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為了上位他親手將被綁架的她殺害,相處十五年到頭來她只是他被利用的棋子,從前她逼著他愛她,他厭惡之不及,如今她只想躲著他,他卻要來把她的生活毀得一干二凈……
楔子
純央被關(guān)了兩天一夜,滴水未進(jìn)。
倉庫二樓的雜物間有一扇通風(fēng)窗戶,從窗戶往外看,整個上海一覽無余。
夜深風(fēng)起,吹開密葉枝梢,將一片燈火闌珊拂進(jìn)了黃浦江,江面波光粼粼,隔得太遠(yuǎn),只像是散了一地的碎星子,美得不真實(shí)。
有腳步隱隱傳來,踩在年久失修的木質(zhì)樓梯上,發(fā)出突兀而沉悶的聲響。
吱呀一聲門開了,純央緩緩回過頭,男人自暗處走到她面前,頎長的身軀一半落在月光中一半陷在陰影里,像尊詭秘的神像。
純央吃力一笑,嗓子太干,半晌才擠出只言片語:“你還來干什么……”
男人沒作聲,只是極慢極仔細(xì)地把她周身看了一遍,走向復(fù)雜的引線纏繞著成堆的炸藥,滴滴答答的倒計(jì)時聲顯得異常刺耳,這倉庫本就存了不少槍支彈藥,一旦爆炸后果可想而知。
男人偏頭,對守在門口的手下令道:“你先走?!?/p>
那手下紋絲不動,男人皺眉,冷冰又道:“不然你來?我還真怕下不了這個手?!?/p>
對方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可有什么辦法,道上慣用的伎倆,內(nèi)行人一眼就看得出這炸藥是根本拆不了的,但凡遇上,與其慘不忍睹還不如給個痛快。
太久沒動純央有些恍惚,可就算再遲鈍,看見男人手里的槍也猜到了他的打算,她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問:“你會不會給我報仇?”
“會,一定會。”
男人眼神復(fù)雜,聲音里有一絲隱忍,純央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半晌才道:“可我不稀罕,一點(diǎn)都不稀罕。”
說著說著她眼淚就掉下來,臉上卻還掛著笑,“顧承寰,如果這輩子可以重新來過,我一定不要再做你妹妹,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你?!?/p>
那手下才走不久便聽見了槍聲,不消片刻又是一陣巨響,猛烈的爆炸將倉庫燒得火光沖天殘骸四濺,他看見男人從火海中一臉冰寒地走出來,身后滾滾濃煙,將所有的一切吞噬得一干二凈。
一、
兩年后,南京。
許曉詩正在加班,辦公室有些冷,她起身去倒水,一抬眼就能看到不遠(yuǎn)處的秦淮河,兩岸金粉樓臺,五光十色,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尤其又是元宵夜,河面畫舫無數(shù),濃酒笙歌,仿佛在上演著一出大戲。
“大新聞,要出大新聞了!”
突然響起的聲音把許曉詩嚇了大跳,她回頭看見孟錦文大步流星地走進(jìn)來,走了一半又驀地頓住,轉(zhuǎn)身望向她,“咦,曉詩?加班嗎?怎么今日還加班?”
話一出口孟錦文便后悔了,同事了大半年他是知道她身世的,雙親在戰(zhàn)亂中過世只留她一人,幸而早年讀過些書人又踏實(shí),好不容易才得了如今的工作,只是逢年過節(jié)她都沒個去處,難免讓人覺得可憐。
許曉詩點(diǎn)點(diǎn)頭,還沒說話就被孟錦文嘴角的淤青給嚇著了,她吃驚地問:“你這是怎么了?白天不是還好好的?”
“沒事沒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孟錦文往自己臉上摸,才一碰便痛得忍不住嘶了一聲,許曉詩將浸過冷水的毛巾遞給他,又仔細(xì)看了一眼,那傷決計(jì)不是摔的,想起昨日他說要采訪一位轟動南京城的大人物,許曉詩狐疑地問:“你去找那個人了?”
孟錦文見瞞不過她,尷尬一笑,“準(zhǔn)確地說是跟蹤?!?/p>
許曉詩瞪大了眼,“你說過那人很危險,竟還去跟蹤?”
“那有什么辦法,要他正面接受我采訪嗎?”孟錦文搖搖頭,“他這個人向來低調(diào),尤其不喜歡記者,以往報上那些關(guān)于他的消息都是靠我這樣的辦法來的?!彼脨酪粐@,“本來還拍了照,可惜帶子被他們毀了,要是文章配著相片,那該有多好看……”
一說到新聞他總是天不怕地不怕,許曉詩無奈嘆氣,“總之,你小心點(diǎn)罷?!?/p>
孟錦文心中一暖,見她正收拾物品似要離開,不由問:“你要回家?”
“不,去河邊。”
“我也去!”
孟錦文脫口而出,許曉詩奇怪地望著他,“你不是回來趕稿的?”
“唔,是要趕的……”孟錦文支支吾吾,尋思半晌突然拍手道:“今兒個余夢會在畫舫唱歌是不是?這可好,你也知道她人紅名響,平時定是不待見我們這些人的,你和她關(guān)系素來交好,今日就同你討個方便,如何?”
正說著,秦淮河那邊絲竹響起飄渺入耳,孟錦文伸著脖子一臉期待,許曉詩想了想,也就答應(yīng)了。
云良閣的畫舫就停在河邊,兩人才靠近便被人攔了下來,正是云良閣的船夫,許曉詩往那畫舫看去,里里外外都站著西裝革履的保鏢,不由問:“怎么了?”
船夫見是常來的許小姐,壓低了聲音告訴她:“是李老板,包了船在里頭招待貴客,小姐今日怕是上不去了。”
“可知道那貴客是誰?”
孟錦文是記者,免不了打破沙鍋問到底,船夫搖搖頭,“只知道是從外地來的,帶了好多保鏢?!?/p>
許曉詩與孟錦文對視一眼,能勞煩南京城銀行大亨親自招待的,這客人一定來頭不小,許曉詩道:“那我們改天再來吧?!?/p>
兩人折返,沿著河岸賞燈散步,孟錦文一臉沉思,突又低呼:“我知道是誰了!”
