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索第三百八十次站在菱花鏡前掐自己手腕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泛白。微弱的光芒透過窗欞投射到那條玲瓏剔透的紅紗裙上。衣衫下,她的身段玲瓏,每一寸肌膚都如雪般細膩,眉眼間的嬌俏剔透無比,宛如畫中仙。
她鎮(zhèn)定地對自己說:“平常心,平常心……不過是一條裙子,一條能夠襯得人天生麗質(zhì)的裙子而已。”
菱花鏡中紅衣翩躚,明明沒有風,輕紗卻如薄云一般緩緩飄蕩出柔美的弧度。耳邊傳來一陣低聲啜泣,不知隔了多遠,卻如同貓爪一樣,輕輕巧巧地撓過心尖。
那一刻,索索淚流滿面,泥瓦般的意志全線崩潰——
“鬧鬼啊……要出人命了……師祖救命啊……”
索索是個神侍。
所謂神侍,冠冕堂皇的說法是國師的入室弟子,天子廟中侍奉神明的人。平常幫著作惡多端的文武百官清清家里的怨靈,抓抓糾纏趕考書生的癡情狐貍精,大部分時間,她還是縮在神廟里睡大覺。
直到,宰相家里出了個千年女鬼。
雖是千年女鬼,可那女鬼卻不與她過多糾纏,沒幾招就丟盔棄甲跑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一條嫣紅的紗裙在原地閃著熒熒光亮。
索索鬼使神差地撿起它,披在了自己身上。沒想到這一穿,就再也脫不下來。
她試過火燒,試過刀砍,試過用自己不算差到慘絕人寰的法術(shù)去解封,結(jié)果……作為一個繼承國師位置的優(yōu)秀神侍,被一條小小的裙子給折騰得狼狽逃竄絕對是恥辱。國師大選在即,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羞恥的秘密,那還得了?
這事傳出去,青城山三千年老臉都會被丟盡。
唯一的解決方法,恐怕只有請師祖出面。
在某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索索終于收拾了行囊溜出國師府,直奔青城山祖師老窩!
月黑風高,鬧鬼夜。
如果地上那東西不是散發(fā)著強烈的妖氣的話,她會以為那是一個暴尸荒野的倒霉蛋??上?,老天爺沒那么輕易放過她。
索索并不是第一次遇見妖怪,卻是第一次在大晚上遇見滿身是血躺在地上的妖怪。更稀奇的是,這妖氣驚人的家伙居然還睜著一雙漆黑的眼與她對視。這等妖物只有兩個可能,要么是摔壞了腦袋,要么是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
顯然,眼前這只滿身濃郁妖氣的更加偏向于后者。
她被他的眼神震懾得連退了好幾步,眼睜睜地看著他掙扎著在地上撐起了身,妖里妖氣的臉上居然擠出一分僵硬至極的表情,喘息道:“終于……找到你了……”
一雙血淋淋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索索幾乎要尖聲叫起來,身體卻仿佛被人施了定身術(shù)一樣絲毫動彈不得。
那妖物萬分艱難地站起了身,搖搖晃晃向她走近了幾步,猙獰的臉上居然浮現(xiàn)出一絲生硬的笑,一雙血淋淋的手環(huán)住了她的肩。他說:“我找了你三百年……還好,天無絕人之路……”
“我不認識你??!”索索維持著原本的姿勢欲哭無淚,直到環(huán)抱著她的身體漸漸松懈滑落,她才艱澀地動了動手指。
破曉。
那個妖怪躺在地上只剩下了出的氣兒。她慌忙從懷里掏出匕首抵在他心口上,卻在用力的一瞬間有幾分猶豫。
這匕首上有師父的印,一刀刺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墒钦娴囊獨??
昨夜,她的模樣應(yīng)該是流仙裙幻化出來的樣子。這只妖怪認識的人應(yīng)該是那個罪魁禍首吧?如果能追本朔源,他會不會知道這條鬧鬼的裙子究竟怎么擺脫法?
