻姑鉆進了路邊一個垃圾筒,蹲下去,把垃圾揀起來,看一看,一些夾在左手腋窩下,一些又隨手扔掉了。范堅強把車停在路邊,看著傻姑,心想,在我們的眼里,她的世界是骯臟的,不知道在她的眼里,我們的世界又是怎樣的?
傻姑繼續(xù)在垃圾堆里翻找。范堅強從車廂里找到一個蘋果,蔫得像八十歲老人的臉,他拿著蘋果朝傻姑走去,笑著說:“來,給你。”
傻姑看了看他,目光移到別處。突然,驚恐地“啊啊”叫了起來,范堅強回過頭去,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
4
人像蠶一樣拼命織關(guān)系的網(wǎng),但織成之后,卻又千方百計逃之夭夭。范堅強給了一杭一個逃離的機會,可以放下一切,每日枕著書香入眠。一杭成為這間石屋實質(zhì)上的主人以后,范堅強給他送來了書,讓他在漫長的白天與黑夜,不至于孤獨。但單純的生活結(jié)束了,石屋的門終于打開來。
范堅強偏頭打量著正在油燈下看《圣經(jīng)》的一杭,說:“《圣經(jīng)》應(yīng)該教會了你寬容之道吧?”
一杭蒼白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不真實的笑意:“寫小說的時候,可以無恥,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做人要有底線。對你這樣的人寬容,就是對別人的殘忍?!?/p>
范堅強淡淡地笑了笑,“天氣微寒,正宜小飲,我們到必醉亭喝杯酒,好好談?wù)劙?。”一杭狐疑地看著他,終于將手上那本《圣經(jīng)》放在胸前撫摸了一下,輕輕放在陳列架上,整了整衣服。出門時,一杭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深情地回眸了一眼。他要走了,可能是永遠離開。他心說。
范堅強揮手打發(fā)走了下人,又對垂手跟在身后的墨鏡男說:“你也走吧,你們都回去,今天晚上不要來打擾我?!蹦R男點點頭,退了出去。范堅強走在前面,一杭身子飄乎,鬼魅般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小心地分開小徑兩側(cè)的桂花枝,連走帶跑地跟在范堅強身后。
必醉亭亮著一盞燈,想到上一次在此飲酒,還有雪螢在,那時,雪螢和他保持著貌合神離的友善,而他并不知道。如今,雪螢卻不知怎樣了,真是恍若隔世。亭子里已經(jīng)備好了一桌酒菜,居然是西餐。范堅強拉了張凳子示意一杭坐,自己則繞到桌對面坐了下來。范堅強收起桌上的方巾鋪在腿上,一杭卻拿起方巾擦了擦手。
范堅強開始割一只烤鴨腿,一杭愣愣地看著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盤子里的烤鴨,即將被刀叉瓜分掉五臟六腑。范堅強看著一杭,停下手中的刀,說:“你吃呀,看著我做什么?!币缓夹α艘幌拢嫫鹨粔K牛排。
范堅強把一塊鴨腿肉叉到面前的盤子里,一邊分割,一邊問:“我陷害了你和夏冰,還殺掉了看守廁所的老頭,你一定認為我是一個十惡不敕的人吧?”一杭叉牛排的手停在半空,牛排掉在桌子上,彈了幾下,滾到桌下去了,一杭低頭看了一眼,放下刀叉,說:“在上帝面前,我們敢說自己是干凈的嗎?在上帝眼里,仇恨者與被仇恨者不過是同一個人。恨誰呢?”