不待許曉詩問,他又道:“李天坤招待的貴客應(yīng)該是從上海來的,如今的炎幫頭目顧承寰?!泵襄\文一拳頭打在手心里,“這么巧,我要寫的人就是他!”
許曉詩腳步一頓,“就是他傷了你?”
孟錦文撓撓頭,“對不住,沒事先告訴你,主編那人你也曉得,說了又沒辦成的事指不定要發(fā)多大脾氣。”
他頻頻往畫舫那邊看,一副遺憾模樣,“顧承寰在上??墒琼懏?dāng)當(dāng)?shù)娜宋?,這幾年炎幫在他手里可謂勢如中天,連軍閥洋人都禮讓三分,采訪不到真是太可惜了?!?/p>
“傳言顧承寰心狠手辣,行事從不拖泥帶水,一個亡命之徒能做上這等高位必是有超常的膽量,付出常人所不能的代價?!?/p>
許曉詩哦了一聲,像是并不了解,孟錦文忽而轉(zhuǎn)過頭來,“我還聽說兩年前幫派之爭有人綁架了他妹妹,為了不受對方脅迫他竟親手殺了她,這樣殘酷無情又有幾個人能做到?”
許曉詩一震,一句話說不出來,孟錦文見她臉色慘白,心想定是嚇壞了,不由懊惱萬分,也只好安慰道:“別怕,我們和那些人不一樣,這輩子恐怕也沾不上關(guān)系。”
二、
孟錦文送許曉詩回家,一路上總是望著許曉詩,欲言又止。
他注意她也不是一兩日了,往常礙著同事眼光總不好搭訕,但心里卻是看著她的,那種感覺不僅僅是因?yàn)閼z憫,仿佛多了份微妙的情味,歡喜之中帶了一絲淡淡的渴望。
到了家許曉詩告辭上樓,卻被孟錦文叫住,“曉詩,我,我……”
他吞吞吐吐,竟一下子慌張起來,許曉詩也有些心不在焉,半天才回過神來問:“你剛剛說什么?”
孟錦文臉面一熱越發(fā)說不出話,惟有望著她笑了笑,最后才下決心道:“等我寫好這報道再同你說吧!曉詩你等著,明日我一定會讓你看到驚天動地的新聞!”
他說了聲再見飛一般地跑了,許曉詩怔了怔,站在電燈下,又像是神游去了。
隔了有大半會模樣,她忽然跟醒了似的轉(zhuǎn)身回家,可想起孟錦文臨走前說的那番話,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油然而生,她心中一驚,轉(zhuǎn)頭去追,人早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許曉詩想也沒想立刻往秦淮河去,才到了云良閣巷口便看見了孟錦文,三五個保鏢圍著他在打,她驚慌上前,邊拉邊叫:“住手,你們住手!”
那些人哪里肯聽,兇惡著把她推開,直到痛快了才罷手,臨走前還恐嚇道:“老實(shí)點(diǎn),不然走著瞧!”
許曉詩上前去扶孟錦文,見相機(jī)被扔在一旁已經(jīng)四分五裂,不由嘆氣,“你這是何必!”
孟錦文好容易才緩過來,一臉舊傷新傷縱橫交錯,只見他艱難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卷帶子,竟然笑了,“我偷偷換的,他們沒發(fā)現(xiàn)?!?/p>
許曉詩似乎還沉浸在驚怕的境地里,孟錦文見她一臉擔(dān)憂心中不禁泛出一絲甜蜜,連聲音都溫柔了許多,“別擔(dān)心,不過是一個報道罷了,若是這樣顧承寰也要置我于死地,那他此番來南京的目的恐怕也實(shí)現(xiàn)不了了?!?/p>
次日,孟錦文告病在家。
許曉詩替他把稿件和膠卷交到報社,主編看了果然拍案叫絕,立刻要求把照片沖洗出來,又定了版面,校對完后隨即下廠印刷,報童取了報紙,立刻奔走叫賣,“號外號外,炎幫老大驚現(xiàn)南京,密會富商政要……號外號外……”
許曉詩聽著那吆喝聲,整個人陷在椅子里像是累極了,孟錦文抓拍的那張照片就擺在寫字臺上,她定定地看著,照片里男人回過頭來的樣子,眼神陰蟄,眉宇凌厲,有一種很重的殺氣,讓人忍不住汗毛都要豎起來。
突地,電話鈴響了。
許曉詩驚得一身冷汗,去接的時候喂了好幾聲對方也沒有說話,掛了不一會電話又來了,還是沒有聲音,報社的號碼是公開的,平日里免不了騷擾,電話再次打來她也來了氣,拿起話筒就道:“你無不無聊?”
那頭傳來一陣笑,軟綿綿的聲音跟著響起:“哎呦,誰得罪咱許大小姐了,告訴姐姐我,定不讓他好看!”
許曉詩聽了那腔調(diào),微微舒了口氣,“原來是你……”
“除了我還有誰會掛著你?孟大記者么?”余夢笑個不停,卻不像往常那樣打趣她,只道:“見個面吧,就我們常去的咖啡廳?!?/p>
看看鐘,倒也快下班了。
等許曉詩趕到咖啡廳余夢已經(jīng)坐在那了,遠(yuǎn)遠(yuǎn)地朝她招手,笑得花枝亂顫,兩人有大半月沒見,一碰面難免高興,余夢道:“我曉得你昨晚來了,沒辦法,有應(yīng)酬?!?/p>
許曉詩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不愿回想,余夢卻道:“你可知我陪的是何人?說出他來歷可會嚇?biāo)滥悖〔贿^話說回來你們家孟記者動作倒挺快,報紙我都看了,那客人就是他寫的顧老板!”
許曉詩皺眉,“他不是我們家的,我們家早沒人了?!?/p>
余夢哈哈一笑,“好了好了,今日不和你拌嘴,我有正事找你,能約孟記者見個面嗎?”
