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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沈從文在夜泊鴨窠圍這個靜謐的夜晚把心曲吐露得真摯,優(yōu)美,感人。湘西農(nóng)民、水手與吊腳樓女人們這種古樸的生活方式,是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其中蘊藏著血與淚,也蘊藏著“正直樸素的人情美”。
選文1
鴨窠圍的夜(節(jié)選)
□沈從文
天快黃昏時落了一陣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氣真冷,在寒氣中一切都仿佛結(jié)了冰。便是空氣,也像快要凍結(jié)的樣子。我包定的那一只小船,在天空大把撒著雪子時已泊了岸,從桃源縣沿河而上這已是第五個夜晚。
河面大小船只泊定后,莫不點了小小的油燈,拉了篷。各個船上皆在后艙燒了火,用鐵鼎罐煮紅米飯。飯燜熟后,又換鍋子熬油,嘩的把菜蔬倒進熱鍋里去。一切齊全了,各人蹲在艙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滿后,天已夜了。水手們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談?wù)勌斓?,便莫不提了桅燈,或燃一段廢纜子,搖晃著從船頭跳上了岸,從一堆石頭間的小路徑,爬到半山上吊腳樓房子那邊去,找尋自己的熟人,找尋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來到這條河中來到這種吊腳樓房子里的時節(jié),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稱為熟人鄉(xiāng)親了。
黑夜占領(lǐng)了全個河面時,還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腳樓窗口的燈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間飄忽動人的火炬紅光。這時節(jié)岸上船上都有人說話,吊腳樓上且有婦人在暗淡燈光下唱小曲的聲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時,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腳樓下有匹小羊叫,固執(zhí)而且柔和的聲音使人聽來覺得憂郁。我心中想著:“這一定是從別處牽來的,另外一個地方,那小畜生的母親,一定也那么固執(zhí)地鳴著吧?!彼闼闳兆?,再過十一天便過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十天八天?明白也罷,不明白也罷,這小畜生是為了過年而趕來,應(yīng)在這個地方死去的。此后固執(zhí)而又柔和的聲音,將在我耳邊永遠不會消失。我覺得憂郁起來了。我仿佛觸著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看明白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心里軟和得很。
但我不能這樣子打發(fā)這個長夜。我把我的想象,追隨了一個唱曲時清中夾沙的婦女聲音,到她的身邊去了。于是仿佛看到了一個床鋪,下面是草薦,上面攤了一床用舊帆布或別的舊貨做成臟而又硬的棉被,擱在床正中被單上面的是一個長方木托盤,盤中有一把小茶盞,一個小煙盒,一支煙槍,一塊小石頭,一盞燈。盤邊躺著一個人在燒煙。唱曲子的婦人,或是袖了手捏著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煙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對面的床頭,為客人燒煙。房子分兩進,前面臨街,地是土地,后面臨河,便是所謂吊腳樓了。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臨河,可以憑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當船上人過了癮,胡鬧已夠,下船時,或者尚有些事情囑托,或有其他原因,一個晃著火炬停頓在大石間,一個便憑立在窗口,“大老你記著,船下行時又來?!薄昂茫襾淼?,我記著的?!薄澳阋娏隧橅樉驼f:會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腳膝骨好了。細粉帶三斤,冰糖或片糖帶三斤。”“記得到,記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見了順順大爺就說:會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細粉來三斤,冰糖來三斤。”“楊氏,楊氏,一共四吊七,莫錯賬!”“是的,放心呵,你說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會要你多的!你自己記著就是了!”這樣那樣地說著,我一一都可聽到,而且一面還可以聽著在黑暗中某一處咩咩的羊鳴。
(選自《湘西散記》,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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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翠的山,碧綠的水,悠悠來往的船只,還有那讓人揮之不去的關(guān)于一幢幢吊腳樓的記憶。然而我們再也見不到在布滿吊腳樓倒影的河水邊的“翠翠”們的倩影。
★選文2
消失的“吊腳樓”
□李清明
我的家鄉(xiāng)在洞庭湖的南岸。資水和沅水從我家的房前屋后靜靜地流過,然后進入浩渺的洞庭湖,再匯入長江,流向大海。