范堅強意外地抬頭看著他,“真的?你不恨我?我折磨你,又把你關(guān)在暗室,你一點都不記仇?我不相信?!?/p>
“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本無所謂善,也無所謂惡,朋友和敵人都是生活的恩賜,再說,你畢竟放了我一馬?!币缓歼@次把刀伸向了烤鴨。他至今也不明白,那天,已經(jīng)得到記事本的范堅強為何突然罷手。回想起他拿鞭子頂著自己胸口的情景,真可謂劍拔弩張,當時他已經(jīng)做必死之想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今天是時候了?!狈秷詮娕e起了酒杯。一杭眼睛明亮,看來,范堅強終于要開殺戒了。他平靜地舉起杯子,做了一個“碰”的動作,立即又收回遞到了嘴邊,范堅強伸出的手便有些尷尬地縮了回去。
5
范堅強從身上掏出一塊玉佩,反復(fù)打量,像打量一位久別的朋友。過了半晌,他把玉佩遞給一杭,說:“這個你認得吧?”一杭從身上掏出母親臨死前交給他的玉佩,一模一樣。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期待地看著范堅強。
“你知道那天我為什么沒有殺你嗎?”范堅強給一杭倒了一杯酒。
一杭疑惑地看著他,搖頭。
范堅強放下酒壺,說:“因為這塊玉佩?!?/p>
“玉佩?”一杭有些不解。
“三十年前我送你母親一塊玉佩,和我這塊一模一樣。那時,我在你們老家當知青?!狈秷詮娤锣l(xiāng)時,愛上一個當?shù)嘏嗄辍?978年,他考上一所美術(shù)學院,結(jié)果因畫裸體女模,不久即以強奸罪下了獄。那時,他們的兒子剛剛滿周歲。那個女青年再也不愿意理他,后來甚至搬了家。以后,范堅強多次尋找她未果。再后來,雖然找到了,她也不肯再見他。她不是恨他坐過牢,是恨他因為強奸而坐牢。那個女青年就是一杭的母親。一杭從來沒有從母親嘴里得到關(guān)于父親的半點消息。當范堅強說起這段往事時,他被震驚了。
“孩子,我對不起你……”范堅強失聲道,“本來,你是不應(yīng)該活著的,但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當我看到你脖子上戴的玉佩時,我就知道,你是那個我找了二十多年的親人。所以,才把你關(guān)在石屋里。你不知道,我每天在石屋外面徘徊,心里有多難過?!狈秷詮姷脑捓飵е鴰追萜鄾?。
二十多年來,一杭一直渴望找到父親,并對他寄予了太多的理想色彩,沒想到,他竟然是一個殺人犯,而且差一點要了自己的命,真是諷刺,太諷刺了。他拼命灌自己的酒。“這怎么可能呢?你是想在殺我之前給我開一個玩笑吧?”一杭端起酒杯又灌了一杯。
“如果我要殺你,早就動手了?!狈秷詮姺鞯粢恢伙w到臉上的蛾子,仔細地用濕紙巾擦臉和手。
“這么說,你不是要殺我,而是要放我了?”一杭把目光轉(zhuǎn)向范堅強,有些揶揄地說。范堅強點了點頭?!半姽饣鹗D(zhuǎn)眼蹉跎。三十年過去,我們都老了呀,你媽媽還好吧?”范堅強捏著瘦削的雙頰,臉頰立即凹了下去,人顯得更蒼老了。想起母親,一杭的眼淚就下來了,母親吃了一輩子的苦,最終一個人孤單地死在了醫(yī)院。
“就算你是我的父親,也無法阻止我說出真相,我出去后,仍要舉報你。”一杭把酒杯頓在桌上。
“用不著了,我準備明天去自首。”范堅強淡淡地說,“后事已經(jīng)安排好了,公司的財產(chǎn)已轉(zhuǎn)到你名下,明天開始,你就是一風公司的總經(jīng)理。我這樣做,不是要你原諒我什么,這只是我對你們母子的一點補償?!?/p>