“約他?你?”
余夢白許曉詩一眼,“看你這表情,難不成要搶了你的去?你放心,不是我想見他,是顧老板,他也看了孟記者的文章,說是對他有些興趣,我和孟記者也不熟,這不,就想到了你。哦,忘了告訴你,他也來了,剛有事走開……”
余夢話還沒說完,又啊了一聲,“瞧,說曹操曹操到!”
許曉詩坐在那里,聽著余夢的話幾乎是瞬間全身已經(jīng)冰冷。
三、
“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顧老板,這就是我和您說起的我的好姐妹,許曉詩?!?/p>
許曉詩紋絲不動,余夢叫了她好幾聲也沒反應(yīng),直到顧承寰開口:“幸會,許小姐?!?/p>
照片上的那張臉已經(jīng)讓人膽戰(zhàn)心驚,可許曉詩覺得連他的聲音都異常可怕,她一臉血色全無,卻不得不抬起頭,與顧承寰對視的時候只覺他的神情竟比照片上還要寒,尤其是那雙眼,鋒利得簡直要把人生吞活剝。
余夢也覺著她在害怕,忙上前挽住顧承寰的胳膊,嗔道:“詩詩沒見過什么世面,您溫柔點(diǎn)?!?/p>
顧承寰沒作聲,坐到許曉詩對面后才問:“許小姐很面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男人搭腔怎么都是這一句,余夢不禁暗笑,許曉詩卻道:“顧先生第一次來南京,我們怎么可能見過?!?/p>
“是嗎?”顧承寰似笑非笑,“許小姐怎么知道顧某是第一次來南京?哦,我差點(diǎn)忘了,余夢說你在報社工作,和孟記者非常熟,想必他告訴過你很多事?!?/p>
許曉詩抿嘴不吭聲,余夢只當(dāng)她膽小,可顧承寰態(tài)度這般冷漠倒也和在畫舫里不同,她不得不圓場,“詩詩,顧爺就是覺得孟記者文筆好想和他聊聊,沒別的意思,再說了,顧爺?shù)侥牟挥腥藸幹鴵屩氚徒Y(jié),如今卻愿意見孟記者,那可是他天大的面子!”
“他不方便?!?/p>
許曉詩幾乎是脫口而出,聽起來倒有些維護(hù)的意味,她自覺不妥,飛快又解釋:“他生病告假了,所以不太方便?!?/p>
“病了?”余夢意外,“何時病的?今日可不還有他的文章?”
“就是為這文章病的?!?/p>
許曉詩看顧承寰一眼,雖心亂如麻但也表現(xiàn)鎮(zhèn)定,顧承寰望著她,接了話去:“許小姐的意思顧某明白了,不過我的意思許小姐一定還沒懂,顧某今日只不過想請?jiān)S小姐做個順?biāo)饲?,如果你不愿意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的,”他嘴角一揚(yáng),又笑出另一番意味,“我建議許小姐去試一試,說不定孟記者正巴不得,你說是嗎?”
許曉詩勉強(qiáng)一笑,手心里全是汗。
顧承寰訂了晚餐,西洋牛排配紅酒,一頓下來,許曉詩簡直如同嚼蠟,好不容易吃完準(zhǔn)備告辭,余夢卻道:“詩詩你陪顧爺在城里逛逛如何?他人生地不熟,還有客人在云良閣等著我,實(shí)在不好推脫?!?/p>
還沒等許曉詩拒絕余夢已經(jīng)借口把她拉到一邊,小聲道:“這種人誰得罪得起,要是一個不高興別說云良閣,你那報社都會被他一把火燒了去,聽姐姐的話,孟記者那邊你要好好說,今晚的事就當(dāng)幫姐姐個忙,這是筆大生意,我可不想便宜了云良閣那群騷貨!你也別多想,顧爺是有頭有臉的人,決計(jì)不會做什么出格的事來,”余夢媚眼一笑,“你放十萬個心,連我他都沒碰一下,就你這樣的估計(jì)他也興趣不大?!?/p>
兩人出了西餐廳,汽車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了,一部送余夢回了云良閣,顧承寰坐在后面那部里,車門是開著的,他一眼沒看她,仿佛上不上車只在她而已,可許曉詩心中明了,她哪里有選擇。
“聽說許小姐是南京人?!?/p>
許曉詩低頭不吭聲,顧承寰卻自顧自道:“都說十里秦淮天下聞名,我倒覺得南京城中也是極有特色的,比如關(guān)巷,江寧路。”
許曉詩徒然一驚,關(guān)巷不就是她和余夢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當(dāng)時她們還不熟,都混住在貧民窟里,那年發(fā)了瘟疫余夢染病,所有人都不敢碰,她于心不忍日夜著照顧,最后竟把她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之后兩人便相依為命,直到云良閣的鵓母看中余夢,而她去了廠子里做工,一路辛苦最后才進(jìn)了報社。
車往江寧路上駛,那是她現(xiàn)在住的地方,許曉詩的臉色一分一分地在變白。
“你瘦了,瘦成這樣?!?/p>
顧承寰淡淡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竟像五雷轟頂將許曉詩劈得體無完膚,她攥著衣角似要揉碎,想說些什么卻喉頭哽堵,竟發(fā)不出聲音。
車越往里開道路越窄,顧承寰平靜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在偏頭看向窗外時不自覺地蹙了一下眉,市井之地,三教九流,這樣的地方也能?。?/p>
“我到了?!?/p>
車子剛停許曉詩就要下去,興許是太緊張了車門竟怎么也拉不開,顧承寰卻當(dāng)沒看見似的,只留她一個人尷尬,怎么會這樣呢?許曉詩心中灰敗,想的是另一番事,不過是一念間的失神身后便有了異樣,她本能偏頭,顧承寰的臉已經(jīng)近在咫尺。
他沒有看她,只是伸出手將車栓拉起來,門咔地一下就開了。
許曉詩慌張失措,卻發(fā)現(xiàn)車門還是推不開,低頭一看原來顧承寰的手一直放在上面,他終于轉(zhuǎn)過頭來。
她被困在顧承寰和座椅之間,距離太近,沒辦法不看他,兩個人定定對視,就在許曉詩要忍不住開口時卻聽見顧承寰對站在車外的手下命令道:“送她上去?!?/p>
他緩緩坐回原位,半瞇著眼,像是不想再說話。
到了家門口,那手下遞來一張紙片,道:“八號晚五時,請?jiān)S小姐和孟記者準(zhǔn)時參加?!?/p>
許曉詩接過一看,上面寫著:顧公館,雍園十號。
四、
三日后。
孟錦文對著車后鏡緊了緊領(lǐng)帶,頭發(fā)是剛理過的,他像是不滿意,又撥弄了半天,直到許曉詩從馬路對面走過來。
起初他是沒認(rèn)出她的,在孟錦文眼里,許曉詩應(yīng)該和現(xiàn)在的女學(xué)生差不多,平日里愛圍著一條帶穗子的圍巾,顏色柔和很稱她的膚色,衣裳裙襖也是極為素凈的,他萬萬沒想到,如今踩著高跟鞋,一襲長旗袍走來他面前的窈窕女子竟會是她。
往日一絲不茍的盤頭已經(jīng)變成了披肩長發(fā),微微吹著風(fēng),像是有發(fā)絲拂到了孟錦文臉上,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香波,竟有一種特別清甜的味道,許曉詩見他發(fā)愣,不由往自己臉上摸了摸,“怎么了?”
