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文學界比較淡定,評價比較恰當,但社會其他層面倒眾口喧騰,莫衷一是。隨之而產生的諾獎效應也快速顯現(xiàn),比如莫言是至今不用電腦寫作的少數(shù)“古典派”作家之一,他給出版社或雜志社的手稿很多,題贈親朋好友的書法作品也很多,現(xiàn)在都被某些人視作可囤積爆炒的奇貨。有媒體報道,莫言作品手稿一夜之間飆升至百萬元,您怎么看這個現(xiàn)象?
陳子善:這個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不可理解的。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打破了中國籍作家一直無緣問鼎諾貝爾的記錄,這是零的突破,意義重大。因此,各界作出熱烈反應,理所當然。文學評論界不也紛紛表態(tài),各抒己見嗎?舊書商聞風而動,炒賣莫言手稿也就可以想見了。畢竟莫言還是至今仍然不用電腦寫作的少數(shù)作家之一,還有手稿可以炒作,否則,想炒作也無從炒起,機不可失啊。但我感到驚訝的是:一,莫言竟有那么多手稿未能妥善保存而流散在外,大概他本人也沒有想到吧?四年前,我在香港與莫言一起開會,與他討論過他的作品集的裝幀問題,遺憾未能談及手稿,否則,我可向他提供一些建議。二,沒想到莫言的手稿一下子被炒得那么高,炒作難免,但應該有個限度,超出了這個度,其實際效果如何,就是另一回事了。一篇手稿一夜之間飆升至百萬元之巨,那就十分離譜,恐怕不會有人問津。
從藝術市場看,通常情況下,已經去世的作家,其手稿是比較有收藏價值的,在世的作家一般沒人炒作,是不是這樣?
陳子善:已經去世的有成就的作家的手稿,近年來一直受到追捧,拍賣行情不斷攀升。魯迅健在時,他的雜文手稿被攤販拿來包大餅油條,根本不當回事;而現(xiàn)在他的手稿,哪怕只是一張小紙片,也早已價值連城,絕大部分被國家珍藏了。這里有兩個先決條件不能缺一,首先是已經去世,也即這位作家不可能再寫作了,流通領域一旦出現(xiàn)其手稿就備受關注,因為物以稀為貴,賣出一件就缺少一件;其次是這位作家必須真的是有文學成就的,不但受到文學史家推崇,一般讀者也都知道其大名,如魯迅、胡適、周作人、巴金、沈從文、張愛玲等等。雖已去世但文學成就不高、文學史很少提到的作家的手稿,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和和大學圖書館也許還會收藏,以供研究之需,但收藏界往往會認為其影響不大、價值不高而遭到冷落。至于健在的作家,哪怕是得了國內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的知名作家,其手稿通常鮮有人關注,因為他還在寫作,因為他進入流通領域的手稿未必是他的代表作品。這次莫言確實是例外,原因就在于他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我看莫言的書法作品是有些文人氣息的,自由散淡,無矯飾,無強悍,作為藝術品進入流通領域不會有太大的疑問,但他的書稿,在書寫過程中,受情節(jié)人物的驅動,一路寫來比較隨意或匆忙,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價值呢?據(jù)說他與四川一個作者合作了一部電影連續(xù)劇,但沒有拍,獲獎后,這部手稿一下子漲到120萬元。
陳子善:我曾經說過,作家手稿的價值是多方面的。“??奔覔?jù)以校書,研究家據(jù)以探索創(chuàng)作心路,寫作者據(jù)以揣摩‘不應該那么寫’的技巧,書法愛好者可欣賞書藝,收藏家自把它作為文物,古董商則拿它倒賣換錢?!睂δ缘氖指宕蟾乓部勺魅缡怯^,把其中的“古董商”改為“今董商”即可。我同意你的看法,莫言的毛筆字自有其個人風格。但他的手稿是否都能以書法作品視之,恐怕還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不過,即便某部作品存在這樣那樣不足,如果確實在書法上有其特色,仍不妨以書法作品視之。
這些年來,劉半農、張元濟、胡適、郁達夫等文化名人的手稿在拍賣會上頻頻露面,并拍出高價,周作人的手稿曾經358萬創(chuàng)下最高記錄,您認為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的手稿會以怎樣的行情走下去呢?
陳子善:在我看來,只要經濟不發(fā)生大的波動,現(xiàn)代著名作家、學者的手稿,包括各種體裁的著作、題跋、書信和日記手稿等等,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的行情,會繼續(xù)上漲。理由很簡單,研究界、收藏界乃至愛好文學的普通讀者已越來越認識到手稿的多種價值,也即在某種程度上已對此達成“共識”,這樣,行情看漲就勢所必然了。
您是研究張愛玲的專家,張的手稿在中國大陸藝術市場上出現(xiàn)過嗎?有沒有人偽造過她的手稿?
