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老妖君撿回了一個女娃娃,整日陪著這個沒他膝蓋高的小家伙,本來說是養(yǎng)大了把她給老情人當良藥的,可一眾小妖怎么看著自己老大像是弄回來一個童養(yǎng)媳啊……
【前塵】
四周滿是肅殺和血腥。
那女仙伏在云霓上,等著她的是魂飛魄散??擅髅魃眢w痛得要命,她偏偏還揚著唇角,只因掌心握了一滴那人的淚,她本想說句什么,可實在難以支撐,終是帶著笑,合上了眼。
若有來生,我倒是愿拿一生的淚,來償你這一滴。
【壹】
“誒呀!妖君受傷了,死都不肯服用松冥糕。”兩個長著絲瓜腦袋的小妖慌慌闖進一間閨閣。
屋里有個十五六歲的紅衣少女,聞聲轉過身時,才看到那張略帶稚氣卻美貌驚人的一張臉,圓圓的杏眼滿是神采,輕輕一瞪,扯著嗓子破口,“咋?那死老頭又嫌松冥糕的味道不好,非要死扛著?”
這氣勢不知是怎么裝進這纖弱的身體里的,震得倆小妖直冒金星,習慣性點頭。
紅綃擼起袖子就往外走,直直闖進側殿。妖君玄宸本來正臥在榻上一臉凜然地蹙眉看向他的義子九檀,像在說,你要是敢逼老子吃這松冥糕,老子就跟你這不孝子翻臉。
要說這九檀,平日里也算是妖君的左膀右臂,頗有威信,妖君最器重他了,可一碰到勸藥這事,他立刻就變得只剩遭白眼和怒視的份兒。
妖君還在拿那雙好看的鳳眸施利箭,余光一瞥卻見了氣勢洶洶的紅綃,立刻瞳孔大了幾分,多少帶了些認命的意味。
妖君還想多瞪九檀幾眼,誰讓這死小子又把這個姑奶奶叫了來,可當紅綃急匆匆湊過來,一雙水汪汪的眸子對上他,他就再說不出什么了。
紅綃顯然是效率派,三下五除二直撬開玄宸的嘴巴,硬塞進去幾塊松冥糕,這松冥糕有一位原料是忘川河下的沉泥,浸著腐尸亡魂,沉積萬年,怨氣有多重異味就多重。
之前寧死不屈的妖君,臉上再尋不到高高在上的威懾和霸道,只剩一副愁眉。
紅綃倒是硬氣,“你這老頭,總這么不愛惜自己!”言畢從鼻子溢出一聲冷哼。
被她稱為老頭的妖君難得眸底透著溫情,看起來不過雙十出頭,有一張引人魂顛的臉,一對勾人心魄的眼。
門口新來的守門小妖見了這情勢,下巴跌得垂在腰際,一臉難以置信。好在長著絲瓜腦袋的那個見得多了,幫他把下巴安了回去。
這松冥糕見效快,實屬修行人士的療傷圣藥,就是藥勁兒上來的時候難免讓人吃些苦頭,會有那么一陣兒魂裂神破的疼。
雖說紅綃也知道良藥苦口,可看玄宸臉上血色褪盡,額上滿是細汗,卻還對著她微微笑著,她原本就含了一泡淚的雙眸,直接開始珠子斷線,就著妖君的圣袍袖子,揩著鼻涕。
玄宸雖說習慣她這種情緒的大轉變,終究不忍她這般傷心,只得耐著劇痛扯開話題,“丫頭,你要不說個需要思考的問題?我一想問題分散了注意,便也就不覺得那么疼了。”
紅綃花著一張臉,嗯嗯兩聲,按要求開始說,“有一些雞和兔,被關在同一個籠子里,從上面數(shù),有三十五個頭,從下面數(shù),有九十四只腳,兔子比雞共少十一只,你說籠中雞和兔各有幾只?”那聲音楚楚可憐,百般哽咽。
玄宸聽完忍不住一窒,這是誰吃飽了撐的,好好地非把雞和兔子關在一起,還數(shù)腳玩兒!當初收留張大嬸那個人類在妖界,竟然成了個禍害,總是怪理論不斷。
“呃,丫頭啊,你以后別去山下張大嬸那聽她白話了,要不我們還是談談妖界的治理?”