孟錦文這才回神,搖頭著說沒有沒有,又連忙去開車門,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直到許曉詩上車之后他才道:“你今日很漂亮。”
他一直在看許曉詩,微光照著她略施粉黛的臉龐,有一種特別的風(fēng)情,但同時也是極其陌生的,孟錦文盡量不去多想,只道:“余夢小姐還真厲害,連顧承寰的生辰邀請函都能弄到?!?/p>
許曉詩垂眸并不說話,孟錦文又奇怪地嘶了一聲,“顧承寰向來低調(diào),如今竟大張旗鼓地設(shè)宴,莫不是真要在南京謀劃什么大事?”
許曉詩擔(dān)心孟錦文看出異樣來,也不得不敷衍兩句,好在汽車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就到了雍園。
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了顧公館,三層洋樓氣派非凡,兩人走進(jìn)一探,松樟楝桐假山水池,錯落有致,短短時間顧承寰竟在南京最有名的高級住宅區(qū)買了這樣一幢別墅,實(shí)力可想而知,孟錦文一路感嘆,許曉詩卻默不作聲,仿佛一點(diǎn)兒興趣也沒有。
被邀請來的客人孟錦文大半認(rèn)得,無不是非富即貴,權(quán)勢滔天,見此情景孟錦文心中已經(jīng)八九不離十,顧承寰果然有想洗手的意思,從黑變白,改邪歸正,畢竟這個世道一身血腥的人走不了多遠(yuǎn)。
才眨眼的功夫許曉詩就不見了,孟錦文正要去找,又被站在不遠(yuǎn)處的顧承寰吸引了注意,這樣好的接近機(jī)會,要是能得到他的獨(dú)家專訪一定能寫出特大的新聞,他不假思索直奔目標(biāo)而去,豈料途遇熟人和他招呼,兩句下來等他再往那看,顧承寰已經(jīng)不見了。
樓下觥籌交錯,音樂徐徐在耳。
許曉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上樓來,可當(dāng)她旋開面前的房門,看到房中景象的那一瞬她就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僵硬地一步步往里走,恍然如夢初醒,模糊的過往像潮水一樣往自己身上砸來,她甚至能感受到切膚的痛意,直到身后突然傳來熟悉的低沉聲:“純央。”
許曉詩沒有回頭,微微顫抖的雙肩卻出賣了她的情緒,她聽見關(guān)門聲,顧承寰邊接近邊道:“你喜歡的高橋松餅是今日到的,怕你不習(xí)慣,李媽也來了。”
許曉詩往茶幾上看,正堆著大包小包的點(diǎn)心,柜子里滿是衣物,連鏡梳首飾也在,她幾乎已經(jīng)猜測到什么,果然便聽見顧承寰說:“從今以后你就住這里?!?/p>
“什么?你再說一遍?”
許曉詩轉(zhuǎn)過頭來,像是對顧承寰笑了一下,可那逼人的口氣卻讓顧承寰皺起眉,“兩年沒見,你就是這樣同我說話的?純央,你太任性了?!?/p>
顧承寰往前一步許曉詩便后退一步,她眼里沒有驚慌之色,卻直勾勾地望著他,像是在看什么厭惡的東西,“顧老板你認(rèn)錯人了,我不是什么純央,我叫許曉詩?!?/p>
她一字一頓,也許根本不是在否認(rèn)什么,不然不會繼續(xù)道:“你以為找著了我把這里弄得和上海一模一樣就可以當(dāng)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你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任你擺布的傻妹妹?顧老板,到底是我太任性還是你太天真了?你覺得把籠子換了一個地方就不叫籠子了?”
她說完這些人已經(jīng)快退到窗戶邊,風(fēng)從外頭撲來,吹得她長發(fā)飄散裙擺翻飛,顧承寰心中一冷,已猜到她的打算,從前她也不是沒這樣干過,毫不猶豫就從二樓往下跳,結(jié)果活生生地摔斷了一條腿。
他不再說話也不動,連看她的眼神也有一絲猶豫,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大叫:“曉詩!”
許曉詩聞聲回頭,孟錦文正站在樓下外往她這邊看,就是這瞬間的分神許曉詩被往后拽去,人還沒站穩(wěn)又被反轉(zhuǎn)過來,顧承寰緊緊鉗著她的雙臂,像是也忍到了極點(diǎn),“如果你還沒有忘記你的承諾,如果你還當(dāng)我是你哥哥,就別干這么幼稚的事!如果這樣都不能讓你清醒,你少一根汗毛,不管是余夢還是姓孟的,我一個都不會留!”