范堅強有些感傷,不斷地喝酒,喝到后來,開始與一杭稱兄道弟了,他站起來,繞到一杭身邊,拼著搶著給他倒酒,一杭只好把杯子放在桌上,索性以一種置身事外的心態(tài)看著他。喝到這般田地,誰還會、還有余力計較杯中的酒究竟喝沒喝?強迫倒酒,不過是一種姿態(tài),你若遷就了他,其它一切他都不在乎了。哪怕你把剛才這杯酒端到他面前,他也毫不猶豫地一口干了。
夜深了,周圍一片漆黑,一個人影輕輕翻墻而入。
6
世界安靜得讓人產(chǎn)生恐懼,偶爾有落葉跌跌撞撞貼地飛行的沙沙聲,還有夏冰的心跳聲。
夏冰穿過一條花木纏繞的小徑,徑自進了左邊一道拱門,里面有一個小院,正對門是并排相連的三間屋子,兩側(cè)亭臺,一個近墻,另一個有一道小門通向外邊花園。夏冰輕輕地走到中間那一間,那是范堅強的臥室。門虛掩著。夏冰在門外聽了半天,未見動靜,這才右手舉起槍,左手摁亮手電,用腳尖輕輕頂開門。
手電和槍,同時指向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上空無一人。夏冰又在屋子里四下尋找了一遍,除了一只蹲在窗臺上打盹的黑貓,什么也沒有。當然,貓已經(jīng)縱身跳下地,躥出大門逃跑了,聽得出它的身體在門邊上重重地刮了一下。
夏冰舉著手槍退出來,又輕輕打開旁邊一間臥室,還是沒人。另一間是書房,滿架高高低低的圖書,一些橫放著,一些豎放著,上面還散亂著一些筆筒、鎮(zhèn)紙之類的小物件。四壁都掛著畫,全是雪螢的畫像,有正面,有側(cè)面,還有背影,有一張兩個人牽手在一起,一個是雪螢,一個是范堅強,畫成婚紗照的樣子。夏冰憤憤地把這幅畫從墻上扯下來,摔在地上,又在范堅強的畫像上踩了幾腳。
靠窗一張大書案,上面很亂,堆著宣紙。硯臺里的墨還很新鮮,墨跡沿著斜放在上面的毛筆已經(jīng)延伸到了書案上,墨色從書案上的一張宣紙上浸出來一團。宣紙上是一幅未完成的女人肖像畫。夏冰用槍輕輕將畫紙攤平,畫上的女人是雪螢。
夏冰從書房退出來,穿過旁邊那道門,左拐進入后花園。月季的香味兒混在夜霧里,浮在空氣中。只有在寂靜的夜里,花的香味兒才如此純凈,如此濃郁。夏冰有一些陶醉了,但很快想起自己并不是來賞花的。他打算明天晚上再來。穿過后花園,有一道小門,通往河邊。他準備從小門翻出去。
夏冰一邊往后門走,一邊回頭看,不想踢翻了一個花盆,花盆掉進水池里,激起一股水花,一聲悶響在靜夜里格外刺耳。“誰?”夏冰聽得身后方向傳來一聲詢問,心里一驚,立即矮在樹影里,緊握手槍,渾身冒汗。過了好一會兒,并不見人,才小心地站起來,四處打量。
夏冰折回去,向出門右手方向前行。在花木叢中走了幾步,便看到一處單獨的兩層小樓,小樓被大樹環(huán)抱,極不顯眼。再往前走,是一片花園,頭頂是一條空中走廊,走廊的盡頭搭在高高的圍墻上,那里有一座平臺,平臺上隱隱有燈光。
盡管夏冰很小心,衣服還是不時被花枝勾住,偶爾還會撞上一張濕漉漉的蛛網(wǎng)。走了十來米,終于穿出花叢,前面是一片草坪。草坪中央,四根磚柱頂著一個平臺。一側(cè)有臺階通到平臺上。
夏冰扶著欄桿輕輕爬上平臺。范堅強和一杭正在對飲。范堅強抬頭看到他,大吃一驚:“你怎么在這里?”夏冰見被發(fā)現(xiàn),便不再躲藏,大搖大擺走到范堅強旁邊坐下?!拔衣劦骄葡?,就進來了?!闭f完,抓起桌上的酒瓶,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又將一塊牛排塞在嘴里。
范堅強緊張地看著他。夏冰風卷殘云,把桌上的酒菜一掃而光,一邊打著嗝一邊向下捋著肚皮,說:“你讓我代你坐牢,自己卻大吃大喝,公平嗎?”
