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作歹

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劉方平《春怨》

楔子

樹影斑駁，陰森可怖。小小的身影蜷縮在墻角，不住地顫抖。月光透過高墻上的氣窗，照在女孩蒼白的臉上。

這皇宮，與她想象中的，相差太多。

疲憊地要睡去，夢中卻是爹娘慘死的場景，她又立刻驚醒。

有一個人在搖晃她的腳，“你怕嗎？”

睜開眼，模糊間看到女孩烏溜溜漂亮的眼睛，她搖搖頭。

“那你借我靠一下。”粉色衣裳的女孩靠過來，縮在她的身上，汲取她的溫暖，“你餓不餓？我偷偷藏了一個饅頭哦，當做是你給我靠的報答?！迸⑿ξ卣f。

她看見饅頭，搶過來囫圇吞下。她已經(jīng)餓了兩天了，現(xiàn)在即使是毒藥她也愿意吃下。

“謝謝?！?/p>

她終于說了第一句話。

女孩揚起笑臉：“你叫什么名字？”她自我介紹，“我叫杜月棠。”

“沈朝夕。”

一、

十年后。

粉裳宮女對鏡梳妝，得意地說：“白爵爺說我適合粉色。”

站在后頭的女子有些不贊同，“月棠，那個白爵爺不是好歸宿。”

“當然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皇上?！倍旁绿膰@息，“可是皇上不是我們這些人可以肖想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個麗妃手段有多殘忍?！?/p>

杜月棠喜滋滋地說著自己的上位大計，沈朝夕越來越憂心，那個小爵爺曾是當朝皇帝秦昊的侍讀，后封了爵位住進宮里，自那以后就沒做過幾件正經(jīng)事，成天只知道縱情聲色，而杜月棠卻偏偏著了魔。她說：“朝夕，我不想一輩子做宮女?！?/p>

杜月棠回過神，看見她臉色發(fā)白，“朝夕，你的腳傷還好嗎？要不今天你不要……”

“今兒個人手不夠，我沒事的?！?/p>

沈朝夕一向自有分寸，杜月棠也沒再多問，仔細打扮了自己，準備去梨園獻舞，若是能得白承謙寵愛，最起碼也可逃出卑微下作的命運。

沈朝夕在一旁侍奉酒水，杜月棠在竹樂聲中翩然起舞，一支桃夭舞被她舞得出神入化，梨花如雨紛落，仿若花間精靈。白承謙臉色浮起喜色，沈朝夕大驚，腳下一時撐不住，朝著前頭栽下去，落下兩米的看臺，摔得狼狽不堪。

酒水當頭淋下，杜月棠倏地停下，愣在當場。白承謙一聲令下，“快去找太醫(yī)?！彪S即把沈朝夕抱過去，攬著她坐在軟榻上。他撩開她頰邊的發(fā)絲，謔笑道：“這樣一張好看的臉，花了可不好?！?/p>

沈朝夕覺得難堪，眼光四下搜尋杜月棠的身影，“謝爵爺關(guān)心，奴婢無礙，請讓奴婢起來……”沈朝夕有些慌張，月棠一定誤會了！

“言不由衷?！卑壮兄t附耳，“你從不把我看在眼里，不是嗎？”

沈朝夕猛地抽氣：“不是的，奴婢……”

“承謙，再這樣下去，朕的后宮可就要是你的了?！鼻邦^傳來洪亮的聲音，沈朝夕一愣，卻聽見眾人紛紛跪下，高呼萬歲。她要起來，卻被白承謙按住?！盎噬?，這位姑娘受了傷，不便行禮?！?/p>

他太過放肆了！沈朝夕咬牙，卻沒膽子去拆穿他，只好低著頭，等候發(fā)落。似是發(fā)覺她的緊張，白承謙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沈朝夕微微抬頭，看著他的側(cè)臉和嘴角不正經(jīng)的笑。

看在白承謙的面上，皇帝沒有追究，只是那副意味不明的眼神，卻讓沈朝夕心底發(fā)憷。

回到房里，杜月棠果然生著氣，沈朝夕賠笑，“月棠，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我……”

“知道我會生氣你還亂來！”杜月棠柳眉一橫，把沈朝夕按在椅子上，輕輕抬起她的腳，腳踝處紅腫一片，“都腫成這樣了，要是瘸了怎么辦？丑死了，我可不要一個瘸子做姐妹。這幾天你好好休息?！?/p>