“……”紅綃嘴角撇得更厲害了。
頭疼。
【貳】
妖君玄宸的法力在六界洪荒內應無敵手,只不過他早些年曾拿出一半的神識和修為去保存一具殘魄,把那殘魄的滅神雷擊之刑渡到了自己身上,以至于現(xiàn)在容易受傷了些。
這滅神雷擊之刑說起來簡單,實則威力可懼,種進身體后便輪回一般,一次一次愈發(fā)狠戾地折磨宿主。
若不是前些時日玄宸又遭此刑,元氣大減,使不出什么功力,也不至于被冥王獨子夙沉所傷,落得今日躺在榻上被紅綃灌松冥糕的下場。
紅綃說起來也怪,平日里大喇喇的性子,恨不能橫著走,偏偏每次玄宸有點什么,倒是要嘩嘩地掉淚珠子。
給玄宸喂了松冥糕的紅綃回了房,把房門閂上,才放心地撩起裙擺,小腿處一直在滲著血水,潰爛得不成樣子,怕是這樣下去,兩天就見了森森白骨了,也難為她走路依舊那么穩(wěn)當。
她為做松冥糕去冥界偷原料,不小心被那忘川水反噬,夙沉在后邊追,她就瘸著腿在前邊跑,跑回來沒幾天就這樣了。此時,又聽聞夙沉重傷了玄宸,紅綃簡直氣得牙癢癢,滿臉寫著不共戴天。
她因為玄宸的身體,一直在研究六界醫(yī)理,也算小有造詣,如今腿上這潰爛如何都止不住,想來不是小事,她想著玄宸從小對她百般照看,一界妖君在她面前毫無身架,百般遷就討好,所以,趁著還有命去替他報仇吧。
紅綃找去冥界,在忘川河畔就看到夙沉,一襲黑衣格外修身,頎長的身影正投在忘川水中,只是因那水面陰魂起伏,看不真切。
紅綃真想一把將他推下去,也把他變成她那般潰爛嗜骨,終究還是沒忍心,以前她偷跑來冥界的時候,這個家伙也算對她包庇有加。
于是,轉而破口大罵,“你個眼睛冒泡腦子灌水的,挖了你家兩塊泥巴你至于嗎,還追過去趁虛而入,把我家老頭打成那副樣子!”
夙沉回頭見是她,滿面都是笑意,像是沒聽清她的話,反倒面色可疑地染了幾絲紅潤,略顯局促地問她,“你怎么來了?來看我?還是……又有什么需要嗎?”
紅綃看他這反應,倒也不像是做了什么壞事,口氣卻還橫著,“上次我來借了兩塊泥巴,你為何追著我不放?又為何追到妖界對我家妖君下手?”
夙沉的神色格外震驚與委屈,像是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樣一番論斷,“是父君說他保存的東西到了期限,讓我代為交給妖君,我恰巧見了你,想讓你捎著的,偏偏你跑得飛快,我只能過去親自交到妖君的手上啊?!?/p>
啊?紅綃杏眼瞪得圓圓的,你說的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東西。
兩界少有往來,那會是什么東西,玄宸又怎么會傷成那副樣子。
紅綃想走近些細細問問,偏偏小腿剎那疼得入骨,頭腦瞬間就沒了知覺。
好在她暈厥摔到河里之前,夙沉瞬間移位,將她攬在了懷里。
【叁】
此時的妖界也正忙亂著,妖君尋不見紅綃,命人到處找,恨不能連書本縫中、酒壺里邊都不放過,那個長著絲瓜臉的小妖都要哭了。
平日里,紅綃也時不時鬼混去哪里,大半天才回來,卻從來沒有過這樣消失幾日的時候。
妖君那樣風輕云淡的一位君主,平日總是沉穩(wěn)冷峻,更是因樣貌出挑,與冥君、神帝幺子并稱玉面三子,是六界之內出了名的玉面美男,現(xiàn)在卻終日黑著臉,拉得老長,恐怕冥君來了都要把它認作是馬面的兄弟。
“什么!沒有?再去找!”
“滾!沒用的東西!找不到提腦袋來見我!”