范堅強皺著眉,問:“你想做什么?”
夏冰抹了抹嘴巴,兩手互相擦了擦,將空酒瓶“砰”的一聲敲碎了,惡狠狠地說:“我想做什么?你說我想做什么?!”
范堅強緊盯著他,說:“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p>
夏冰昂起頭,“我和你沒有什么可說的?!闭f著,從兜里掏出一把手槍。
“不要亂來!”一杭站起來道。
“你跟我閉嘴!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搶走了我的雪螢?!毕谋榫w激動起來。
范堅強突然一掀桌子,杯盤碗盞向夏冰飛去,同時,對一杭說:“你快走!”一杭像木偶一樣定在那里。
夏冰抹掉頭上臉上的剩菜殘羹,獰笑著,向范堅強抬起了手。黑洞洞的槍口發(fā)出冷幽幽的光。他咬牙切齒地說:“姓范的,我今天代表上帝宣判你死刑!”范堅強一手拿餐刀,一手拿餐叉,似要與夏冰魚死網(wǎng)破。
“不!……”一杭沖過來,擋在范堅強身前?!芭椤?,夏冰摳動了板機。
沉睡的夜晚,在一聲槍響中醒來。
尾聲
1
此后許多年,釜溪河上出現(xiàn)了一個被時間遺忘的擺渡人。他剛到那里的時候,就像在一幅鄉(xiāng)村畫上突然墜落一滴墨,大家千方百計想把它擦除,但在所有努力都宣告失敗以后,人們對此也就習以為常,久而久之,那粒飛來之墨也成了畫的一部分。
最初發(fā)現(xiàn)這位擺渡人的是一群小孩。對這位胡子拉碴的外來者,他們表現(xiàn)出了同仇敵愾,他們認為這是一個瘋子,首先以他們的方式對他發(fā)起了攻擊。他們不敢一個人從他身邊走過,總是幾個結(jié)伴而行,遠遠地拾了土塊,躡手躡腳地繞過去,又生怕他追來,不時回頭偷看。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瘋子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兇惡。有一天,一個膽大的孩子為了不讓手中土塊的理想落空,便扔向了瘋子,大家都效仿他。以后,即便不順道,孩子們也愛繞道渡口,拾了土塊,暴雨般砸到瘋子頭上。
他是一個孤獨的擺渡者,成天坐在小船上,或者坐在河邊一叢竹林下。而人們總是從下游繞行,也不愿坐他的小船,盡管他在船蓬上掛了一塊木牌,寫明:免費過河。人們以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耙粋€細皮嫩肉的人,怎么會跑到這偏僻的鄉(xiāng)村來擺渡呢?還不收錢,如果不是這里出了問題是什么?”一個人向另一個人遞話,說到“這里”時,指了指腦袋,似乎很忌諱那個詞一樣。另外那個人便聳聳肩:“誰知道呢?”