日出,晨曦照亮了地上的那只妖怪。那是個雙十上下的年輕男子,在日光的照射下,他染血的身體正在漸漸透明,如同晨時的霧氣一樣消散。
索索在原地沉吟片刻,終于咬咬牙在原地替他念了個避光的咒。
索索并不知道一只重傷的妖怪該怎么救治,只能舀些水替他把身上的血擦掉了一些,等到夜里就用路邊沒有沾露水的葉子替他蓋上??墒?,日落日出,整整三天他都沒有醒過來。
莫非……已經(jīng)死了?
第四日清晨的陽光投射入眼睛,她終于按捺不住把匕首掏了出來——如果他實在醒不過來,她肯定不能把他留在這兒禍害百姓,不如干干脆脆殺了,然后去找?guī)熥妫?/p>
誰知,刀鋒剛剛劃入他的衣衫,她的手腕上驟然一陣冰涼!一只蒼白的手死死地扣住了她的命脈,活生生地把她的手腕掐出一道鮮紅的淤痕來。她一時手軟松開了匕首,倉皇間忽然對上一雙漆黑冰冷的眼。
他醒了。
這樣的狀況索索從來沒有想過,她干巴巴地看著那只妖怪冰封一樣的眼色:“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恩人?。∧隳隳恪I亦有道妖怪也不能沒、沒品的啊……”
他皺眉,冷道:“她在哪里?”
“什么她?”
手腕上的力道驟然加重,索索頓時連喘氣的力氣都被抽光殆盡,電光石火間頓悟了那只妖怪口中的她到底是誰。
她死命地點頭:“我、我知道我知道!那個她……她被我?guī)煾甘樟?!押、押去青城山我?guī)熥婺抢锪恕?/p>
那妖怪的臉色驟然凝重,眼里的殺機漸漸凝固。
索索哽咽:“我?guī)闳?,青城山入口全部是神侍!你一只……一個妖……過不去的!我……我又打不過你。哈哈哈——”
時間仿佛靜止,索索不知道那只妖怪思考了多久,她只知道手腕上那要人命的力道驟然消失的時候,她的心臟幾乎都要跟著停滯躍動,劫后余生的戰(zhàn)栗鋪天蓋地而來。腿一軟,索索軟綿綿地坐倒在了地上。
那人已經(jīng)走在前面,顯然是并不擔心她逃跑。
她狠狠地把匕首插回了腰間:妖怪,你等著!到了青城山,不把你抽筋扒皮我就死給你看!
去往青城山的路途總共只有半天,等待青城山山門打開卻需要一個月。青城一派乃是修仙的門派,門中前輩用法術(shù)支撐起了一個懸浮于半空的浮陸,一月之中,只有一日與地面相接。在山門大開那日之前,唯有在山下客棧暫住。
索索并不是一個積極向上的人,逃跑這種事情,被逮了三次后她就默默地放棄這等魯莽的法子。既來之,則安之,既然跑不了,那就是這只妖怪活該被師祖收了萬劫不復(fù)自作自受。
只是每每見到那只洗干凈了還挺好看的妖怪發(fā)呆的時候,她總會按捺不住心癢想做些壞事——不得不說,也許妖怪都比人要簡單得多,非常之……好騙。
自從第一次她嘗試著把溶血的藥混著雪梨汁端給他喝,他沒有半點兒防備地喝光后,她就發(fā)現(xiàn)了他這個特性。每天都放一點點藥,他身上的傷口整整半個月都不見好轉(zhuǎn)。
又一日黃昏,索索端著溶血牌雪梨汁笑嘻嘻奉上,附贈一抹諂媚的笑:“則均,你最喜歡的雪梨汁。”
叫則均的妖怪面無表情,卻合作地伸手接過了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一瞬間,索索突然生出一種正在拐賣小孩子的感覺。誰能夠想到,這么厲害的大妖怪其實愛死雪梨汁銀耳湯西瓜露這樣的甜食?雖然他沒有提過一句,不過這半個月甜飲伺候,他的眉頭明顯已經(jīng)松了許多……
看著他把一整碗“要你命雪梨汁”喝下肚,索索猥瑣地湊近笑:“好喝嗎?好喝的話,我下次上街給你買點兒更好喝的……”
則均冷眼道:“你身上有我的血印,不論你跑到哪里,我都能找到?!?/p>
言下之意,就是你快去買,大爺想喝。
索索默默地翻白眼,小心地收了碗掩上房門。算起來,這已經(jīng)是第十五碗。這種蠢蠢的大妖怪果然只會注意里面有沒有下帶法術(shù)的東西,相反對凡間藥物毫無感知啊。
這幾日他的臉色已經(jīng)越來越蒼白,顯然是傷口日日出血不止的問題。再有幾天,他應(yīng)該會更虛弱吧……
然后,等青城山門打開,她會讓他會魂飛魄散。
送完例行的溶血雪梨汁,索索幾乎是一路狂奔回了自己的客房——再不跑,月亮就要出來了!
