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鴻銘拖著油光可鑒的辮子泰然自若地上臺領取北大英文教授的聘書,他倔強地與時代保持距離,非共時地生活在民國里。這有些像一個著名的悖論:我轉過身,障礙就在我身后。而我,我拖著我心中的辮子,根本做不到像辜鴻銘那樣泰然自若,一往無前。我在這個時代里常感到巨大的不適。時代的斷裂感永遠在心中晃蕩。滿大街金黃色的染發(fā)大波浪,滿大街的高筒靴子與緊身褲,露出兩條細瘦美麗的腿,驕傲地高昂著頭。上網(wǎng)時,我只會打字,收發(fā)電子郵件,網(wǎng)上的殺人新聞桃色新聞爆炸新聞我總是不知。我極端缺乏當代的娛樂態(tài)度,酒吧,夜店,我從未涉足。我保持著十點入睡的習慣。我曾經(jīng)到超市購物時發(fā)現(xiàn)現(xiàn)金不夠,便對收銀員說,麻煩你先把我的菜放一邊,我到銀行取個錢馬上回來。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建設銀行。等我回來的時候,收銀員萬分詫異,你怎么這么快?是不是銀行里沒客人,所以你用存折取錢能這么快回來?我更詫異了,為什么說我用存折取錢呢?我用卡到自動取款機取的。收銀員瞪大了雙眼,那你為什么不用銀行卡直接買單就好?她又重新打量了我一遍,仿佛看星外來客,心里嘀咕道:看起來像三十出頭的人,怎么思維像上世紀八十歲的老人?
剎那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維發(fā)生了短路:原來到超市買菜可以直接用銀聯(lián)卡買單!以前也經(jīng)常看別人用銀聯(lián)卡買單,但因為一直習慣拿著現(xiàn)金買菜,所以才鬧了這么一出笑話。我想,我可能會慢慢地變成這個電子時代的活化石,當全世界都在用銀聯(lián)卡購物的時候,我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堅持使用現(xiàn)金購物的人。我已經(jīng)慢慢地蛻化成小說家何也先生筆下的人物:老阿婆是老街上唯一一個堅持使用分幣的人物。時代永遠以一種比我們更快的速度遠去,我們奔赴向一個不能錯過卻又必然錯過的約會。時尚就像一條滑不溜鰍的魚難以追逐,我是處于當代的上一時代的人,是被新時代新時尚灼傷的人。
我自身的遭遇與體驗讓我相信,大清國亡了后,那些痛哭的滿清遺老是真心的。家再破,也還是家;國再破,也還是國??墒峭隽藝桶l(fā)現(xiàn)滿世界非我族類,江山已被陌生的小屁孩占領。時代呼嘯前行,國仇家恨向后漂移,歷史的塵土迫不及待要掩埋這些遺孽。他們失去了可以跪拜磕頭的皇上,就像一個人喪失了他的宗教;沒有人打他們板子了,他們不能動不動就下跪了,所以流淚。金銀珠寶散逸,榮華富貴煙消了,云散了,一切均是曇花一現(xiàn)。當年溥儀退位,人們紛紛削短發(fā),穿中山裝,辮子一日少于一日接近于絕跡。很多年后,似乎只剩下兩根最著名的辮子,一根在北大,主人辜鴻銘,一根在清華,主人王國維。當一根辮子逝去的時候,另一根辮子也逝去了,但兩根辮子主人留給我們的知識產物,就像郭沫若所說:“那好像一座崔嵬的樓閣,在幾千年的舊學城壘上,燦然放出了一段異樣的光輝?!?/p>
“諸位,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而你們心中的辮子是無形的”。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條辮子,這也許是中國人走不出的怪圈。舊思想是舊習慣在國人心中留下的烙印和陰影,“心里的辮子”是一個十分普遍的時代問題。中國的辮子問題從清朝開始,那時的辮子,是外族強加給漢族的恥辱性標簽,更多地代表了某種外來武力文化的基因。當先輩還在為“留頭還是扎辮”的文化命題血濺菜市口時,后輩早已忘記了辮子的來歷與意義。國運更迭,大浪淘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辮子變成了牢籠。人在里面關久了,就出不來了。所以說,失去了理智和爭鳴,往往結果是悲劇性的。辜是中國近代著名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他之所以留辮子也許是想提醒在歷史火車頭牽引下狂熱向前的國人:你們不能忘記自己的過去,你們還應該有所堅守。