原來她沒有誤會，沈朝夕松了一口氣，“是，我聽你的?！?/p>

太醫(yī)開的藥果然不一般，夜里腳上的疼已經(jīng)舒緩許多，沈朝夕卻怎么也睡不著。她想起白承謙似笑非笑的臉，越來越好奇，他為什么會住進宮里？又為什么在皇帝面前與她故作親昵？

正想著，門開了，涼風(fēng)帶著些梨花香氣撲面而來。沈朝夕正欲關(guān)門，手卻被緊緊鉗住，下一瞬已經(jīng)落入男人的懷里。沈朝夕嚇壞了，“你是誰？救命……”

男人捂住她的嘴，“不許叫，否則朕殺了你！”

……是皇上！

沈朝夕不敢動彈。

“真是張漂亮的小臉，難怪白承謙會喜歡！”聲音里卻絲毫沒有迷戀，只有張狂霸道的占有欲?！敖褚梗闶请薜?！”秦昊將她壓在床上，撕裂她的衣裳，沈朝夕幾乎絕望。

為什么月棠不在？快來救她！

他動作粗暴，沈朝夕咬牙忍住淚水，伸手摸上一支簪子，狠狠地刺過去。

秦昊嚇了一跳，“大膽，你竟敢行刺……”

月光照進來，他呆住了。

沈朝夕不是行刺他，而是她自己，白璧無瑕的臉上，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汩汩。沈朝夕粗喘著氣，“皇上，奴婢這樣卑賤的女子，配不上皇上的半點恩寵?！?/p>

“你……”

“奴婢和白爵爺沒有絲毫關(guān)系！”沈朝夕說，皇帝似乎對此很是在意，停頓了下來。沈朝夕繼續(xù)道，“奴婢對天發(fā)誓，不會把今日的事情說出去?！敝灰帕怂?。

秦昊沉吟半天，他一伸手，沈朝夕立刻警覺地后退。他一聲嗤笑，“真是不知好歹，以你現(xiàn)在這張臉，只會讓朕作嘔?！?/p>

聞言，沈朝夕立刻卑微地低下頭。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問。

“奴婢沈朝夕。”

二、

沈朝夕臉上的傷嚇壞了杜月棠，她只說是夜里沒注意撞的，半點也沒提起發(fā)生的事情。管事的姑姑給她安排了做飯煎藥這些不用露面的工作，工作雖較以往清苦些，沈朝夕卻覺得安寧。

熬了藥讓杜月棠送去給姑姑，她正要回去，卻撞上一人。“你臉上的傷怎么回事？”白承謙擒住她的細腕，臉上不似以往的笑。

沈朝夕低垂著臉，“奴婢不小心刮了一下，謝白爵爺關(guān)心……”

“看過太醫(yī)了嗎？”

沈朝夕搖頭，“一點小傷，不必……”何況，她只是個小小的宮女，哪有那個資格呢？

她沒說完，白承謙卻拉著她往梨園走，一邊還叫手下去叫太醫(yī)。沈朝夕掙扎，卻怎么也甩不開他。他到底想怎么樣？現(xiàn)在皇上不在，他不需要假裝親昵了吧！

——沒錯，假裝。她不知道白承謙和皇帝的關(guān)系，有什么恩怨，卻看得出來，他是在皇帝面前故意那么做的。而當朝皇帝秦昊，會那么屈尊迂貴地欲行非禮，大概也因為白承謙“看上”她了。

她是個小小的宮女，只圖安穩(wěn)，不想卷入任何的是非當中。

途徑御花園，恰被秦昊望見，“承謙，又看上哪個宮……”聲音戛然而止，秦昊看著沈朝夕，眼中隱隱冒著怒氣。

沈朝夕趕緊行禮，“皇上萬福，麗妃娘娘萬福?！?/p>

秦昊看了看她的臉，還包扎著，“臉上的傷無礙吧？”

“多謝皇上關(guān)心，微臣正要帶她去找太醫(yī)診治?！睊咭谎鄣椭^的沈朝夕，白承謙嘴角揚起若有似無的笑。

麗妃陪著皇帝游園，被人打擾已是不快，再看這個臉上有傷的女子，皇帝似乎很在意？

沈朝夕認命地讓太醫(yī)診治，回去一帖藥敷上，姑姑卻過來讓她收拾一下行囊。杜月棠死纏爛打下知道了她偶遇皇帝，以為她終于飛上枝頭，姑姑的話像一盆冷水澆下來?！笆侨ヤ揭戮?。”