美麗的沅水曾在沈從文的筆下如數(shù)家珍般地顯現(xiàn)。滿河的木船,滿河的櫓歌,帆影、晨曦、夕陽、晚霞、霧嵐、月光干凈地灑在河上,兩岸是延綿不盡的青山、翠竹、吊腳樓。如此景象,我曾十分的熟悉。年少的我,也曾枕著船舷,靜聽著清澈的沅水從船下流過的細碎的聲音;也曾頭頂夕陽的余暉,在布滿吊腳樓倒影下的河水中仰望“翠翠”們的倩影。
才二十多年過去,清澈的沅水不見了。由于上游植被的破壞,泥沙俱下,河水特別得渾濁。一路櫓歌不見了,犁起條條黃色水路的盡是尾部“突、突、突”地冒出股股濃煙的機船。常與黃狗為伍,與“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自然景象相伴的“翠翠”更是消失得沒有蹤影。一同消失的還有那眾多的“翠翠”們在江邊整塊麻石鋪就的臺階上一邊杵衣一邊追逐嬉水的笑聲。過去江邊那滿河水霧纏繞下若隱若現(xiàn)的吊腳樓,似乎僅是轉(zhuǎn)眼間便統(tǒng)統(tǒng)換成了一幢接著一幢高矮不一的沒有絲毫靈氣的水泥樓房。
歲月流逝,沅水河畔新一代的“翠翠”們再也看不到帆影,聽不到豪放粗野的“櫓歌”,見不到身健如牛、性野似豹的船工纖夫了。在沈從文的筆下,單是一條沅水就有30萬船夫在河上謀生呢。也許是為生計所迫,也許靈魂沒有了安適之所,眾多的“翠翠”們只好背井離鄉(xiāng)加入了“東進”“南下”的打工行列。即使是客旅他鄉(xiāng),她們選擇的也多是與水有關(guān)聯(lián)的都市,如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等地。
一個晨曦初露的早上,我乘著冒著黑煙的機船從洞庭湖沿沅水逆流而上,出洞庭、進桃源、入鳳凰,想去尋找那遺失的吊腳樓;也想感受一下坐在船艙里的悠閑和寂靜;甚至還想見證一下沈從文和張兆和在沅水邊培養(yǎng)出的古典愛情。就在我滿懷憧憬地眺望之際,黝黑的船老大卻指著江邊建起的一群群樓房說,它們當中一部分都是“翠翠”們賺來的……聽完,我的心情突顯沉重。凄風、冷雨,波橫、浪濁……難怪“翠翠”“夭夭”“瀟瀟”們?nèi)珨?shù)選擇了逃離,沒有了妖嬈的水霧滋潤,沒有了清澈的江水濯養(yǎng),沒有了豪放的水手們的寵愛,沒有了吊腳樓和一片片如森林般船帆的映襯,她們即使留下,也只能像長了瘌痢的男人頭上殘留的幾綹頭發(fā),難成風景了。
俱往矣,就連過去那些健壯如牛、半斤燒酒下肚便會揮篙舞櫓與人拼命的沅水漢子們,如今也只是佝僂著腰坐在樓房前目光呆滯地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劣等香煙。連狗們也是耷拉著腦袋,蜷縮在主人的腳跟,見到生人也是愛理不理,更遑論追逐叫喚了。
煙波湮沒下,沅水江畔那一幢幢消失的吊腳樓啊,成了我心頭一抹永遠也揮之不去的痛。
(選自《羊城晚報》2008年7月17日,有刪改)
對比欣賞
這兩篇文章都是以湘西景物為題材,《鴨窠圍的夜》著重表現(xiàn)的是自然美、人性美,而《消失的“吊腳樓”》則是對過去湘西獨特的沅水景觀的憧憬和對今天現(xiàn)狀的擔憂與思考。
下面對兩篇文章的寫作手法和表達技巧進行賞析。
《鴨窠圍的夜》運用了想象與實景融合的寫作手法。夜本是寂靜、黑暗、單調(diào)的,然而作家筆下的鴨窠圍的夜卻是熱鬧的,有著人物活動,有著音樂,有著色彩,是豐富多彩的。這里作家運用了想象,運用了自己過去的經(jīng)驗甚至親身經(jīng)歷,虛構(gòu)出來一個世外桃源。《消失的“吊腳樓”》一文,作者運用對比手法向讀者呈現(xiàn)了沅水二十年前后的不同:原來清澈的沅水、木船、櫓歌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渾濁的沅水中犁起條條黃色水路的尾部“突、突、突”冒出股股濃煙的機船;原來常與黃狗為伍,與“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自然景象相伴的“翠翠”更是消失得沒有蹤影;過去的吊腳樓,也換成了一幢接著一幢高矮不一的沒有絲毫靈氣的水泥樓房;就連過去那些健壯如牛、半斤燒酒下肚便會揮篙舞櫓與人拼命的沅水漢子們,如今也只是佝僂著腰坐在樓房前目光呆滯地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劣等香煙。這些變化通過對比手法表現(xiàn)出來,使文章內(nèi)容豐富,形象生動,中心明確。
《鴨窠圍的夜》在描寫時巧妙地采用了動靜結(jié)合的手法,使這種“田園牧歌”的情調(diào)在文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單看整個河面終被夜色籠罩時——“木筏上的火光,吊腳樓窗口的燈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間飄忽動人的火炬紅光”——我們的眼前便展開一幅充滿詩情的美麗畫卷。但畫卷不是靜止無聲的,旋即有婦人的唱曲聲、人們的笑嚷聲、吊腳樓下等待過年被宰的小羊悲哀的“咩咩”聲以及婦人與水手的對話聲此起彼伏地傳來。我們仿佛身臨其境,看到這聲色并茂的畫卷。《消失的“吊腳樓”》則運用了借代和排比等多種修辭手法。文中多次出現(xiàn)“翠翠”?!按浯洹笔巧驈奈南壬≌f《邊城》中的藝術(shù)形象,是湘西單純、美麗、善良、聰慧少女的代稱。作者借“翠翠”讓人們想起沈從文筆下“翠翠”的倩影;想起湘西青翠的山、碧綠的水,來來往往的船只,還有與自然和諧共處的人們,從而引起讀者的共鳴,為今天“翠翠”們的背井離鄉(xiāng)而感到心痛。文章在寫到“我乘著冒著黑煙的機船從洞庭湖沿沅水逆流而上……想感受一下坐在船艙里的悠閑和寂靜”時,運用了排比的手法:“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把感情抒發(fā)得淋漓盡致。
《鴨窠圍的夜》語言樸素而且簡約。比如寫那些上岸的水手:“提了桅燈,或燃一段廢纜子,搖晃著從船頭跳上了岸,從一堆石頭間的小路徑,爬到半山上吊腳樓房子那邊去,找尋自己的熟人,找尋自己的熟地?!边@些描寫樸素簡約,疏落有致?!断У摹暗跄_樓”》的句式長短結(jié)合,整散交錯,節(jié)奏舒緩從容,張弛適度。比如:“凄風、冷雨,波橫、浪濁……難怪‘翠翠’‘夭夭’‘瀟瀟’們?nèi)珨?shù)選擇了逃離……”讀起來跌宕起伏,既給人以美的享受,又給人以深刻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