……
好在九檀帶回來一個有用的消息,“稟義父,有一人回報,說冥界守橋的小鬼曾見過紅綃?!?/p>
玄宸眉宇間剛見緩和,卻又蹙起來。
“義父不必擔心,冥界少君對紅綃也算照顧。”九檀實在不理解他這莫名其妙地擔憂與暴躁。
“屁話!夙沉那小子以前總往我妖界闖,自打見了紅綃,眼珠子恨不能瞪出來?,F(xiàn)今他父君看不過去,給他下了禁足令,他心里不定怎么鬧騰惦記呢,紅綃可好,自己送上門了。”
“沒那么夸張吧,是你想多了……”九檀極小聲嘟噥著,見對面直甩來一個冰寒狠戾的目光,趕忙低頭做恭敬狀。
玄宸急忙忙就去了冥界,身邊只跟了一個九檀,全無妖君氣派。
事實證明紅綃無法回去只是因為昏迷未醒,夙沉每天拿神仙水喂著也不見效果。
玄宸抱起她二話沒說就動身返回。
似是感覺到了熟悉的環(huán)境,或者是玄宸的氣息,紅綃雖還未完全清醒,卻迷糊地扯著他的袖子,說,“老頭,疼?!?/p>
玄宸本就頭疼,這下子更是緊張得不行,“哪兒疼?”
而紅綃再沒了反應。
玄宸急匆匆去剝她的衣裳,尋找傷口,剝了一半突然從臉一直紅到耳朵根,盯著那露出的半邊香肩,手直發(fā)顫,鬼使神差地就撫了上去。
這項工作最后還是由女妖完成的,傷口在腿上,她包得很好,不脫干凈根本辨不出來。小腿處已然露出白骨,玄宸一眼看出,這是被忘川里的邪靈吸嗜的,心疼得心尖都在顫。
這丫頭也不早說,不知她逞的什么強。
她體質特殊,從小沒練出什么修為,勉強學了些移位隱形的小把戲,再加元氣醇和,特別容易被那些陰魅附上。
玄宸一時也沒什么好辦法,突然想起自己雖落了妖道,但始終是上神之軀,取心頭血應該還是有肉白骨的功效的。
因需要一護法,他急急叫了九檀來,九檀一聽就變了臉色,卻被玄宸一句“看她這樣受苦,我等不得?!表斄嘶貋怼?/p>
看妖君如此執(zhí)拗,九檀卻仍不肯應,“義父你之前又遭雷刑,還被夙沉重傷,現(xiàn)在元氣根本還沒恢復,勉力救她,反倒會把自己搭進去?!?/p>
“夙沉只是替他父君把我當年剝離體內的五成神識和修為還給了我,那日我元氣不足受不住,才會有重傷之狀,如今稍作調息已然不礙事,反倒功力大增?!毙反_認似的看他一眼,“而且我等不得?!?/p>
不是重傷也肯吃她灌的藥,早年與神界大戰(zhàn)的時候,他那么勸父君,他都不肯沾半點藥氣的,九檀眸色一暗,知道攔不住,只得點頭。
取血對身體是極大的考驗,內功修為也將一并失去。玄宸生怕幾滴不夠,生生逼出許多。
看著她的小腿上的傷口沾了他的心頭血迅速褪黑、愈合,變得如玉脂般白潤光潔,才緩了口氣,視線直盯著看。
現(xiàn)在妖君整個人看起來沒一點氣色,慘白慘白的,倒是不愧“玉面”的名號,九檀實在看不過眼,一臉不悅地轉身出門,沒見他父君坐那盯著看得久了,又開始從臉紅到耳朵根。
只是九檀出門前,留了一句,“父君,別忘了當初為何抱她回來。”
這一言惹得玄宸眸色一僵。
【肆】
紅綃轉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腿上的傷竟然好了,歡歡喜喜地去找玄宸,卻被絲瓜腦袋的守宮小妖告知妖君閉關了,誰也不見。
她本好奇玄宸老頭閉的哪門子關,后來聽九檀說,玄宸拖著本就虛弱的身子,放了心頭血救她,弄得現(xiàn)在只能靠閉關靜修恢復元氣。
紅綃一雙琉璃目映著緋紅落紗裙,本滿滿全是神采,聽了這番話突然就開始掉淚珠子,她自己都止不住似的。
要是妖君看到怕是又要急了,可此時的九檀只是冷臉看她,紅綃知道這小子不怎么待見自己,一般沒事兒從不理她,她便扭頭一人兒回房哭去了。