雖然大家沒有實際享受到擺渡人帶來的方便,但泡茶館的男人、織毛衣的女人,嘴邊多了一個津津有味的話題,一個謎。在鄉(xiāng)下人簡單的生活里,一切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復(fù)始,理所當然。但擺渡人一下子把他們的生活撕開了一條口子,讓他們看到了這種生活之外的一些氣息,一些他們無法解釋的而又深感興趣的元素。
2
天空細雨如亂絲,河上春潮初泛,間或有焦黑的斷木和星散的水蓮花自上游漂來。一葉敞蓬小舟,拴在一棵才冒黃芽的桑樹腰間。春草叢中的桑樹瑟瑟抖動,纜繩繃得梆緊,發(fā)出努力掙扎的“嘎吱”聲,仿佛立刻就要斷掉。一個人坐在船頭,簔衣竹笠,兩眼空茫,仿佛置身塵世之外,生死榮辱,都可以無動于衷。有人在對岸把手攏在嘴前喊:“過河!”擺渡人立即站了起來,手忙腳亂地解下纜繩,驚走野鳥一片。
岸上的男子跳上船,船猛地向下一沉,擺渡人晃了晃,扶著船沿才沒有摔倒。男子笑呵呵地問:“你叫什么名字?”他搖著槳,沉吟道:“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蹦凶影讯錅愡^來,疑惑地問:“你說什么?”他淡淡一笑,重復(fù)道:“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蹦凶诱f:“我問你叫什么名字。”他還是道:“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蹦凶訐u搖頭,低聲自言自語:“是裝傻還是真瘋?”男子又問:“你從哪里來?”他說:“遠方?!蹦凶硬唤猓斑h方是哪里?”他說:“遠方就是遠方?!?/p>
船已到河心。男子突然站起,一把提起擺渡人,把他放進河里,說:“老實說,你叫什么名字!”“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蹦凶影阉念^按到水里,他掙扎著嗆了幾口水。男子不再糾纏他的名字,而是問:“你到這里來干什么?”他說:“擺渡?!蹦凶訉⑺俣劝慈胨?。數(shù)秒后,問:“你是不是有什么陰謀?”他劇烈地咳嗽著:“沒有?!薄澳憬惺裁疵??”男子突然彎回原來的問題,“誰謂河廣,一葦杭之?!彼坪跆巵y不驚。男子搖搖頭,“真是個一杭先生?!?/p>
從此,擺渡人有了自己的名字,一杭先生。但是,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擺渡人剛來時,曾經(jīng)在竹林旁邊堆了一座墳,墓碑上寫著:“一杭之墓 我死了,我在另一個人身上活著?!睌[渡人經(jīng)常坐在石碑前喝酒,易拉罐散了一地。人們就議論,既然一杭先生的墳?zāi)苟贾昧?,他怎么還可能活著呢?這人腦袋真有問題。
3
不久,渡口處又修了一座橋,渡口徹底廢了。擺渡人無事可做,開始上岸活動,看村人播種收割。他喜歡秋天,他說秋天的田野一派金黃,有油畫的美感。
一個孤老婆子在河邊的田里收割水稻。手到處,稻穗搖擺,蚱蜢像突然爆炸一樣,四下彈跳開來,發(fā)出“吱吱吱”的振翅聲。水蜘蛛拋下一根銀線,蕩到水面,伸長細腿,背著一個炸藥包似的卵袋快速逃開。一杭先生看得興起,不由得停在了田梗上。老太婆突然抬頭看見他,以為在看自己,臉紅了,說:“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好看著呢?!币缓枷壬f。說完,褲管也不卷便下了田,向老太婆走過去,伸出手。老太婆怔了一下,把手中的鐮刀給了他,垂著胳膊表現(xiàn)出好奇的樣子。腿陷進泥里,以一種平視的角度來看那一大片茫茫蒼蒼的稻穗,有一種史詩般的壯美。一杭先生彎下腰,把頭扎在那一片流動的金色海洋里。他左手卡住稻樁,右手鐮刀搭在稻樁上向面前用力一拉?!八ⅰ?,一把稻子便齊齊地從母體上斷裂開來,斷處冒出一滴晶瑩的不斷長大的液體,沿泛黃的谷樁滾落水中,錚然有聲地蕩起一圈漣漪,在一杭先生眼前無限擴展,以至于他突然聽到了大地的脈動和大海的音樂。他癡癡地站在水里,覺得自己是一只浪尖上舞蹈的黃葉上的螞蟻,身邊是一個巨大的旋渦,又一個巨大的旋渦,命運身不由己。
一只翠鳥出其不意地從遠處飛來,看不到翅膀扇動,像色彩艷麗的子彈,“嗖”地射向釜溪河那一灣秋水。鏡亮的水面被鑿開一個幽深的窟窿。水面律動的水波尚未擴散,翠鳥已經(jīng)全身而退,穩(wěn)穩(wěn)落在小船支起的木槳上。
兩個警察,沿著河邊走來。(連載完)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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