沈朝夕傻眼了。

姑姑看她呆住，也是不忍，“朝夕，你說你怎么認不清身份呢？那皇上是你能想的嗎？現(xiàn)在可好，得罪了麗妃娘娘……”太后潛心禮佛不理塵世，麗妃就是后宮的主宰，一貫對待試圖勾引皇帝的女子就是手段殘忍。

她不想，卻終究還是被拉進后宮的恩怨里了。

浣衣局一貫是處罰犯了錯的宮女的，進去之后就只有暗無天日的工作，還有不間斷的體罰——這些大概是麗妃交代過的。浣衣局主管姑姑是個潑辣的女人，打起人來毫不手軟，沈朝夕渾身是傷。沈朝夕受了刑，倒在地上，耳邊是姑姑刺耳的聲音，“就憑你也敢勾引皇上？我呸！”

沈朝夕痛得睜不開眼，她好像又回答了小時候，犯了錯被關(guān)在暗室中，那時候身邊還有杜月棠。但是現(xiàn)在，幸好杜月棠不在這里。

她沉沉地閉上眼，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卻是姑姑撕心裂肺的求饒聲。她艱難地睜眼，一件披風(fēng)扔過來過在她身上，“朝夕，我?guī)愠鋈ァ！?/p>

“你是……”沈朝夕閉了眼，靠在他懷里，白承謙。

“對不起?！彼穆曇舻?。

回了宮，麗妃坦誠是冤枉了她，拿出珍貴藥材賞賜，算是了事。自始至終，白承謙沒放開過她，從麗妃那里回去，沈朝夕堅持要下來，她推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白爵爺，不是欲拒還迎，不是欲擒故縱，我真的不想和你們?nèi)魏稳擞袪砍??！鄙虺φf，“請你放過我吧?！?/p>

越過他，她看見后頭擔(dān)憂的杜月棠，徑直走過去。

“朝夕，你嚇死我了！”杜月棠看她渾身是傷，心疼地說，“我聽說浣衣局那地方不是人呆的！幸好我拜托白爵爺去救你……”

原來，是受杜月棠所托。

原來，她剛剛那番話，是自作多情了。

沈朝夕轉(zhuǎn)身，白承謙已經(jīng)不見蹤影。

三、

受了一番折騰，沈朝夕的身子差了許多，臉上的傷也耽誤了治療，留下一道長長的疤痕。

天氣燥熱，沈朝夕在榻上翻來覆去，便出去透透風(fēng)。走進花園，卻突然有人自墻上調(diào)下，嚇了她一跳?！皠e慌，是我。”白承謙走到光亮處，他拿出一個瓶子，“我托朋友帶來的藥膏，疤痕有奇效?！?/p>

她接過，道謝，“你是來找月棠的嗎？她今晚守夜，要到天亮才回來?！?/p>

“我不是來找她的?！?/p>

“白爵爺，哪怕是做小的也好，侍妾也好，不要辜負月棠?！倍旁绿钠诖裁矗级?。

白承謙生氣地重復(fù)一遍，“沈朝夕，我不是來找她的。”

沈朝夕卻好像沒聽見，自顧自地說著杜月棠的事情。以前，和杜月棠一起看星星月亮，便是唯一消遣。她微微笑著，直至天邊微亮，累得倚在白承謙的肩頭睡去。

醒來是后宮出了大事，瑾妃裸死紫霄宮，經(jīng)驗證是被人奸殺。輪班的太監(jiān)宮女被叫去審問，一時間人心惶惶。杜月棠哭哭啼啼地回來，“朝夕，他們說白爵爺是兇手，他一定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對不對？”

她知道，她相信，因為一整夜他們都在一起。

可是，要向誰說？

誰又會信？

她安慰杜月棠，“清者自清，皇上會有定奪的?！?/p>

宣德殿，麗妃宮里的兩個太監(jiān)指證，看見白承謙翻墻進了紫霄宮。白承謙百口莫辯，秦昊咆哮大怒，“白承謙，你不說話，就是承認了嗎？”

“朕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這樣羞辱于朕？竟然對朕的愛妃……”秦昊震怒，“來人，革去白承謙爵位，將他打入天牢，等候……”