哭的累了,她直癱在床沿上就睡去了。夢里面是大片大片的煙霧繚繞,有穿著暗紫華袍的風華男子,牽著小小緋衣的女娃娃,女娃娃臉上肉嘟嘟的,路走不穩(wěn),話說不清,他就笑得春風沐浴,把她抱進懷里。
此時趴在床沿的紅綃嘴角甜甜揚起。
此時在閉關的妖君也在想著這些,那些記憶幾乎是直接飄到他眼前的,一不經意,就入了神。
百年前的神界盛會,他因為心有郁結,本想去找麻煩的,偏偏在喧囂之外,看到了一個小圓球。一身緋紅,梳玲瓏雙髻,就立在天柱旁,臉頰肉肉的,說不出的惹人憐愛,一雙烏溜溜的琉璃目正看著他。
玄宸不用開天眼都看得出她周身金光大盛,像是生來就帶了神格,估計是哪位遠古上神的洞府里剛添的仙童。
他捋了捋暗紫的袖子,腦子里想的是,神界對他不義,他抱走一個仙童給他們添麻煩也算“禮尚往來”,這女童看得出異于他人,精魄可使元神重生,等集齊了水鸞的魂與魄,用這小肉球祭之,他便可得到一個完整的水鸞了。
怎么想都是一件不錯的事,天地不仁,他也沒必要太過無私。
袍角被抻了抻,玄宸回神,卻見是那小家伙不知何時到了他身邊,站在那竟還沒他的膝蓋高,咧著嘴,朝他笑得格外甜。
他試探性地朝她伸出手,她竟伸手拉住,小小的手掌還握不全他一根食指,卻還是死死抓著,像是不愿放開。
玄宸每每想起,嘴角的弧度都是一片柔和。一個頎長的暗紫身影,領著一個走不穩(wěn)的緋衣肉團,走了幾步感覺到這丫頭明明跟不上卻還使勁邁著步子,本就不穩(wěn)的身形愈發(fā)晃蕩,玄宸索性笑著將她舉起來,然后抱到懷里,看她驚喜開心的顏色,他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臉頰,甚至還將鼻尖湊過去,蹭了蹭她的,惹得小丫頭咯咯笑出聲。
【伍】
他就那么把她拐來了妖界,于是,后來妖界就多了一個霸王。
小妖們都看得出妖君是很寵這個小屁孩的,一向高高在上的男子開始耐著性子,聽她依依呀呀含糊不清的表達,還會把她扛在肩上,滿屋亂跑哄她開心,全然不顧威嚴的形象。
只是,妖君從不說明他們之間的關系,若說是父女,顯然不適合,若說是忘年交,顯然又偏了,小妖口中對這關系的定義,從起初的津津樂道也漸漸失了趣味。
她曾問他,幾歲了。
妖君掐她的臉,說似乎從天地初開沒多久時起,已然記不清幾千萬歲了。
她開始一臉訝然地叫他,老妖,老妖。只是牙齒長不全,聽起來總像是老鴨。
再后來他帶她去人界轉過一圈,她又不知從哪學的,開始叫他,老頭,老頭。
雖然每次發(fā)音更像是“邋遢”,總惹得服侍的小妖偷偷打量自家風華絕代的妖君邋遢在哪里。
而他對她向來如此寬容放縱,從不苛求嚴管。想來是出于彌補的心態(tài),畢竟她的命他是要毀掉的。
再后來呢,是什么時候開始那個肉團子開始出落得纖細有致,五官精致得無從挑剔。又是什么時候開始,他開始看著她會想些亂七八糟的,甚至還會臉紅心跳。
她明明是他一手帶大的,怎么會有動心的感覺。
她是當初拐來打算要用掉的靈藥,怎么現(xiàn)在一想到這就心如針刺,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辜負水鸞的。
此次的閉關打著靜修的旗號,其實不過是玄宸想把自己關起來,細細想一想,自己的內心到底是哪般,他已經開始動搖堅守了百年的堅持,而那種不忍下手的情緒,愈發(fā)濃重,愈發(fā)強烈了。
他曾在危急關頭用一半的神識和修為去保存水鸞的殘魄,拿妖界的靈石,才換得冥君肯把這殘魄養(yǎng)在幽冥隱蓮中,一點點搜集天地間寡淡的浮魂去修補,如今三魂七魄已然修補了逾半,冥君表示已是極致,將他原本護著精魄的修為,還到了他手上,只差最后一步,他怎可就此功虧一簣。
玄宸調息好離體許久的神識和修為,打定主意,出關,啟程去冥界從那幽冥隱蓮中把水鸞的精魄取回。