幸好,則均在她身上結(jié)印,她才能夠每天晚上獨自在房間里面對流仙裙帶來的變化。這半個月,她已經(jīng)從原本的手忙腳亂慌張不已,到如今的輕車熟路。
房間里沒有一絲燭火,房門已經(jīng)被加了好幾重鎖,窗戶上門上甚至床上都貼了好幾重符紙。一切準備就緒,房間里忽然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她的身上漸漸泛起一絲光暈,原本鵝黃的紗衣漸漸泛起了紅暈??奁曤[隱傳來——
床的對面是一面菱花鏡。索索裹著棉被坐在床上,冷眼看著鏡子里那個和她神情全然不同的紅衣女子。
“我要見他……帶我出去……求求你……”
鏡子里的紅衣女子泫然欲泣,微微發(fā)亮的紅衣艷紅如血。
索索咧嘴笑道:“我不去,有種你自己出去,帶著那只妖怪走啊。否則到了青城山,我讓你們兩個都魂飛魄散,當真是生死相許殉情而亡哦?!?/p>
紅衣女子低低地哭出聲來:“我離不開你的身體,求求你,求求你……”
離不開?索索冷笑:“我法術(shù)的確不精,才會著了你的道,可你也別把我當傻子!你會不知道出去的辦法?你不過是想用我的身體獻祭,好讓你養(yǎng)全魂魄吧。”
或許外頭那個喜歡雪梨汁的蠢妖怪是真的只想要她的魂魄而已,可這個紅衣女子卻顯然并不知足,她要的是她索索的身體。
“你囚禁我,有朝一日被則均知道,他一定挖出你的心生吞活剝!”
“隨便!”索索干笑,“你看著,再過半個月是誰挖誰的心?!?/p>
一夜終于過去,日出時分,紅衣女子的尖聲哭叫才漸漸隱沒。索索累極,抱著被子在床上沉沉睡去,這一覺,居然昏睡到了正午。
客棧的廳堂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她拖著沉重的雙腿推開房門,第一眼見著的是坐在廳堂角落里某只白衣翩翩的妖怪。那么熱鬧的廳堂,只有他一個人仿佛移動的冰窟,把周圍的小小一圈暈染得安靜無比。干凈而通透,倒真是一派風韻。
索索微微愣了神,半天才拽回自己的目光。如果則均不是妖怪,如果他是個官家子弟或者書生秀才,估計要被許多名門閨秀溫香軟玉撕成千百塊吧?
只可惜,他是只妖怪。即使性子單純,他也是只兇惡起來會挖人心,喝人血的妖怪。
索索嘆了口氣,照例去客棧的廚房做甜點。
托昨晚那個紅衣女的福,這一次她在他的雪梨汁里面加了雙份溶血藥,外加一包砒霜。反正他是妖怪,普通的凡人毒藥也要不了他性命,而且,只要不施咒法,他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半個時辰后,“加量不加價要你小命”雪梨汁被送到了則均手中。索索有些緊張,拽著衣角小心地看著他把雪梨汁一口口咽下了肚。
他一舉一動都斯文至極,只可惜對象是一碗雪梨汁。她看著他別扭的動作,居然覺得有幾分……可愛?
忽然,他皺眉道:“你,沒睡好?”
“???”索索始料不及,干瞪眼了好一會兒干笑道,“哈哈哈,是啊,我每天殫精竭慮地想怎么才能伺候好你呀。還有半個月就要上青城山了,我怕你到時候覺得我沒用了要我小命。哈哈哈——”
她怎敢讓他知道,她夜夜無眠,是因為要防著他的小情人來和他相會?還因為日日擔心他會發(fā)現(xiàn)她天天給他下毒玩。
則均一愣,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小碗上,居然柔和了幾許。他說:“歸根結(jié)底,你終究救過我一命。只要你帶我找到千寧,我不殺你?!?/p>
“???”