“啟稟皇上，宮女沈朝夕殿外求見?！碧O(jiān)來報，道，“她說，她可以證明，白承謙并非真兇?！?/p>

白承謙的臉呆住了。

沈朝夕進殿，眼光一直未看向他，她深吸一口氣，“稟皇上，白爵爺不可能犯案，昨天夜里，奴婢一直和爵爺在一起?！敝車械驼Z，沈朝夕卻管不了那么多，如果不救，對不起杜月棠，況且他也曾救過她。沈朝夕繼續(xù)道，“奴婢舊傷留疤，爵爺體恤宮女，送來療傷藥，昨夜月色宜人，便多聊了幾句……奴婢可以肯定，白爵爺沒有機會犯下罪行。”

麗妃輕哼一聲，“孤男寡女，不知檢點，誰知你們是不是串通的？”

“奴婢和白爵爺是清白的?！?/p>

“是不是清白，自會分曉。”

征得皇帝同意，麗妃使了使眼色，宮里的老嬤嬤帶著沈朝夕下去驗身。

她為什么要做到這一步？不是說不想惹是非嗎？白承謙不懂，卻第一次害怕將她牽扯進來。驗明正身，沈朝夕依舊完璧。麗妃臉上掛不住，正要繼續(xù)，被秦昊喝住，“這件事和白承謙無關(guān)，此事朕會查清楚?！?/p>

走出宣德殿，沈朝夕腿一軟差點摔倒，白承謙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你為什么要……”

沈朝夕推開他，“如果你死了，月棠會傷心的。”

“我以為你單純是為我來的?！卑壮兄t苦笑，“沈朝夕，為什么你可以冷情到這種程度？”

沈朝夕答不上來，她怔怔地看著他的手越來越遠。白承謙被秦昊叫回去，她站在烈日下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有些冷了。

麗妃的近婢來傳她過去訓(xùn)話，輕蔑地掃她一眼，“賤婢就是賤婢，妄想飛上枝頭，做夢！”她走近了，拍拍她的臉，“你覺得皇上還會對你現(xiàn)在的臉有興趣嗎？聽本宮的話，做好自己的本分，本宮興許會讓你早日出宮。”

沈朝夕聽著應(yīng)著，回去時遇到白承謙，沒多說幾句就回去。

杜月棠看著她的表情有些怪異，“我都聽說了?！睂m女沈朝夕不顧生死救下白承謙，兩人曖昧已久……她不相信，那些傳言卻繪聲繪色，杜月棠急了，慌張地說，“朝夕，你不要跟我搶白爵爺……”

她說：“我好像懷孕了……”

在沈朝夕遇襲的那夜，她在酒中下藥，爬上了他的床?？墒?，他卻不記得她了，反倒老和沈朝夕牽扯不清，杜月棠慌了。

沈朝夕臉上血色全無。

“月棠?！彼粗辜钡亩旁绿模瑥埩藦埧谡f，“白爵爺要離宮了?！?/p>

出使別國，實際上就是去做人質(zhì)。白承謙拉住她，她不想聽，他非要說。她也這才知道，他是秦昊的異母哥哥，先帝遺落在外的皇子，當今皇上一直試圖殺死的人。

他說：“你不愿意和我有牽扯，是對的。”

四、

白承謙奉命離宮，即日起程。杜月棠得到消息跑到玄武門時，車馬已經(jīng)走了很遠。她不顧一切地哭喊要追，“你不能走，我有了你的……”沈朝夕抱住她，捂住她的嘴。

“別說！”她謹慎地看向四周，萬一說漏了嘴，宮女與人有染懷有身孕是要殺頭的！“你會死的！”

杜月棠撫著肚子，緊緊捉住沈朝夕的手，“朝夕，幫我。”

杜月棠不想打掉這個孩子，這是白承謙的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沈朝夕無奈地嘆息，“月棠，這個宮里，所有的女人都是皇上的，要生孩子，也只能是他的。你懂嗎？”

她不能保證秦昊和白承謙的私怨不會牽扯到這個孩子，如果要生下來，只有讓孩子變成皇帝的龍種?？墒牵@又是何其危險的行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人頭落地。

沈朝夕給她思考的時間，起身走出房間。她心緒煩亂，不自覺竟走到梨園，這里本是白承謙的住處，此刻人去園空，梨花凋落，滿目愴然。

她后悔了，毀得流下淚，無聲啜泣。

“那次從浣衣局把你帶出來，我就想問你，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離開皇宮?？墒俏遗履銜芙^?！彼ニ蛣e，他看著她的表情嚴肅認真，“現(xiàn)在如果我說，你會答應(yīng)嗎？”