【陸】
聽說玄宸出關的消息,紅綃特意換了身帶領捏摺的裙子。
跑過去時,正見他著了暗紫的廣袖窄肩流云紋的袍子,墨發(fā)半綰半散,高束著靈玉九旒冕,打扮得頗為正式,九檀和幾大護法、祭司也穿得體面,靜靜侯在后面。
“你們……要去哪?”紅綃看玄宸線條冷傲的側臉。
“去冥界?!?玄宸轉過臉看她,神色帶了笑,“你也一起吧?!?/p>
紅綃難掩一陣心慌,強自鎮(zhèn)定,“今天?那怎么行。老頭,今天是你生辰啊?!闭f著微微嘟著嘴,表示自己不高興。她瞥見九檀臉色發(fā)黑地看她,猜想可能是自己的行為又惹他不快了。
玄宸看著整裝待發(fā)的一群人,稍顯為難,想了想還是朝后面揮揮衣袖,吩咐下去明日再動身。
紅綃眸色深深,笑了笑。
玄宸是不過生辰的,百年來也就紅綃偶爾想起來,他才任由著她鬧,不過她那松散的性子也不定回回記得。
這天紅綃拿著凡界的軟尺,說要給玄宸做身衣裳,以表慶祝,恬不知恥地挑眉說著,“以我這巧奪天工的手藝,你一定會愛不釋脫的,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我的祝福?!边呎f著邊繞著他細細丈量。
玄宸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頰,嘴角難掩柔和,她神色認真,并未覺察他火熱的視線,而玄宸也并未覺得她哪里不妥,比如那句感受她的祝福。
紅綃把尺碼一項項列在紙上,難得沒大意地弄錯數(shù),一臉樂呵呵的,忙完這又拉著玄宸去她當初建的小屋。
說是小屋其實就是個灶房,六界之內除了凡界沒有誰還需要五谷果腹的,可偏偏這種人間煙火,總是撩動人心,惹得各界都有效仿的,紅綃也是其一。
不過因為其人懶惰,不過是三分熱度,如今卻又想起來,嚷著要給玄宸這老妖做頓盛大的壽宴。
雖說是過壽,還是被安排著洗菜切菜,修長的玉指按在案板上,惹得紅綃多看了一會兒。
她燃起了柴火,鼓舞自己說,堂堂妖君打下手真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就著這自豪勁兒將爐上的水燒得熱熱的,蒸汽繚繞,她望著這一片白,突然覺得眸中有淚。
案板前的暗紫身形修長,認真地一下下落刀,他背后三步,有緋紅的纖細身影,對著大鍋揮舞鍋鏟,萬分豪氣。
有想通知妖君來了信函的小妖趴門縫看了看,竟是沒忍心出聲。
說實話,玄宸本來已經做了“死亦何懼”的打算,就算紅綃端上來的是一盤鍋灰,他也要稱贊下咽,卻不曾想這丫頭端上來的當真稱得上佳肴,色香味無不可圈可點。
紅綃難得有一副閨秀的感覺,玄宸看她盛飯夾菜,好不愜意。
吃了飯,紅綃又拉著他繞著宮殿后面的九曲文心亭溜了了好大一圈,時候晚了,兩人才分開。
而后紅綃一直不曾入睡,屋內燃著鮫人脂,她在那光下細細縫著衣裳,與凡間的小媳婦并無二致。
紅色的主調,滿是金蓮的暗紋,萬分華麗,長衣罩短襟外襖的款式,收邊的都是一指寬的暗紫素布,袖邊領口添了純白的靈狐裘,難得這明紅、暗紫、純白的三色格外和諧。
做好時已是次日,紅綃抱著這衣服,揚著嘴角淺淺睡了一會兒。
【柒】
玄宸接過這衣服時,鳳眸微挑,伸手撫了撫紅綃的發(fā)髻,他對這丫頭倒是還有些驚喜。他即時便換上了,細節(jié)上不太完美,卻極為合身,紅色襯得膚色愈發(fā)白亮,不如平日穿大袍威嚴霸氣,卻有些絕世風華的味道。
妖君不愿換下,于是,就穿著這衣服,帶著一眾侍將出發(fā)去了冥界。
冥君早就帶著人在鬼門關處迎候著了,穿著鄭重,見妖君穿得跟凡界的公子哥一般,偏偏還面露春風,不免心生鄙視,咳了兩聲道,“此次著實費心費力,璟遠,呃……玄宸,你需再加塊靈石給我?!?/p>