直到臉色恢復(fù)如常他才把她松開,許曉詩渾渾噩噩地軟倒下去,顧承寰走到門口才聽見她幽幽地道:“我是答應(yīng)過哥哥要好好活下去,可你不是他,我也從沒有把你當(dāng)過我哥哥。”
五、
孟錦文急急地要上樓卻被保鏢攔住,顧承寰使了個眼色,他才被放上來就見許曉詩從房間走出來,雙眼微紅模樣反常,他心中既驚且疑,不由分說一把拉過許曉詩,“我們走?!?/p>
許曉詩像釘子一樣定在原地,卻道:“你走吧,我要留下來?!?/p>
孟錦文難以置信,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他看向顧承寰,卻是問許曉詩:“是不是他逼你?”
許曉詩不做聲,孟錦文腦袋一昏就沖了上去,拳頭揮了一半又驀然頓住,竟是許曉詩攔在顧承寰面前,一點(diǎn)想躲的意思也沒有,直到保鏢將孟錦文遠(yuǎn)遠(yuǎn)拉開,顧承寰的手扶上許曉詩的肩,又低下頭來靠近她耳邊,那情景真像是情人間的喃語,他卻是在問:“你怎么不和他說清楚?我看他在意你得緊,要真的能做我妹夫,我包管他這輩子榮華富貴?!?/p>
“我為什么要和他說清楚?”
許曉詩偏過頭來,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顧承寰的手拉離開,卻又在下一秒環(huán)住了他的手臂,他們并排親昵地站在一起,樓下所有的人抬頭奇怪地望著,她臉上有微微的笑意,“你說,在他們眼里我究竟是你的妹妹,還是……你的女人?”
話才落,她轉(zhuǎn)身踮腳,在眾人愕然的目光中吻上他的唇,久久不離。
顧承寰像是一怔,她嫣然而笑,又學(xué)著他的樣子耳鬢廝磨起來:“你不該來找我,至少,在我還不能把你忘記之前,不該來?!?/p>
不消幾日,許曉詩住進(jìn)顧公館的事就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報社炸開了鍋,連主編也向孟錦文打探消息,言語間還希望他能好好利用這層關(guān)系采訪到顧承寰,結(jié)果被孟錦文發(fā)了一大通火,摔門而去。
才沖出辦公室迎面就碰上了許曉詩,手里拿著個信封,上面寫著辭呈二字。
幾天不見她已經(jīng)判若兩人,打扮精致又高貴,孟錦文反感一笑,“找了金主果然不同凡響,許小姐什么時候也介紹個名媛淑女給我認(rèn)識認(rèn)識,成天這樣工作確實(shí)苦悶,倒不如攀龍附鳳來得輕松。”
他聲音很大,所有人都聽在耳里,許曉詩卻問:“那你想不想采訪這位金主?”
孟錦文嫌惡地看了她一眼,如果說半分鐘之前他還對她抱有一絲希望,這下他已經(jīng)徹底失望,主編卻諂媚地迎上來,“太好了,能采訪到顧老板是我們報社的榮幸!小孟,快去準(zhǔn)備,”見孟錦文悶不肯動,主編又大聲道:“噯,你們誰想去采訪顧老板的都過來……”
話還沒說完,只見孟錦文陰郁地正過臉,“別叫了,去就去,還能怎么著。”
兩人從報社走出來,等車的時候孟錦文忍不住問許曉詩:“你是不是有苦衷?若是錢的問題,我可以……”
“沒有?!痹S曉詩很快打斷他,“我沒有苦衷也不缺錢,我是自愿的,謝謝你的好意?!?/p>
孟錦文聽了更不是滋味,“他究竟是哪里好,你第一次見他就,就……”他說不下去,只能苦澀一笑,“跟著那種人會有什么好下場?我得了消息李天坤有意把女兒嫁給他,他又怎么可能真心對你,曉詩你醒醒吧。”
許曉詩一愣,“李盼兒?”
不待孟錦文回答一部汽車突然剎到面前,幾個男人走下來二話沒說將許曉詩抓住,孟錦文上前阻攔,糾纏之間來人干脆把他也綁了去。
一路顛簸,兩人被帶到城郊一個廢棄的倉庫,關(guān)了起來。
屋子里什么都沒有,連窗戶都被封死了,孟錦文拍門大叫,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難免亂了方寸,不一會車子像是開走了,外頭也沒了動靜,許曉詩想了想,彎身毫不猶豫就把裙子撕了,孟錦文見狀窘迫轉(zhuǎn)身,“你,你要做什么?”
話才落只聽見“啪”地一聲響,孟錦文回頭一看窗戶的玻璃已經(jīng)碎了,他見許曉詩手中纏著那裙布,竟是徒手砸的,許曉詩拾起其中一塊鋒利的玻璃片綁在手中,孟錦文見她萬分鎮(zhèn)定,吃驚問:“你想干什么?這些人是誰?難道你認(rèn)識?”
許曉詩搖搖頭,靠墻坐下來,也不再說話。
不消片刻車子又回來了,門一開五六把槍便亮了出來,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走上前,問:“你就是許曉詩?”
他的聲音和帽檐壓得一樣低,許曉詩垂頭并不回答,男人伸手捏住她下巴逼得她不得不抬起頭,四目交接的時候男人嗤了一聲:“還以為是什么好貨色,丑死了!”
許曉詩嘴角微動,竟像是笑了一下,不過瞬間功夫突然站起,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把男人鉗制住,玻璃尖抵在他脖子上,許曉詩冷靜地看著那些人,“不想他死,就都把槍放下?!?/p>
孟錦文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認(rèn)識的許曉詩,可更讓他吃驚的是被挾持的竟是個女人,帽子掉在地上他這才看清她的容貌,不由臉色大變,“李……李盼兒?”