她沒有給他答案。她呆呆地站在那兒，無法分清他話里的真假，更無法理清自己的心思，她無法給他任何回答。她甚至也忘了告訴他，杜月棠懷了他的孩子。杜月棠聞訊趕來，呼天搶地，將她從失神中拉回——他已經(jīng)走遠。

是不是帶著不甘，和遺憾？

是不是真的，從此老死再難相見？

為什么日日相見時不覺得，現(xiàn)在卻這樣難受，仿佛宇宙坍塌，再也見不到光亮。

秦昊踏著月光而來，看見她頰邊的淚，心里不快起來，“白承謙走了，你很傷心嗎？”

“是?！鄙虺β曇籼竦?，她故意說，“以后在這里宮里，就沒有人可以做奴婢的后臺了。”

秦昊在她面前蹲下，扣住她的下巴，逼她迎視自己，“沈朝夕，普天之下最大的后臺就是朕，你為什么偏偏不要？”為什么偏偏要那個賤種！

沈朝夕睜開眼，“皇上，您當真還愿意做奴婢的后臺嗎？”

她最終選擇了他嗎？不論是因為什么原因，她還是臣服于他的，對嗎？

梨園月夜，屏退隨侍，美酒佳肴，沈朝夕撫琴相伴，秦昊酒酣大醉。沈朝夕將他搬上床，叫來杜月棠。沈朝夕說，“從今天起，你的孩子是皇上的龍種，為了保護好這個孩子，你必須這么做?！?/p>

她能做的，只有這么多。

她騙他愿意承寵是欺君罔上，對他下藥是大逆不道，條條都是死罪。天亮后必然龍顏大怒，人丁稀薄的皇家自然不會讓人傷害到可能有孕的杜月棠。而她，大概也難逃一死。

沈朝夕坐在梨園中，內(nèi)疚得不能自已。她為了自己，把最好的姐妹推入火坑了。

繾綣承歡的人竟然被掉包！秦昊狂怒的眼神嚇壞了杜月棠，“奴婢、奴婢不是有意……”

“該死的叫沈朝夕進來！”他不能原諒有人這樣欺瞞玩弄自己，即使那個人是沈朝夕！

秦昊氣瘋了，狠狠地將拎住沈朝夕的衣領(lǐng)，“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待她特別，想將她從白承謙的手里搶來，想寵她憐她，可是她是怎么回報的！“你該死的以為這樣朕就會放過你嗎！做夢！”

“是皇上您說奴婢臉上的傷讓您作嘔，奴婢這才為您另選佳麗侍寢，免得驚嚇到皇上?！?/p>

“另選佳麗？”秦昊氣得牙齒打戰(zhàn)，“朕差點忘了，這名佳麗和你是一伙的，來人啊，把她拖出去……”

“皇上！”沈朝夕倏地跪下，“皇家子嗣單薄，您不為自身著想，也要想想大宣國的將來??！”

她在顫抖，秦昊看得分明，不禁苦笑，“沈朝夕，有時間關(guān)心大宣國，為什么不肯多看我一眼？”

他期待地問：“你有沒有哪怕一點點，愛上我？”

沈朝夕畢恭畢敬地低著頭：“皇上，奴婢不敢。”

嘴里說不敢，卻做著最最放肆大膽的事情！“好，朕如你所愿?！鼻仃粴饧保瑪M旨封杜月棠為嬉妃，沈朝夕隨侍在側(cè)。

杜月棠跪謝皇恩，卻看見秦昊的目光落在沈朝夕的身上，那般痛苦隱忍。杜月棠的心陡然一冷。

五、

時光流轉(zhuǎn)又三年，后宮勢力逆轉(zhuǎn)，麗妃年前小產(chǎn)，身體每況愈下，已經(jīng)爭不得任何恩寵。嬉妃育有一子，且大度寬厚，很得人心。

秦昊深夜傳召，沈朝夕腳步匆忙，傳話太監(jiān)的話猶在耳邊，“今兒個收到白爵爺快馬傳書，說是要回京，請求皇上賜婚吧……”老太監(jiān)說，他帶了一個邊塞公主，兩人感情甚篤。

他來求賜婚了。

空等三年，竟然換來這樣的結(jié)局嗎？來不及了嗎？她以為，只要她愿意等，等到他回來，或者等到25歲出宮，她去找他。原來，是她自作多情，原來他從來不需要她等嗎？