有護法暗自撇嘴,覺得這冥君真不像話,怎么連妖君的名諱都會叫錯,實在是丟人。
玄宸只是哈哈大笑,略顯無奈,“我就最后一塊了,你還惦記?!?/p>
這靈石自然不是凡物,乃天地初開時的天石,在佛祖座下受洗禮數(shù)萬年,全天下也沒幾塊,這冥君明明是冥鬼一類,偏偏對佛家的物件相當喜歡,不顧一切地收集著,若不是知道他這愛好,玄宸也難如此輕易地求助于他。
冥君先領著玄宸去看了隱蓮池,在小蓮簇擁的池中央,有一株飽滿碩大的幽冥隱蓮,通透靈潤的幽藍,花苞雖微微合著,卻不難想見綻放時會有多美。
冥君掂著佛光耀目的靈石,開口道,“快開了,只待天時,估計就是明晚了,你今晚就在這住下吧,正好我兒夙沉也想跟你們聊聊?!?/p>
夙沉那小子是想跟紅綃好好聊聊吧……玄宸蹙眉一笑,應下聲來。
紅綃不抬頭也感受得到玄宸看那隱蓮時的深沉目光,深深看進去,不只是看隱蓮吧,想來更多的怕是前塵的羈絆。
冥君說出明晚時,她感受到了玄宸掃過來的目光,不停留卻刺骨。
果然,是打算犧牲掉我換她么?紅綃的嘴角浮出絲苦笑。那時她并未留意,冥君無意看向她的眼神里,頗有深意。
她在妖君前些天閉關的時候,聽九檀講了個故事。
說的是東華水君的幺女,挺敢愛敢恨的一個仙子,偏偏臉皮厚了一些,對璟遠上神倒追得明顯,可人家修為那么高又不想雙修,總是理也不理她,她憑著那股堅韌勁兒數(shù)百年也未曾將人家打動。
璟遠上神其父早些年因妄行得罪了諸位神友,差點還取代了神帝的位置,一直被眾神記恨。璟遠便也一直活得小心翼翼,不好得罪東華水君,只得疲于應付。
后來,神帝算是把璟遠上神逼急了,竟趁他不在的時候,以失職之名,將璟遠的父神逼下誅仙臺,魂飛魄散。
璟遠帶老父如履薄冰地過了這么些年頭,竟還是不能逃過此劫。他一瞬爆發(fā),率軍直掃天宮,對軍正是由東華水君督戰(zhàn)。
可那水君的幺女絲毫沒因這對戰(zhàn)雙方的身份而絲毫猶豫,先是竊來軍事細函給璟遠,隨后又明確投了璟遠陣營,即時便成了神界的叛徒,在籍錄上被寫下了雷擊之刑,開始遭受無盡的苦楚。
可她口中的理由著實簡單,她說,“這事是神帝大老爺辦得不厚道,哪有這樣報早年私仇的道理。”
璟遠開始對她有些刮目相看,確實要比其他仙姑仙娥敢愛敢恨得爽快些,只是這些年來他已承了她不少恩惠,不愿欠她更多,遂將她點昏,悄悄將雷擊之刑渡到了自己身上。而那些孽緣豈是你說不愿承情便可以不欠別人的,只怕倒是要欠得更多了。
當時璟遠在她的協(xié)助下很快直逼天宮內,神族頹勢明顯。而最后關頭,璟遠正奮戰(zhàn),全然不知神帝已祭出滅神法器。
法器祭出,那一下子,是那女子替他擋的。
立時便魂魄渙散,漸漸飛出體外。
東華水君見愛女如此,便呆了,璟遠也傻了,一時戰(zhàn)事停滯。
璟遠情不自禁落了一滴淚,“你好好的上仙不做,何苦卷進我為老父討公道的戰(zhàn)事里,落得這個下場。”
那女子握住那滴淚,嘴角不住地揚。終是沒說出一句話就合上了眼。
璟遠趕緊逼出一半修為盡可能多地留住外溢的散魂,抱起她直接退了兵。只是那軀體半路就化了齏粉,愈發(fā)令人傷懷。
九檀說完這個故事的時候,就直盯盯看著紅綃。顯然,故事中的男女正是玄宸、水鸞無疑。
如此就有了與神界為敵的妖君,后來也曾不惜一切又攻過神界。九檀說,那陣子妖君總是念著水鸞的名字從夢魘中驚醒,眼里總布著紅絲。
九檀同她講這故事的目的不難推測,告訴了她,她這番感情有多不自量力,她的存在注定是為了挽救那個女子。
紅綃以前溜去凡界玩的時候,曾擠進戲臺子去聽才子佳人的戲文,都說新歡勝舊愛,可偏偏活人永遠敵不過死人,若是一個女子為了一個男子死了,便就成為無可取代的了。