許曉詩聽了也暗吃一驚,卻依舊保持著警惕,“我們素?zé)o仇怨,不知道李小姐這番意欲何為?”
她話才落,外頭便傳來一個聲音:“放開她。”
頃刻間一路人馬將屋子圍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李盼兒見顧承寰走進(jìn)來,不由又哭又叫:“承寰哥哥,救救我,快救救我……”
顧承寰看許曉詩一眼,“放了她,聽到?jīng)]有?”
許曉詩反問:“我為什么要放過一個想害我的人?”
“因?yàn)樗苤匾??!?/p>
顧承寰目光逼迫,如寒冰,許曉詩恍惚一笑,手中卻越發(fā)用力,頃刻之間那布料便被染得一片鮮紅。
六、
許曉詩滿手是血地回到家,醫(yī)生隨后趕來,給她縫針上藥。
李媽見了滿眼都是心疼,她在純央身邊這么多年,一直把她當(dāng)親閨女看,見小姐一聲不吭地強(qiáng)忍著,也只能不停安慰,“別怕,就好了就好了……”
許曉詩倒在李媽懷里,眼淚控制不住掉下來,記得上一次哭還是兩年前,她被關(guān)在那個倉庫里,要與顧承寰訣別。
是的,她曾以為是訣別,卻萬萬沒想到當(dāng)再次醒過來自己竟然還活著,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被人強(qiáng)制送上去英國的船這才明白,原來一切都是顧承寰布的局。
他設(shè)計(jì)綁架她,嫁禍于當(dāng)時炎幫老大,以此為由挑起爭端,終于一步登天。
相依為命了十五年,他竟然這樣狠心地利用她。
從船上逃走的那一刻起她已經(jīng)心死,既然他不想見她,那么就永不相見。
許曉詩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漸漸升高的月亮,只想起五歲時候和哥哥一起被拐賣到上海,在船上第一個認(rèn)識的人就是顧承寰,那時他不過也是個孩子卻已經(jīng)敢殺人了,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將玻璃片插進(jìn)那人販子的胸口,等他們逃出來哥哥便跟著他,從此一起出生入死。
她還記得兩人剛?cè)霂团蓵r哥哥為顧承寰擋下的那致命一槍,他守著哥哥的尸體三天三夜,下葬的時候才把她領(lǐng)到墳前,說:“從今天開始,你姓顧,叫顧純央,我就是你哥哥,任何人都不能動你一分一毫?!?/p>
他把她保護(hù)得那樣好,這些年來幾乎沒人知道顧小姐到底長什么模樣,他曾經(jīng)發(fā)誓不讓任何人傷她,可往她心上一刀一刀捅的,卻只有他。
“我知道你還在怪我,純央?!?/p>
顧承寰站在床旁,看著她手上纏著的紗布眉頭緊鎖,他聽見她說:“你錯了,我早就不怪你了,我只是恨你,恨你為什么還要來找我,把我的生活毀得一干二凈?!?/p>
她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卻只是睡在那里定定地看他,“顧承寰,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難道事到如今我還有可以再讓你利用的余地?”她鼻子一酸,幾乎快要哭出來,卻又忍了忍,“我知道你非常討厭我,因?yàn)槲蚁矚g你,因?yàn)槲乙恢闭讨绺绫浦銗畚?。原來過去我這樣任性,這樣不好……不過現(xiàn)在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你放過我,好不好?”
她看見顧承寰垂眸望著自己,那眼中轉(zhuǎn)瞬即逝的波瀾不知是動容還是更堅(jiān)硬的冷凜,最后他也只是說了一句:“晚了,睡吧?!?/p>
他轉(zhuǎn)身離開。
剛關(guān)上房門,那貼身保鏢就迎了上來,道:“上海那邊有動靜?!?/p>
顧承寰臉色一正,卻不說話,轉(zhuǎn)頭要走又被喚住,“老板,恕我直言,長期呆在此地實(shí)在不利,我們?nèi)耸植欢啵虾D切团傻昧讼⒃缫汛来烙麆樱?dāng)家您也是知道的,近日他私下和南京方面頻頻聯(lián)系,聽說還雇了殺手,您若再留下來恐怕……”
“阿三?!鳖櫝绣镜驍?,仿佛剛才的那些話并沒有聽進(jìn)去,他只是問:“你說我們活著是為了什么?”
阿三一愣,不知老板意圖,只是詫異地把自己第一天入行時顧承寰告訴自己的那番話重復(fù)了一遍,“我們活著是因?yàn)橛屑耐小!?/p>
昏暈燈光下,顧承寰臉色竟是從未有過的柔和,目光卻深沉似海,良久他才道:“我唯一的寄托在這里?!?/p>
幾日后,余夢來探望許曉詩。
她對余夢并無隱瞞,斷斷續(xù)續(xù)把從前的事說了出來,回憶種種余夢這才恍然大悟,見許曉詩手里的傷不由又問:“李家小姐為什么要綁你?”轉(zhuǎn)念一想,余夢又點(diǎn)點(diǎn)頭,“她定以為你是顧老板的新歡所以心懷嫉妒,哎,她可是出了名的驕縱跋扈。”
許曉詩無奈笑笑,余夢擔(dān)心又問:“你打算怎么辦?你哥……我是說顧老板,你的身份他一定不會公開,那樣豈不是打自己嘴巴,可他若真娶了李盼兒,你又怎么可能相安無事地留在他身邊?”
余夢長長一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來,“這是孟記者讓我轉(zhuǎn)交給你的,說看了里面的東西你就知道了?!?/p>
許曉詩打開一看只有一張照片,雖不清楚但照片中的人竟是自己,她瞧著那打扮模樣,應(yīng)該是來南京之前,她翻到照片背面,赫然寫著自己現(xiàn)在的名字,是孟錦文的筆跡。
她的身世,他竟然查到了。
許曉詩拿著照片,手里微微發(fā)顫,那名字下面還有半句話:一往而深。
其實(shí)他的心意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只是……當(dāng)許曉詩再次抬起頭,那一臉的凝重像是做了個極大的決定,她對余夢說:“我想請你帶一句話給孟錦文,就問他……愿不愿意娶我?!?/p>
七、
顧承寰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許曉詩,“你再說一遍?”