那么他當年為什么要說那些話！

沈朝夕狂奔，腳步凌亂不穩(wěn)，沒注意踩空了落入池中，刺骨的寒意侵襲全身。這種時候秦昊會把她叫過去，是為了嘲笑嗎？嘲笑她像個傻瓜？

意識模糊不清，她聽見男人溫柔的聲音，“沈朝夕，朕不會讓你死！”

他，不是白承謙。

好幾個火爐驅(qū)趕寒意，沈朝夕卻不愿醒來，她靜靜地閉著眼，仿佛要這樣睡下去一般?！鞍壮兄t回來了。”她依舊不動，秦昊耐心全無，重重地啃咬她的唇，“沈朝夕，別以為朕會讓你繼續(xù)想著他！你是朕的！從三年前你敢算計朕開始，你就逃不開了！”

他說：“這是你欠朕的！”

沈朝夕逃避在他粗暴的纏綿里。她的命都得聽他的，又何懼將身子也交出來呢？這樣，或許不會再癡望，也不會這樣痛苦了？

她閉著眼，一滴清淚滑落。

如果她有勇氣睜眼，會看到秦昊的眼里，痛苦的眷念。她終于是他的了，可是，又好像隔了太遠太遠。

他把她圈在懷里，不讓她起身，目光落在她頰邊的疤痕上，瞬間暗下去，“為什么不治好這些疤痕？”

沈朝夕卑微地低頭，“奴婢忘了您不愛看見這個，惹您不快，還請皇上贖罪?！?/p>

“它并不丑陋，只是我看到會內(nèi)疚?！笔撬麄怂帽M卑劣的手段得到，“朝夕，朕要封你為妃子，以后朝夕相伴?！?/p>

沈朝夕驚愕無言。

她是不是做錯了，秦昊，畢竟是杜月棠的夫婿。而她，愛的是白承謙，雖然那樣的愛現(xiàn)在成了笑話。

秦昊不讓她回彩蝶軒，但沈朝夕堅持。杜月棠正在彩蝶軒等著，她屏退左右，在園中悠然泡茶。沈朝夕心里煩躁不定，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告知，“他回來了?！?/p>

杜月棠臉上并沒有半分變化，“朝夕，一切已成定局，就算他回來，我們也改變不了了，不是嗎？”她改變不了自己妃子的身份，改變不了博兒是龍子的事實。況且也不想改了。抿唇微微笑了笑，杜月棠道，“對了，昨夜里麗妃死了，死于心疾?！?/p>

沈朝夕表情僵住，杜月棠說，“朝夕，我知道你愛白承謙，你們一起離開吧……”

沈朝夕一時說不出話來，已經(jīng)晚了。

她不可能跟白承謙走，這一次，秦昊也不會放她走了。

直到冊封禮前夕，沈朝夕都沒再見過杜月棠，她似是在故意躲著。冊封前夜，沈朝夕隨意游園，又來到梨園，冬天剛過，萬物待興。

黑暗中，有一個人走過來，“朝夕?！甭曇羟謇剩瑓s有些幽怨，他走到近處細細打量她，時光并未在她臉上增添痕跡。他捉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我要帶你離開?！?/p>

“白承謙，你……”

“不要告訴我你真的要嫁給秦昊，當他那么多女人中的一個！”白承謙有些暴躁，當他回京面圣，卻得知她將要封妃，他幾乎發(fā)狂！

“跟著你我就可以獨占了嗎？”沈朝夕大聲問他，白承謙一時無言，她不禁苦笑，“三年前我想跟你走的，可是我錯過了。三年后你說晚了，我不想要了。白承謙，我們沒可能的?！?/p>

白承謙呆呆地看著她，不肯松手，“朝夕，我只知道，這一次我不帶你走，我會一輩子后悔。”三年前，他已經(jīng)后悔一次，三年后不會繼續(xù)了。

“白承謙，我是愛過你……”可是，她不想愛了。

“白承謙，放開她！”秦昊驀地出現(xiàn)，大批侍衛(wèi)跟在后頭，將兩人團團圍住。秦昊的視線落在兩人交纏的手上，隨即痛心地看向沈朝夕，“你還是放不下他是嗎？”

“皇上，我……”

嫉妒控制著所有的思想，秦昊下令：“把沈朝夕帶回朝暉殿，沒有朕的允許，不許放她出來！”

白承謙被限制不許進入后宮，因他聯(lián)絡(luò)邦交有功，秦昊并未處置，但他依舊放心不下，心心念念地想著沈朝夕。

可是，她心里的人，已經(jīng)不是他了?；蛘?，從來都不是？

一支箭射進柱子上，上頭綁著一張字條，白承謙看完怒不可遏：“沈朝夕沒有變心，她曾經(jīng)被秦昊侵犯，她臉上的傷便是證據(jù)。”