陽光投射進窗戶,溫和的光灑落在則均的臉上。冷淡卻并不僵硬的聲音徐徐在房間里響起,他說:“妖既是化身為人,亦有人性。你待我真,我自不會害你?!?/p>
你待我真?
索索愣了神,為他這一句突如其來的四個字,胸口某個地方忽然狠狠一刺,心猶如抱著浮云墜崖,晃晃悠悠落入深淵,無處可攀附。
那是一種……抓不到的感覺。
那一夜,索索第一次沒有仔細設(shè)防。她并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也許是白天的砒霜下得有些內(nèi)疚,也許是今夜那個叫千寧的紅衣女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哭鬧,也許只是因為夜色太濃,房里太悶。
揭開符紙打開窗戶的一剎那,冷風灌入房間,她第一次有些猶豫,該不該來青城山。
則均真的很好騙,她說山門一個月開一次,他就信是三十日。誰告訴過他,一個月一次的意思是還要等三十天?
其實,山門明日就會開。
她本來就是打算等山門打開那天晚上直接沖上山,任憑他則均有三頭六臂也比不過青城一派那么多弟子阻攔吧?
一只妖怪就該被收拾,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應(yīng)當,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呢,為什么會心慌意亂?
“妖物!還不快束手就擒!”
夜空中,一個沙啞的聲音撕破了寂靜。緊接著銀光一閃,一抹冰涼險險地擦過索索的脖頸,被劃破的地方火燒一樣的疼痛驟然加??!
索索疼得想打滾,千鈞一發(fā)之際點亮了火折子,赫然見著面前不遠處站著一位仙風道骨的道者。一柄普普通通的桃木劍在月光下散發(fā)著陰寒的光。
“妖物,青城山腳下,豈容你為非作歹!”那道人一聲冷喝,伸手一畫便是一個印結(jié)鋪天蓋地而來。
索索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躲過了道人的連番攻擊,推開房門就往外跑,邊跑邊喊:“喂喂喂,你認錯人了!我、我是青城弟子!我……我只是……”只是被妖怪附體了而已?。?/p>
“妖物,受死吧!”
冰冷過后,手臂也火辣辣地燒痛起來,索索一頭撞死的心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一樣強烈——誰能告訴她,現(xiàn)在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狀況?她處心積慮地把則均拐到青城山來想讓師祖降妖伏魔,這突然殺出來的厲害路人甲是想干什么?。?/p>
夜色漆黑,月光也被隱沒,她看不見身后那人究竟追到了幾許,可那人卻可以憑著流仙裙清晰的紅光隨時隨地找到她。她跑到氣喘吁吁,忽然肩膀上一陣劇痛,肩頭居然躥出了一簇火苗燃燒起來!
道家的三味真火,烈火焚身,灰飛煙滅……
神志被前所未有的恐懼席卷,她幾乎是本能地念了個御風的咒法直奔客棧的另一頭,直接從窗戶摔進了則均的房間。
“則……”她艱澀地開口,努力抬頭對上則均詫異的眼。
則均整個人仿佛被雷霆擊中一般,微微愣神之后劇烈顫抖起來。幾乎是一瞬間,他出現(xiàn)在了她的身前捂住她肩膀上的火苗,狠狠地把她攬入了懷里。
“則均……小心……”索索想提醒他,那個道人就在他的身后,卻被他發(fā)紅的眼睛嚇到。
“千寧……”
兩個字,被他沙啞地輾轉(zhuǎn)在口中,徘徊在她的耳畔。仿佛壓抑了千年之久的疼,顫抖出聲,戛然而止,整個身心只剩下戰(zhàn)栗。
哀痛到極致,也許就是這樣的一個稱呼便再沒有言語。
索索心中一片冰涼,就連身上再度起了火,她都沒有感覺到絲毫炙熱。
“千寧!”