許曉詩并不重復(fù),卻反問:“你不可也覺得他好?那天你怎么說的來著,要真能做你妹夫,包管他這輩子榮華富貴……不,我們不需要榮華富貴,只希望你能成全?!?/p>
顧承寰身形一滯,卻漫不經(jīng)心地點(diǎn)了一根煙,直到快要抽完也沒聽他開口說一句話,屋外汽車?yán)韧蝗蛔黜懘蚱七@長久的沉寂,他掐滅煙頭往外走,與她擦身而過的時候才道:“他不是想采訪我嗎,讓他來?!?/p>
許曉詩似乎還沒明白他的意思,等她再往那窗外望去,顧承寰已經(jīng)上了車,里面還坐著李盼兒。
她胸口一痛,心中的難受竟并不比從前少一分一毫,孟錦文答應(yīng)娶她的那天她哭了一夜,曾經(jīng)用整個生命去愛的男人,到頭來卻逼得她要用這樣的方式逃離,她恨他,卻更恨自己,恨自己事到如今還忘不了他,還那樣自私殘忍,要把孟錦文當(dāng)做救命稻草。
可如果不這樣,如果再回到那種朝夕相對卻彼此傷害的日子,她會生不如死。
她用雙手擦了擦眼睛,終于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孟錦文。
三天后,孟錦文失蹤。
得到消息這晚,許曉詩想也沒想沖進(jìn)書房,張口就說:“把孟錦文放了!”
他望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許久,抬手揉了揉太陽穴,“你就這么肯定是我做的?就因?yàn)樗麃硪娺^我?”
“除了你誰還有這能耐?”
許曉詩漸漸鎮(zhèn)定下來,一步一步朝顧承寰走去,還沒靠近那貼身保鏢已經(jīng)橫到面前將她攔住,阿三跟了顧承寰五年,她知道阿三一定會這樣做,也知道阿三會把槍放在身上什么地方,她盯了阿三半晌,只是眨眼之間整個人已經(jīng)利落繞開,那是顧承寰教過她的招數(shù),她站在他面前,抬起拿槍的右手,“把人放了。”
槍口正對眉心,顧承寰望著她,“你要?dú)⑽???/p>
他繞出書桌走向她,臉色沒有絲毫變化,卻仿佛將情緒宣泄在了聲音之中,“為了他你要?dú)⒘宋??純央,你愛他已?jīng)到了這樣的地步?”
“你有什么資格說我?當(dāng)年你就沒想過殺了我一了百了?”她的手漸漸開始和聲音一樣顫抖,“你是不是又要說,要不是欠著哥哥你和我沒有絲毫關(guān)系?所以我就活該喜歡上你,活該被你利用?顧承寰,能不能收起你的假仁假義,想干什么說出來給個痛快,請你別再折磨我了,行不行?”
他聽著這些話臉色霎時變冷,像是真的生了氣大步就逼到她面前來,槍口抵在他身上,她聽見顧承寰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沙?。骸霸瓉?,在你眼中我是這樣的人?!?/p>
還沒等許曉詩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握住了她拿槍的手,砰地一聲大響,子彈瞬間穿透身體,許曉詩大驚失色,簡直不敢相信他竟對自己開槍,那染透襯衣的鮮血她嚇得一臉慘白,感覺到他又打算扣動扳機(jī),許曉詩大叫,“放手!快放開我!”
顧承寰牢牢握著槍柄不動,“你可以殺了我試試,看我顧承寰到底是不是個敢做不敢當(dāng)?shù)娜恕!?/p>
她害怕地望著他,只像全身力氣都被抽了去,連哭都哭不出來,直到阿三小心翼翼地將兩人分開,槍掉在地上她也跟著軟倒,顧承寰像是支撐不住,身子搖搖晃晃,阿三連忙扶住他,道:“我去叫醫(yī)生?!?/p>
“不用,去叫司機(jī)?!鳖櫝绣疽а赖?。
半鐘頭后,一部汽車從顧公館開了出來。
許曉詩望顧承寰一眼,他看起來是再好不過的樣子,但畢竟肩膀挨了一槍,傷口也只是做了簡單處理,她越回想越膽戰(zhàn)心驚,“你真是瘋了,瘋了……”
顧承寰并不理她。
車子往秦淮河方向開,是一月一次的花燈會,路上行人越聚越多,司機(jī)道:“先生,過不去了?!?/p>
兩個人下了車,一前一后徒步往前。
“你要帶我去哪?”
顧承寰身形有些晃,像是隨時都會倒下去,發(fā)覺她不在身邊這才回過頭來,兩兩相望的那一瞬許曉詩頓在原地沒有動,她看著他折回來,拉住了自己的手。
已經(jīng)有很多年他們沒有這樣親密過,他牽著她不發(fā)一言地往前走,直到秦淮河那頭放起煙花,顧承寰抬起頭來看,有片刻的失神,再次望向她的時候竟道:“你走吧?!?/p>
他隨即偏開頭,許曉詩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此刻站在秦淮河邊來回踱步的男子竟是孟錦文,她怔了一怔,回看顧承寰遲疑地問:“你……肯讓我走?”