所以她會“變心”，她不肯跟自己走，都是因為這個？！

白承謙又氣又憐，他多想好好地抱住她，給她溫暖和慰藉。白承謙立刻聯(lián)絡(luò)故友舊部，為了沈朝夕，他可以不顧一切的！

六、

朝暉殿，清凈得如同冷宮。

沈朝夕安靜地坐著，秦昊試探地說，“白承謙抗旨不尊，將那個公主送回去了?！?/p>

她的眼睛輕輕動了一下，秦昊苦笑。但卻不肯放手，他堅定地說：“朕不會讓你出去的，絕不?！?/p>

“他曾經(jīng)告訴過我你們的關(guān)系?！鄙虺μь^看他，“你想找借口殺了他，解除對自己的威脅，對不對？所以你把他安排在宮里，是為了好下手，可是為什么這次你不殺他？”

秦昊有些錯愕，沒想到白承謙對她說過這些？

她又問，“你根本不喜歡我，你會要我，因為我是白承謙要的人，對不對？”

他不答，反問她，“朝夕，你恨我嗎？”

沈朝夕沉默。

“你知不知道，你對朕做過的事情，足以讓朕殺了你千百遍。如果能重來一次，朕一定警告自己離你遠一點?？墒巧虺ΓF(xiàn)在朕放不了手了?！蔽盏锰昧耍玫饺谌胱约旱纳玫郊词怪罆艿絺?，也依舊不肯放開。

秦昊說完，沉默良久，無聲嘆息。正要出去，沈朝夕拉住他的衣擺問，“能不殺他嗎？”

“白承謙正在密謀叛亂?！闭娴侥菚r，他無能為力。

沈朝夕渾身僵住。

秦昊凄楚地笑，或許死的會是他。

到那時，她會傷心嗎？

深夜宮闈，驚得有些蹊蹺，幾個高手躲過巡查的守衛(wèi)，來到朝暉殿內(nèi)。沈朝夕夢中驚醒，一身冷汗，“誰在那里！”

“朝夕?！笔前壮兄t，“你恨我也好，我一定要帶你走！”

“這是陷阱！”沈朝夕慌了，“他們要殺你！”

話音剛落，弓箭手已經(jīng)將朝暉殿包圍，一排亮光靠過來，秦昊一臉痛心，“沈朝夕，你又一次背叛朕！”

“我沒有……”他嘴角的苦澀，竟讓她覺得心痛！

秦昊卻已經(jīng)不愿意去看她，他轉(zhuǎn)過頭下令，“把白承謙一干人等押入天牢，等候發(fā)落！”

幾個蒙面的人不甘落網(wǎng)，負隅頑抗，幾只鏢猛地射向秦昊，沈朝夕掙脫掉白承謙，撲過去擋在前頭。

秦昊怒吼，“朝夕！”

沈朝夕倒在他懷里，她緊緊握住他的手，拼命搖頭：“別殺他……別殺他……”白承謙是博兒的父親，是他的兄弟，她不忍心看他們骨肉相殘啊。

“皇上，求你……”

“秦昊……”

秦昊抱著她找太醫(yī)，她的聲音越來越弱，他保證：“如果你死了，朕一定要他陪葬！”

太醫(yī)從未見過這樣慌亂的秦昊，也頓時緊張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姑、姑娘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秦昊懵了，孩子，他們的孩子！

“救她……一定要救她！朕不要孩子！”他不想失去她，不敢失去她。他的手在顫抖，秦昊看見沈朝夕臉上的淚，心疼地幫她抹去，“我們會有孩子的，一定會的……”只要，她還愿意留下。

沈朝夕痛苦地搖頭，“這是我的報應(yīng)……”

她想起病故的麗妃，麗妃流產(chǎn)是她下了麝香，麗妃病故是因為她送去的夜來香牽動心疾……她讓別人沒了孩子，她也要還的。

七、

沈朝夕小產(chǎn)，身體虛弱，杜月棠帶了些補藥過來，殷勤道：“姐姐，喝些補品吧?！鄙虺ι碜永Х?，心緒不寧，喝了補品又開始昏昏欲睡，卻忽然聽見耳邊的她興奮地說：“姐姐，皇上去審問白承謙了，你說，這次會不會殺了他？”

沈朝夕渾身發(fā)冷，“月棠，你……”