則均驚呼一聲,眼里的暴戾驟然積聚,整個房間里妖氣幾乎濃烈到讓人窒息,殺機肆虐。那個道人臉色一變,急退幾步想要從窗戶逃跑,只是,沒能來得及。
他只來得及退了兩步,胸口就破了一個大洞。則均的手穿梭而過,毫不留情,他冰冷的眼里沒有半分溫度。
那一瞬間,索索忽然發(fā)起抖來——她突然記起了,那天夜晚,千寧在她耳邊的獰笑,她說:“你囚禁我,有朝一日被則均知道,他一定挖出你的心生吞活剝。”
“千寧,我找了你好久?!?/p>
則均如同一個孩童,跪在地上輕輕抱住癱軟在地的索索,親昵地在她耳邊磨蹭,染了血的手撐在地上,留下鮮紅的印記。
那一刻,索索忽然很想問一句,如果我待你不真,你是不是也會像對他一樣對我,挖心活剝?
索索跑了,在則均微笑著說要去洗凈身上的血跡后。
她狼狽地想要離開那個壓抑得讓人窒息的地方。今夜是一場意外,意外的心悸,意外的……心疼,意外的清醒。如果不想讓這一切意外都成為必然,她只有走。
夜風涼如霜。
她在客棧外牽了一匹馬策馬揚鞭,微微散發(fā)著紅光的流仙裙引來許多人的驚呼,她卻茫然不知,只是一味地往與青城山相反的方向狂奔。一路上,屬于千寧的尖銳笑容在她的耳畔不斷徘徊。
“你害怕了是不是?你可知道,則均向來是最厲害的妖,也是最善良的妖,這一切,都是由我說了算……”
“五百年前,我在青城山腳下?lián)斓剿臅r候,他還是一個孩子。他很乖,我讓他殺誰,他就殺誰。你囚禁我,他一定會為我報仇的……”
“索索,你的心跳得很快呢,你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心亂?你為則均心亂,你不想引他上青城山,所以朝反方向跑,是不是?哈哈,你為他心亂!”
“閉嘴!”索索氣得大吼,抽出匕首,對著流仙裙擺一刀割下。胸口忽然被一陣疼痛侵襲。
裙擺碎了一條,腦海中那個聲音卻笑得越發(fā)嬌俏:“哎呀,果真女兒多情,索索,我還以為你們修道的女兒家都心如磐石呢,結(jié)果,還是躲不過小女兒心思,哈哈——”
“我不殺他是因為他救我一命,不過你,我可沒說過放過!”
既然全部的事情都是因為這條破裙子,她就破罐子破摔!索索一把抓住流仙裙剩下的衣擺一刀切下,胸口的疼痛驟然加劇。她一時不慎,身體從馬上墜落。
意識倏地抽離,所有的喧囂都歸為寧靜。
索索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噩夢,一個漫長的夢。噩夢中,她瞞著師父出門,私自為一座古宅鎮(zhèn)宅。沒想到在古宅里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妖魔鬼怪,只有一條漂亮得讓人炫目的紅裙子。她鬼使神差地留下了那條裙子,在月夜穿在了身上,然后裙子就仿佛嵌入了她的身體……后來,她想回師門找?guī)熥媲笾瑓s在路上救了一只厲害卻很蠢的喜歡吃甜食的妖怪……
“你醒了?”
醒?索索支撐著坐起身來,在刺眼的陽光下揉了揉眼睛。陽光下,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神情淡漠,正皺著眉頭打量她。一瞬間,她如墮冰窟。
則均。
不是……夢。
則均冷淡的目光全然沒有昨夜見到假千寧的那種溫度,他端來一碗藥遞到她手上,皺眉道:“你受了傷,我不會治凡人的傷,這是凡人大夫開的藥?!?/p>
他不但不計較她昨夜“連夜逃竄”,居然還去請了大夫?索索的下巴險些掉落下來,瞠目結(jié)舌道:“謝,謝謝啊……”
“昨夜意外,你又受傷,我便不計較你私自離開之罪。昨夜我已經(jīng)見過千寧,她并不在青城一派手中,你我盟約就此作罷。”
“???”
停滯片刻,則均神色微微尷尬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放在桌上,道:“大夫說,此藥甚苦。我嘗了一下,味道……”
“這是……”
“多謝半月同程,后會有期。”他微微頷首,身形漸漸消散。
“則均!”
