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歐洲,所謂“啟蒙”,就是“開啟黑暗”,就是“擁白棄黑”。而在啟蒙理念開拓出的工業(yè)社會、科技時代,人們犯下的一個最大的失誤,就是執(zhí)于一端,只知白不知黑,只要白不要黑,只要強不要弱;只要進步而不懂退縮與回歸,結(jié)果釀成了今日的生態(tài)災難,失去了人類存在的根基。表現(xiàn)在現(xiàn)代人的生存方式上,那就是只重外表,不重內(nèi)心;只重物質(zhì),不重精神;只講科學,不講信仰;只講手段,不講道德;只想發(fā)財,不肯節(jié)儉;只求升遷,不愿隱退;只顧眼前,不管未來……啟蒙運動以來,“光明主義”一統(tǒng)天下,人人向往光明,黑暗成了一個令人憎惡的字眼。君不見作為啟蒙理性結(jié)出的碩果、現(xiàn)代化象征的“大都市”全都變成了“不夜城”。有白天、有黑夜,白天黑夜相互交替本是自然的規(guī)律,現(xiàn)代社會中的科學技術(shù),包括政治、財經(jīng),似乎都在犯著同一個“擁白棄黑”的錯誤,這也是當代人遭遇到的所有生存困境的根源。
中國古代的自然哲學卻不是這樣?!独献印泛汀肚f子》書中強調(diào)的是“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白,是“有”,是“顯”;黑,是“無”,是“隱”;白,是“動”,是“進”;黑,是“靜”,是“退”;白是“器”,是“存在之物”;黑是“道”,是“存在”的本源;白是已知的世界,是知識的領(lǐng)域;黑是未知的世界,是信仰的空間……“知白守黑”才是人生完善又完美的境界。
我曾經(jīng)仔細地考察過詩人陶淵明的名和字:陶潛、陶淵明、陶元亮叫法不一,卻不外乎相互映襯對照的兩個方面:一是潛和淵,一是明和亮。即:一是幽暗,一是光明,“陶淵明”、“陶元亮”就是深潛于幽暗中的一絲光亮,就是道家哲學所推重的“知白守黑”。陶淵明正是因為“知白守黑”,所以才能夠在窮通、榮辱、貧富、顯隱以及生死、醒醉、古今、言意之間委運任化、遂順自然、身心和諧、意態(tài)從容。無獨有偶,海德格爾的墓碑上遵照死者生前的意愿,沒有按照常規(guī)裝飾基督教的十字架,而是一顆閃爍的星,那意思據(jù)說也是“讓自身潛入幽深黑暗的一絲光明”,怎么看都像是呼應了中國偉大詩人陶淵明的名字。
關(guān)于“知白守黑”,我還想再舉一個例子,那就是不久前,著名物理學家李政道先生在上海講演時指出的:在大自然結(jié)構(gòu)的最深遠處,不但存在著“重粒子”,還存在著“輕粒子”;不但存在著“強作用力”,還存在著“弱作用力”;不但存在著我們?nèi)粘D軌蚋杏X到的物質(zhì)和能量,還存在著我們感覺不到的“暗物質(zhì)”、“暗能量”。他說:大家也許不知道,那些人類目前無法看到的“暗物質(zhì)”大約占到了宇宙總質(zhì)量的95%以上,而宇宙中的暗能量是人們已經(jīng)知曉的能量的14倍以上。由此再看秦始皇與陶淵明,這一強一弱在歷史天平上的“重輕”之謎,就不難得到解釋了。秦始皇就是人類社會中的“強子”、“重粒子”、“正物質(zhì)”、“正能量”;陶淵明則是人類歷史上的“輕子”、“弱粒子”、“反物質(zhì)”與“暗能量”。輕的、弱的、暗的,并不比重的、強的、亮的更不重要??蓢@當前的人類社會似乎變得越來越“恃強凌弱”,越來越“趨炎附勢”,強權(quán)之下,時尚之下,柔弱輕虛幽靜者幾無立錐之地,這與新近發(fā)現(xiàn)的宇宙精神并不符合,甚至是相抵觸的。我們很有必要向那些孜孜不倦的物理學家們學習,以他們?yōu)榘駱?,在人類社會、在人類的精神空間尋覓那些罕見的“輕粒子”、“弱粒子”、“暗物質(zhì)”、“暗能量”。那么,我們也許就還會尋找到中國古代詩人陶淵明那里。
應該看到,在現(xiàn)實的中國社會中,陶淵明已經(jīng)成為“昨夜星辰”。陶淵明連同他的自然主義的精神也早已死去。陶淵明已經(jīng)成為一個被現(xiàn)代工業(yè)化、市場化“太大的光亮”置入黑暗中的“幽靈”。
一線希望在于:新時代的災難與當代人的生存困境將會再度把人們逼上回歸之路,即所謂希望正在于絕望之中。正如現(xiàn)代西方政治哲學家列奧·施特勞斯說過的:“當人類走到現(xiàn)代性的盡頭,實際上就必然會回到‘古代人’在一開始就面臨的問題?!蹦菚r,也將是陶淵明的再度復活。我愿意把我今天的這番話,作為對漸行漸遠的陶淵明的幽靈的一次“招魂”。
中國偉大詩人陶淵明,“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