“只要他死了，我就高枕無憂了，姐姐，你不為我高興嗎？也不枉我暗中挑撥他狗急跳墻了?！倍旁绿木碌哪樕媳砬楠b獰，“沒人會懷疑博兒的身份，只要……你也死！”

“你……”沈朝夕不敢相信地看向她，為什么杜月棠會變成這樣？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從一開始我的敵人就只有你！什么麗妃？那種貨色我根本不會看在眼里！”杜月棠甩了她一個巴掌，狠狠咬牙，“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初你故意把酒潑在我身上，勾引白承謙的注意！”

“我不是，我……”

“你太精明了，我依賴你的幫忙，卻也不得不防著你?？墒俏覜]想到你會勾引到皇上！”杜月棠幾乎發(fā)狂，“為什么我看上的男人你都要搶！為什么我用盡辦法，就是弄不死你！”

沈朝夕一巴掌揮在她的臉上，讓她冷靜下來，“杜月棠，你瘋了！我不欠你什么！”

“姐姐，記得嗎？以前，我有的你都有，可是從什么時候起，你有的，我都沒有了?！彼运?！她要權(quán)勢要地位要高高在上！她不擇手段！

沈朝夕額頭直冒冷汗，肚子傳來劇烈的絞痛，“你給我吃的……”

“毒藥?！倍旁绿睦湫?，“有你在，皇上永遠都不會注意到我的?！?/p>

皇帝最近雖冷漠了沈朝夕，但是她看的清楚，他根本就放不下。否則三年前沈朝夕那樣愚弄他，他卻還將她留在身邊。秦昊對沈朝夕的在意，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她不得不斬斷一切的可能。

杜月棠笑，丟下一紙書信。這么多年，她模仿沈朝夕的字跡惟妙惟肖，終于有了用處。沈朝夕越來越虛弱，那是一封遺書，以她的名義寫的遺書。

她犯了太大的錯，決定殉情，追隨白承謙而去。

沈朝夕看著，呵呵笑了出來。

如果他這么以為，會不會好一點？

可是，她真的好想再見他。不是為白承謙求情，不是為孩子沒了而傷懷。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說愛她，糾纏了三年都不肯放手的人。

想見他。

好想見他。

暢春園，兩個男人舉杯，白承謙狐疑：“毒酒？”

“如果你愿意用你一個人的命換你白家32口，我也不介意。”秦昊說是說，卻也不敢賭一次，他不敢拿沈朝夕做賭注。

白承謙挑眉，“什么意思？”

秦昊表情嚴肅，“我要你離開京城，永不回京，并且不再見朝夕。”

白承謙輕笑，“就像三年前用沈朝夕的命要挾我一樣？”當初，秦昊要他出使鄰國，否則他就立刻殺了沈朝夕?，F(xiàn)在看來，他是不忍心殺她了，即使只是謊言敷衍，他也舍不得。他對秦昊越來越困惑，“把我殺了不是更干脆？”

“殺了你，她會恨我。”

白承謙失笑，瞬間豁然了?！拔椅ㄒ幌敫銚尩?，只有沈朝夕?！笨墒?，也已經(jīng)搶不到了。白承謙在他發(fā)飆前說：“我會離開。”讓他離開的不是自己不夠愛，而是他發(fā)現(xiàn)，在不知不覺中，他在沈朝夕的心里的位子，已經(jīng)被人替代了。

“送你一句忠告，小心杜月棠。”

尾聲

白承謙的那句忠告，終究還是晚了。

沈朝夕中毒已深，雖挽回了一條命，卻記憶混沌，癡癡傻傻，仿若幼童。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然而縱然這樣，秦昊已經(jīng)很是感激，尤其是，她看著他的眼里，再沒有疏離排斥。

沈朝夕扯著他僵硬的嘴角，“昊昊不許對月棠兇，她會哭的！”她記得月棠，記得小時候一起受罰，記得一起長大。秦昊不忍她受刺激，只是將杜月棠打入冷宮關(guān)禁閉。

秦昊目光溫柔，“好?！?/p>

他逗她，“沈朝夕愛誰？”

“沈朝夕愛秦昊?！?/p>

“沈朝夕要跟誰一輩子在一起？”

“沈朝夕要一輩子跟秦昊在一起?！?/p>

即使她不知道什么是愛，即使將來有一天她醒悟過來會恨他，他也毫不在意了。他只愿她在他能碰觸到的地方，與他朝夕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