短短一百年內,中國經(jīng)歷了多少大事件,人們腳步趔趄無法跟隨。人心被揪裂了,有人發(fā)瘋,有人投水,知識分子的尊嚴被毫不留情地踐踏在地。在新的秩序和新的意識形態(tài)面前,人心難免狂熱。有位叫魏嗣鑾的中國留學生到德國留學,遇到一位哲學教授納爾遜先生。納爾遜教授在哲學領域上卓有貢獻,他很欽佩辜鴻銘。談話中納爾遜問起辜鴻銘在中國的情況,魏嗣鑾告訴他:“辜鴻銘這個名字,聽說過,但卻沒有讀過他的著作,一般都把他看作頑固派,青年人是不大理會他的?!奔{爾遜教授大為吃驚,大名鼎鼎的辜鴻銘在中國居然如此潦倒。他說:“辜鴻銘的著作,我有幸讀過幾種,我以為他的哲學意義深遠,令我佩服?!?/p>
我時常表情復雜地審視著那些富有激情的年輕革命者。猶記得七十年代的政治波普,各種標語傳單、宣傳畫、大字報、樣板戲,“紅光亮”“高大全”毛時代的圖像符號,紅皮書、紅袖章、像章、五角星等等,都是有著民族的集體記憶的經(jīng)典符號。由于這些公共的圖像的搬用和重疊使政治波普更加的流行于大眾。年輕革命者一度熱衷于戴著八角帽,別著紅袖章。人們狂熱地愛著新辮子,被新辮子所綁架。但是,再年輕的激情也會消退,再革命的革命者也會落伍。時代是多么地花樣百出。
我常笑母親的古板與落伍。母親打不開微波爐的門;她對自動取款機心懷恐懼,怕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錢被這怪異的機器吞噬;她即使有錢也買不到動車車票;她不懂得如何擺弄電視機頂盒搖控器;聲控電燈突然而至的光明會把她嚇一大跳;她的衣著總是跟不上季節(jié)的轉換,她一輩子不敢穿裙子,一輩子穿革命式的褲子,哪怕夏天捂出通紅的熱痱;她會迅速把你上酒店吃飯的錢折換成一頭牛的價錢;她會在半夜里偷偷把空調關掉讓你熱醒。一天我下班后回家,母親向我訴說她整個上午被鬧鐘折騰得死去活來的遭遇:“你忘了關鬧鐘,它拼命響,吵得人頭暈,我橫著放不行,豎著放也不行,最后只好把它塞進被窩嚴嚴實實地包起來?!蔽掖笮ΑS钟幸淮?,母親絮絮叨叨地傾訴:“剛買的手機,也不知放哪里,整整找了一下午,后來才發(fā)現(xiàn)被你寶貝兒子放在窗臺上。”母親第一次使用這新時代的武器,敬手機為神明,從不敢亂碰亂動。她要嘛充完電不懂得開機,要嘛出門時忘了隨身攜帶,打她的手機十有八九打不通。我教她:用家里的電話撥打一下,它就會響起來,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了嗎?母親一拍額頭:哦,我怎么沒想到?她對一切新機器崇拜而滿懷畏懼,你教了她數(shù)遍她還是不能領悟,看著你那張不耐煩的臭臉,她小心翼翼地努力想把自己縮小在這奇異的世界里。在這里我已不僅僅在描述我的母親,而是在描寫全天下所有節(jié)儉而落伍于時代的母親。即使這樣,她依舊是讓下班后滿身疲憊的我能立刻吃上熱飯菜的母親。
在我笑母親落伍的同時,兒子也在嘲笑著我的落伍。我不懂得用手機下載音樂。他滿嘴新新人類的詞匯:“超搞笑?!薄坝魫灐?。 九十年代,我的習慣用語是再見,我把它帶入新的時間門檻,結果電話那頭總是說拜拜,我的語言錯亂了節(jié)拍。我改說拜拜,電話那頭卻傳來了再見,他們停下了節(jié)拍等待。我其實想找個一起說再見的人。如今我語言節(jié)奏凌亂,我還是鬧不清,對誰說再見,對誰說拜拜。
我經(jīng)歷了自行車時代、摩托車時代、汽車時代。在別人擁有自行車的時候,我羨慕了別人很久才騎上自行車,是帶橫杠的,上下車特別不方便,但它多多少少還是滿足了少女的虛榮心。自行車帶給我的快樂時光是過年的時候,父親用家里那輛老式的男式自行車載我們全家去給干爺爺拜年,我坐在橫杠上,母親和哥哥姐姐坐在后面,活像一個雜技團表演。九十年代,身邊的人有了摩托車。時髦的男青年用摩托車載著女青年上城里看電影,上坡時,他瀟灑地加大油門,輕松地上了坡,身后留下一串黑煙。他憐憫地看了看身邊那對推著自行車走路上坡的青年男女。不過也有遇上尷尬的時候,電影散場后,由于寒露使摩托車無法啟動,男青年猛踩發(fā)動機,無奈摩托車就是不發(fā)動,男青年一身熱汗,喃喃地對女朋友說對不起,眼神流露出一陣陣絕望,倘若此時女朋友不在眼前,他絕對會猛踢摩托車幾腳。新世紀,有些城市開始禁止摩托車出行,街上爬滿了甲殼蟲一樣的小汽車。夏日炎炎,打開車里的空調,在空調里從容地調動著方向盤,感覺自己掌握著移動的天堂。速度這個意象十分美好,它帶著人們奔向遠方的希望。即使以后進入家庭飛機時代,我也只能停留在摩托車時代,因為我高度近視加散光,根本駕馭不了那移動的天堂。
一個再老的人也想本能地抓住些什么,以免被時代無情地拋棄。
你心里有辮子嗎?
你的辮子剪不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