顧承寰神色未改,只道:“在我沒后悔之前,你可以走?!?/p>
她眼眸有剎那的光彩,仿佛又變成了從前那個倔強(qiáng)的小女孩,因?yàn)楸粚檳牧怂砸恢弊屗^疼,許曉詩轉(zhuǎn)身欲走,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還沒有放開,想掙脫的念頭剛起卻又被他手中一緊,帶進(jìn)了懷里。
她的頭狠狠磕住他肩膀正中傷口,他悶哼一聲嚇得她一動也不敢動,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抱她,連說話的語氣也變得大不一樣,他道:“是我對不起你,別怪我?!?/p>
她感覺自己額頭一熱,竟是他落下的吻。
身邊那樣大的喧嘩,擦身而過那樣多的人影,她被他抱在懷里,像是唯一愛之若命的珍寶,必須好好保藏。煙花像梭魚般一個接一個串入天空,把秦淮河變成了一汪深邃的海,他的聲音和夜色一樣沉,和黑暗一樣絕對:“不準(zhǔn)你忘了我,不準(zhǔn)?!?/p>
她擔(dān)起頭來詫異地看他,卻見他眉頭越皺越深,眼中有看不透的復(fù)雜,最后才展顏一笑,“純央,好好活著?!?/p>
許曉詩還沒回過神整個人已經(jīng)被顧承寰推了出去,來來往往的路人將他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分隔,她猶豫著想回頭卻看見孟錦文正朝自己招手,他高興地跑上來,“你終于來了。”
“你在等我?”許曉詩詫異。
“是啊,顧老板讓我在這里等你,說來真要感謝他,前日我寫了個時局報道被抓了去審,還是他把我救出來的……”
許曉詩臉色一白,倉皇回頭,那里已經(jīng)沒人了。
八、
許曉詩和孟錦文的婚禮辦得倉促又低調(diào),既沒公開也沒設(shè)宴,孟錦文父母遠(yuǎn)在北平,也沒有到場。
一大早余夢便趕過來給她梳頭,邊梳又邊道:“顧老板會來嗎?”問出口之后她又立刻否定自己,“怕是想來也不成,聽說他在家休養(yǎng),也不知道生的什么病竟這樣厲害?!?/p>
許曉詩默不作聲,仿佛有很重的心事。
顧承寰從李天坤家中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事情辦得很順利,一路上他卻神色凝重,半晌才問:“今天幾號?”
阿三不答,卻道:“今日小姐結(jié)婚。”
樹影重重,越見越深,顧承寰定定地望向窗外,“阿三,你要帶我去哪?”
阿三不做聲。
他臉色不變,只淡道:“這幾年我待你不薄,不過我知道,你忠于老二?!?/p>
阿三眉頭一皺,腳底剛剎住車不由分說反手對著顧承寰就是一槍。
那子彈不偏不倚擊中他的舊傷口,頓時血流如注,顧承寰捂著肩膀,卻笑:“老二向來眼光遠(yuǎn),已經(jīng)把你放在我身邊這樣久,沒想到這一下卻等不及了?!?/p>
“不,是時候到了。”阿三用槍指著顧承寰,從后視鏡中看他,“你說得對,他是我親哥哥,我忠于他,所以他說的任何事我都會去做?!?/p>
“包括今天要?dú)⒘宋??!鳖櫝绣竞芸旖恿嗽捜?,頓了一會,才問:“老二覺得時機(jī)到了,你跟了我這么多年,難道也這樣認(rèn)為?”
“知不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坐上這個位置?因?yàn)橹白谶@個位置的人殺了我最好的兄弟,我要給他報仇,炎幫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阿三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顧承寰只跟沒看見似的,“老二這個人,變了,野心太大,我這輩子唯一做錯的一件事就是當(dāng)年讓他參與了那個局,你以為我不知道他一直在找純央,想用她來威脅我?!?/p>
所以他才必須找到她,就好像那時候他必須把她送走,讓她遠(yuǎn)離這些是非好好活下去。
顧承寰臉色涼然,冷冷地看了阿三一眼,“我警告過你的,阿三?!?/p>
他手一抬,只聽見砰地一聲,子彈穿透玻璃正中阿三胸口,鮮血四濺,黑暗中有人影緩緩靠近,他站定車前阿三這才看清對方容貌,竟是哥哥要派來殺顧承寰的殺手,幾乎是瞬間阿三恍然,他曾說這輩子唯一的寄托是顧純央,原來那時候他就在警告自己,不能動她。
“你對自己開的那一槍……也是故意的……好讓我們放松警惕……”
顧承寰并不接話,阿三嘴角滲血,痛苦一笑,“子彈上我抹了毒,你也活不過今天。”
“你以為我會在乎?”
他傾身上來,聲音是從未有過的釋然,“過了今晚,知道她身份的人沒有一個可以活在世上,那樣的話……也不錯?!?/p>
語畢,槍口已經(jīng)從車窗伸進(jìn)來,砰砰砰,又是三下。
“做完剩下的事,錢自然會到你手中?!?/p>
聞言,殺手離開。
荒山野嶺,天地沉寂,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他一人,顧承寰劇烈地咳了兩下,牽動傷口,血流得太快,他靠回座椅,長長地舒了口氣。不是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他以為到了這一天會怕會悔,可恍惚回想起這一生,滿手殺戮,血腥無數(shù),早就該不得善終,能夠這樣死去,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好。
終于一切都可以放下,包括她。
幾日后,秦淮河面浮現(xiàn)無名男尸,身刻炎幫圖騰,疑為炎幫二當(dāng)家,大當(dāng)家顧承寰離奇失蹤,炎幫上下一片混亂。
顧承寰專訪被報社登出來的那天許曉詩收到一個包裹,打開一看,她整個人愣在那里,久久沒動一下。
一桌的物品,現(xiàn)金,支票,保險柜鑰匙,護(hù)照……統(tǒng)統(tǒng)是他留給她的,孟錦文一樣一樣地拿起來看,不經(jīng)意說了一句:“要在洋行開這樣的特別賬戶,怕是只有李天坤才有辦法,如今的世道他竟連特別通行證都能弄到手,難怪他要和那些人走得那樣近……”
她狠狠一震,踉蹌而坐,伏在桌上突然失聲痛哭。
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做過的那些事,最后一次見面說的那些話,她再也想不起來,壓在手下的那份報紙被淚水大片大片地染暈開,模糊了那篇專訪,唯有孟錦文最后的問題清晰如常,而他的回答,獨(dú)斷而絕對,是他一貫的口氣:
我會把最重要的人放在離我最遠(yuǎn)的地方,我會傾盡所有,讓她在這個世界上衣食無憂,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