若是看著玄宸親自對她下手,她怕是要碎了心,只是想想,就已經心如刀絞,與其那樣痛,倒不如自己動手做個了斷,救了那人,卻不是由他下手,想起來心里也好受些。
她也想學學那舍身為愛的戲文女子,或許經年之后,玄宸會時常記起她吧。
【捌】
按理說今晚就是蓮開釋魂之時,偏偏冥君和妖君兩位十分自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雖說養(yǎng)眼,可也太隨便了吧。多少神色嚴肅點準備些什么啊。
冥君問:“我這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p>
妖君回:“但說便是?!?/p>
冥君:“你看你這袖子,是不是兩邊不一樣寬啊……”
妖君不悅,一甩衣袖,鼻子溢出一聲冷哼。
紅綃看他們這樣,直撇嘴,因為心下打定了主意,目光一直追著玄宸,生怕再也看不見。她不知冥君正饒有趣味地看著她,神色不好琢磨。
夜半時分,紅綃在那行人之前去了隱蓮池,據(jù)九檀之前的說法,她體質簡單、元氣純和,倒是很適合用來養(yǎng)魂,她望著這一片熒熒幽蘭,劃破腕上主脈,看鮮紅汩汩而去,順著池中液體蜿蜒向池中央。
那本要晚些綻開的隱蓮像是被這精血催動,外圍的花瓣微微顫著。
如果九檀說得沒錯,只要吸盡她的精血,這隱蓮便會勝放,而其內的魂魄也會順著這媒介飄進她體內,至此,她就會變作另一人,而那人會以她的形態(tài)陪在玄宸左右。
紅綃神智還算清明,可耐不住意識漸漸飄忽。
渙散的眼神卻恍然見有紅衣身影速奔而來,玄宸么?怎么來得這樣早,還不到他跟冥君約定的時間呢。
她體力不支時,剛好跌到那人的懷中,手附上他的衣袖,是熟悉的觸感,她連夜縫制的針腳那么細密,一時間,她心底無限恐慌,怕是如此一去,她的全部心思便都做了虛無,無人知曉。
淚水霎時就流了一片,她用氣息說著,“還記得那次去凡界我同你走散了么?我遇見一對殘燭老人,那老奶奶明明眼神已經不濟,還盡力將菜葉洗凈,笑著去做一頓晚飯,摸黑做針線縫補,食指戳了好些針孔,縫得明明褶皺不平,老爺子笑著說幾句她又不讓,聽她一遍遍老頭老頭的數(shù)落,你不知我心底有多羨慕?!?/p>
所以才會開始叫他老頭,所以才會一個人私下練著烹飪縫補,想有朝一日能與他像老夫老妻一樣,許多事她不是做不好,只是喜歡有他照看著的感覺。
玄宸這才意識到,她之前的賢惠只是在做訣別。卻也沒心思多想,“廢話怎么這樣多,干嘛突然做傻事,這是要做什么!”他說著想用內力封上她的傷口,卻不知為何怎樣都封不住,想起她的體質特殊,心底一下就急了。
“本來養(yǎng)我不就是為了她么?我不想看你親自對我下手?!彼瓜陆?,整個人又慘白了幾分。
玄宸沒以為她知道那舊事,一震,怒道:“胡說八道!出發(fā)來冥界之前我就計劃好,只是打算把她先養(yǎng)在元神里,冥君答應給我安排一具仙軀,我只需等一等。你怎會以為我要傷害你?”他鳳眸染上苦楚。
而紅綃的眸色卻微微亮了,聽他繼續(xù)絮叨,“我對她虧欠愧疚怕是多過喜歡,而你卻實實在在在我身邊陪了百年,怎么這點信心也無?前夜在你門口看了一夜,你一針一線,還笑著說紅色真像是喜服,所以我拿到手便立刻換上了,我以為你是懂的?!?/p>
此時確實是兩件紅衣依偎在一起,平白添了喜氣,紅綃笑了笑,新歡竟然贏了舊愛么?任他抱起,去取良藥。
而不遠處有兩人影正全程看著,正是冥君父子。
夙沉:“父君干嘛拉我,讓我去看看啊?!彼荒樇鼻?。
冥君:“她想死,我冥界還不收這孤魂野鬼呢?!?/p>
“哇?”夙沉聽這,想來是安全了,“父君之前看紅綃眼神怪怪,可是有什么隱情?”