陳子善:張愛玲的手稿流傳在外很少,前期手稿絕大部分散失,后期手稿主要保存在兩個地方:一,出版其作品的臺灣皇冠出版社;二,張愛玲文學遺產執(zhí)行人宋以朗先生處。但是,去年秋天在香港拍賣了張愛玲《<張看>自序》手稿,今年夏天在北京再次拍賣這份手稿,價格已翻了好幾倍。我看過這份手稿,共11頁,鋼筆書寫,一氣呵成。另外,張愛玲的書信也已在香港和北京拍買過數(shù)次了。據(jù)我所知,至今還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偽造她的手稿。
您認為文化名人的手稿最好的歸宿在私人手里好呢,還是在國家紀念館里好呢?
陳子善:這個問題比較復雜。從理論上講,作家、學者的手稿由國家相關機構,如各級各類圖書館、博物館、文學館、紀念館保存比較理想,保存條件也比較好。我1980年代初到北京圖書館查閱郁達夫《毀家詩記》手稿,手續(xù)嚴格,閱覽時要帶白手套,摘抄時不能使用鋼筆、圓珠筆,只能用鉛筆,等等。但是,不是沒有問題,“侯門一入深似?!?,今天要查閱公家收藏的手稿有種種復雜甚至苛刻的限制,很不方便。反而私家的收藏,如果知道研究者真正需要參考,往往會樂意提供幫助。所以,我認為手稿和書刊一樣,公家收藏和私家收藏應該并存,應可互補。
過去中國作家對自己的手稿不大重視,文化機構也屢屢被曝將作家手稿和捐贈圖書當廢紙賣的新聞。這說明了什么?后來作家換筆了,也對手稿重視起來了,上海作家協(xié)會對作家征集手稿,好像也不很順利。
陳子善:過去許多當代作家確實對自己的手稿不大重視;文化機構,如出版社之類將作家手稿隨意處理也時有所聞,現(xiàn)在市面上流通的不少作家手稿,包括莫言的手稿,不都是這樣流散出去的嗎?這說明作家本人和相關機構都缺乏史料意識,未能充分意識到手稿多方面的研究價值(當然也有經濟價值)。不過,這種狀況現(xiàn)在已在改變,作家們已開始重視自己的手稿,都在考慮或著手安排如何使自己的手稿將來有一個合理的歸宿。當然,有關單位征集作家手稿是一個長期的工作,水到才渠成,欲速則不達。
據(jù)您在國外訪書的經歷及對歷史現(xiàn)象的研究看,外國著名作家的手稿是否也進入了流通渠道,并形成專題收藏家群體?
陳子善:國外早就有人專門收藏和研究著名作家的手稿,并從理論上加以概括,所謂“文本發(fā)生學”就是針對手稿而言的,手稿研究已成為作家研究必不可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同時,手稿拍賣也一直是國外大拍賣行的熱門項目,幾乎每年都有名家手稿上拍。此外,影印出版手稿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近年來內地也已重視這項工作,除了魯迅手稿已經全部影印外,周作人、茅盾、巴金、老舍等重要作家的手稿都在陸續(xù)影印出版,當代作家陳忠實的代表作《白鹿原》也已出版了手稿影印本??傊?,對作家手稿,收藏、拍賣、影印、研究等項工作,國內外都已經十分重視。
您是如何處理自己手稿的?在國外你購買過作家手稿嗎?
陳子善:我也至今不用電腦寫作,所以手稿一大堆,從草稿到謄錄稿都有,雜亂無章,還未考慮如何處理。我1997年在日本東京神保町為上海魯迅紀念館購買過魯迅1936年3月20日致內山完造的一頁信,至今引為得意。我不專門收藏手稿,但在香港以比較便宜的價格購買過詩人曹辛之、周策縱等位的手稿。我還收藏了周作人、郁達夫、臺靜農、張愛玲、黃裳等著名作家的手稿(包括書信)。
另一個與手稿和圖書有關的問題:中國好像也沒有使用及收藏藏書票的氣氛和傳統(tǒng),您在這方面收獲頗豐,能讓大家分享這方面的欣喜與經驗嗎?
陳子善:藏書票作為藏書印記,與中國的藏書章性質、用途相似,但確實是舶來品,進入中國的歷史才一百多年。至今收藏藏書票只是小眾的愛好,但已在中國形成一個雖然規(guī)模不大卻比較固定的收藏群體。就上海而言,已有交流藏書票的刊物和定期的藏書票展覽。香港、臺灣和上海都有收藏國外著名藏書票作者的藏家,譬如塞維林的藏書票,上海有幾位藏家的收藏就相當可觀。我個人以前致力于收藏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的藏書票,如葉靈風、施蟄存、巴金、曹辛之、范用等位的藏書票,我都收藏,但近年來由于時間和精力等方面的原因,這個愛好未能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