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是一位文學評論家,但我認為他還是哲人,是詩人,這兩種身份合在一起,使他成為一流的評論家。他的這組文字,呈現(xiàn)的是感覺碎片和瞬時感悟,卻達到了那些過于鋪排的文字不能抵達的深邃,直抵人心的幽微之處。我們置身一個被過度表達、被過剩的文字垃圾和影像垃圾層層疊疊堆積和覆蓋的世界,真相也隨之被淹沒。而不斷出產和涌流的文字和影像垃圾,仍在繼續(xù)著覆蓋和淹沒的所謂“精神的事業(yè)”,而弄不好,這種“精神事業(yè)”的功能,恰恰是遮蔽我們的精神。耿占春從常人思緒的終結處,從話語的縫隙和空白處,打撈出被遺忘的意義瞬間。他的敘述似乎有些晦澀,但晦澀是生命和世界的本質,他從無邊的晦澀里切開一個口子,用靈思的閃電將晦澀照亮,喚醒我們沉睡的靈思。
【清晨】
早晨五點鐘太陽升起時,大地籠罩著一種氣息。帶著夜氣的紅色太陽可以定睛凝視,它的上升如此安靜、如此圓滿。蒼天回應著一個球體,太陽光給樹林土地鍍上了一層厚實的銅色,一會兒它們就失去了這份質量,而氣息也將消散。
一天之中,每個不同的時辰擁有相異的氣質。時間不是均質、均值的。黃昏、黎明,正午、午夜,與意識有不同的對應。意識顯示出不同的波動,情緒曲線也不一致。對時鐘刻度的觀望,使人忽略了時間的微妙寓意。
【寫作法則】
一座山的垂直向度布置了地球不同緯度的景觀。一座山自低向高生長著不同的植物群落與其他物種,以及因溫差而形成的多種景象。一座山的確集中了四季。寫作是一座山,而不是平原的延伸,垂直囊括了緯度上的差異,并且提高了密度與多樣性的并存機會。
【可見性的恩惠】
一棵樹總是比一棟大樓有更多的細節(jié)與變化,它接納風、鳥、云影、光線、雨雪、季節(jié)與晨昏的方式,遠比一棟大樓豐富。沒有世界的細微變化,感官就會沉睡。是那種不會做夢的沉睡,純粹失去知覺的沉睡。人們越來越生活在感覺的貧乏之中,以致置身于本應刺激感官的環(huán)境中,人的感覺依然在沉睡。
可見性越少,感官越是接近沉睡;可見之物越是醒目,感官越是活躍,但它也越接近有夢的睡眠。一個完全醒著的人給人的感覺是缺少了智慧與情感的某些核心部分。遲鈍的人是完全沉睡著的。人一邊醒著,一邊沉睡。意識緩緩地延伸至無意識。睡醒兩棲的生物,如同生死同體。
【一小段自然史】
一九六五年夏天,我家院子里的一株榆樹上落著一只貓頭鷹。一個饑餓的孩子看見它轉動的赭黃色的眼睛。他們沒有把彼此作為食物打量??上ё⒁獾竭@一小段自然史的人很少。
【身體】
與身體有關的一切,吃喝拉撒,衰老、疾病、死、性,有一個不那么好聞的身體化過程。愛與死可以被詩意化,但身體卻在腐化與衰敗。這個封閉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必須時時排除自身生產的垃圾。它有一個令人難堪的過程,就像古埃及人注意到的“一個人因年高而肥胖”,非洲部落人說的“因年老而口臭”。一個人必須忍受自身在精神生活上升中物質的臃腫,必須接受它全部的瑣碎與空洞而保持世界清晨的信心?!?,那些表象,那些青春時刻輕盈的身體讓人覺得是純粹精神的形式,幾乎就是可以看得見的神,似乎古希臘雕塑只崇拜這個時刻。
【細節(jié)的哲學】
任何一個場景的顯現(xiàn),通過描寫去揭示它,都會發(fā)現(xiàn)一種非概念化的現(xiàn)實,和一種多義的情境。對現(xiàn)實之物的描寫就成為一種虛構。任何場景都隱含著形而上學。這么說吧:任何情境都有不可窮盡的背景。但當一種描寫慢慢地趨向于概念化時,就應當終止。寫作是一種可怕的謀殺行為:一旦某種東西被寫出,它們就從內心中死去了。因而一個人應當為自己留下一些東西,永遠也不要觸動它。寫作的人內心是空洞或是不幸的。是否存在另一種寫作方式,不是減損事物而是讓其增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