“還想著玄宸這老妖怎么養(yǎng)了個小媳婦,細看才知是水鸞。當初不只是玄宸鎖住她的一些殘魄,她老爹東華水君也耗盡了修為鎖住了一部分,悄悄托西天佛祖捏了個神軀把魂封了進去,因為是背著神帝,水君怕一朝事發(fā),知道玄宸有一部分他女兒的魂魄,就把那佛祖捏的女娃送到玄宸眼前,想著如此還有機會使女兒完整?!?/p>
夙沉聽了也明白了個大概,隱蓮已將水鸞散到天地間的魂兒收集了大半,加之那二人曾封印的部分,便差不多湊整了。而兩份魄其一在紅綃身上,其一在妖君元神內,今后將常在一起,融為一處只是時間問題,如今又有了血融為媒,估計是很快了,夙沉嘆氣,“原來他們兩人的緣分早都定了?!?/p>
冥君糾正,“何止,他們在神界之前,有次試煉,也是深情?!?/p>
已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只記得那一世是個血劫,水鸞成了一名冷艷的劍客,而玄宸便是她手里的那把絕世神兵。
她不信任何人,獨來獨往,每每就著清冷的月光把佩劍抱在懷里,像是在與最親近的人依偎。
不知過了多少這樣孤寂的春秋,某一個夜里,女劍客淺淺的睡眠里不再是血腥打殺,竟出現(xiàn)了一個頎長的身影,說不出的迷人氣質,一張玉面引人魂顛,一對鳳眸勾人心魄,他似乎正盯著她。
她聽到夢里的自己問,“你是何人?”
那男子似乎微微揚了嘴角,“我是玄極的劍魂,被你握了七年?!?/p>
水鸞夢醒時,還覺得這是一個無稽的夢,可夢中那男子的眉眼在頭腦中卻愈發(fā)清晰。
這個莫名其妙的男子,此后竟一直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說一些以往的故事。
水鸞覺得這事實在詭異,白日里便把寶劍放到桌上,認真地瞪大了眼睛,說,“你若真有劍魂,你便動一動?!?/p>
她不敢大口呼吸,直勾勾地盯著那劍,生怕錯過什么細節(jié)。
許久之后,水鸞都要對自己可笑的行為搖頭了,那劍突然左右晃動起來,它自己動了。
那一刻,她把玄極寶劍捧在掌上,突然有股莫名的欣喜。
夢中水鸞見他白慘慘的一張臉,問起才知道,他耗盡了真元才晃動了劍身。
她紅起一張臉,小聲問他,“你可否能……修成實體?”
他說,本來是可以的,可惜這些年沾染了過重的血氣,蒙住了劍身,他也跟著受了限制。不過只要能護她周全,他就覺得值得。
那一笑,水鸞覺得如沐春風。細細想來,自己多年相依為伴的竟是這樣一個男子,心心念念護著她,心就猛地動了一下,心下更堅定了主意——她不會再讓它沾染半分血腥了。她要讓他化為實體,真真切切地陪在她身邊。
作為一個江湖聞名的劍客,手持盛名的玄極神兵,總有些想奪寶的人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以往自是處之而快,如今不過是幾招打退,留人性命。
凡事總有意外,哪怕謹小慎微的水鸞,也中了一群江湖人士的圈套,被毒限制住了內力,面臨圍攻。
哪怕她嘴角流著血,以一敵眾強撐著,也不曾讓寶劍出鞘,她感覺到玄極在鞘中的躁動,卻只是笑著撫過。
那應該是她最狼狽的一戰(zhàn)了。
她本以為是末日了,卻突然有路過的俠客伸出援手。
趁有片刻的功夫,水鸞將玄極塞到那人手里,一勁兒催他離開。哪怕是這樣的代價,她也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出來呼吸。
那人見她像是托孤般認真鄭重,應承下來,水鸞強撐一口氣,攔住眾人,這伙人見寶貝被人劫走,想要速戰(zhàn)速決,齊齊甩出利刃,直指水鸞面門。
忽聞一聲長嘯,那玄極竟急速飛回,在水鸞身前布下結界,瞬間擋住所有攻擊!片刻后,斷成兩截,直直墜下,就摔在水鸞身前。
一時間來勢洶洶的群俠無不面露驚色,只聞林中劍鳴久久不絕。
水鸞本就受了極重的傷,如今有心中劇痛,頭腦一沉,昏了過去。
這劫便也過了。
她為他,放下屠刀,以身犯險。他為她,自毀元神,保她周全。
冥君想到這不由地一感慨,“不過回天之后他們的記憶都消了,沒想到那之后竟還是對上眼了。”
說完又搖頭,“這又有什么礙事,喜歡就去搶啊,沒看我沒把這事告訴那老妖嗎?父君當初就是因為過分顧及規(guī)矩條框,才錯過了你母親,可不想你再遺憾一次。一個人帶大你可真是不容易啊?!闭f罷一嘆。
夙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