索索急急去抓,手卻穿過一片虛空,心在那一刻也空出了一大片來,任憑多少百般滋味都填塞不滿。來無影,去無蹤,這便是妖嗎?
桌上的布包并不飽滿,她猶豫著打開了它。
里面是一小包糕點,五花八門,精巧無比,卻顯然都是甜的。
則均離開后的一個時辰,青城山門終于大開。
索索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獨自上山的。向師祖講述完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經(jīng)是月亮初升時分,她當著所有師叔的面,任由身體的變化展露在月光之下——
先是身體漸漸開始泛紅,繼而是原本的衣服漸漸改變質(zhì)地,只半個時辰,原本的衣衫就變成一條完整的紅色紗裙,耳邊那個熟悉的尖銳嬉笑聲卻遲遲未響起。
師祖凝神良久,道:“這條流仙裙并不是鬼魅妖邪之物。雖是靈物,性卻溫善,你穿上后脫不下來,想來也是一番機緣?!?/p>
“可是一到夜晚千寧她明明……”并非妖邪之物?還性情溫善一番機緣?!索索氣得咬牙切齒,不要告訴她,那個處心積慮的千寧還不算妖邪是仙女是大羅神仙,屈尊特地想要借她的身體一用!去它的靈物!
“靈物皆有性情,這流仙裙想來是不喜白日光亮……”
“這破裙子不喜白日光亮,我……”索索只覺得頭暈?zāi)垦?,只想撓墻?/p>
師祖長嘆一口氣道:“既然索索不喜,那師祖便幫你去了它也無妨……”
“好,去掉!”
脫下流仙裙其實只是花了一個小小的咒法。索索只覺得身上一陣冰涼,那一條鮮紅的裙子就已經(jīng)蛻落在了地上。沒有千寧尖銳的聲音,也沒有之前那么多的鬼魅,它就像一條普普通通的裙子一樣躺在地上,毫無生機。
有一瞬間,她甚至懷疑,是不是附在她身上的千寧其實已經(jīng)被青城山的仙氣給制伏,魂飛魄散了?
不然這流仙裙脫得也……太容易了。
忽然,門口一陣喧嘩。一個青城弟子蒼白著臉跌跌撞撞地跑進殿內(nèi),倉皇道:“師、師尊!有人闖山!”
有人闖山?索索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不祥的預(yù)感籠上心頭。
事實證明,只要牽扯到則均,所有的壞預(yù)感都會成真。索索匆匆收拾好流仙裙就沖向殿外山門,遠遠地就見到了那只一身白衣的妖怪站在青城弟子中間執(zhí)劍而立。
青城山畢竟不比凡間,青城弟子又不是個個都和她索索一樣是個法術(shù)的半吊子。則均被一群青城弟子圍在中間,不消片刻便已經(jīng)傷痕累累。
索索看得揪心,卻不知道怎么去阻止,只能扯了扯師祖的袖擺低聲道:“師尊,這只妖怪他……他沒那么壞,他闖山門應(yīng)該是有緣由的,師祖,您饒他一命吧……”
師祖沉吟片刻,揚聲冷喝:“妖物,你硬闖青城山,意欲何為?”
則均的目光掃過每一個青城弟子,最后落在師祖身上,頓時又陰冷了幾分。他道:“交出千寧?!?/p>
“青城山?jīng)]有叫千寧的人?!?/p>
則均聞言冷笑出聲,嗓音如同沙粒一樣嘶啞,他道:“交出千寧!否則,我舍了性命也定然血洗青城!包括你?!?/p>
最末,他的目光落在索索身上,滿眼的殺戮。
索索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這一切,仿佛是有人為這一場僵持設(shè)定了一個冷靜的時間,時間一過,所有的廝殺頃刻間籠蓋了青城山門。
血腥氣彌漫在山谷間,則均身上已經(jīng)沾了數(shù)不盡的鮮血,白衣已經(jīng)紅遍,不知道是青城弟子的鮮血,還是他自己的。
最后,他躺倒在地上,發(fā)紅的眼睛卻毫不示弱地盯著每一個企圖靠近他的青城弟子,仿佛是來自煉獄的修羅。
戰(zhàn)終。
索索僵硬地擠開人群走到他面前,見到那一地的血卻語無倫次:“則均……你不是見過千寧嗎,她不在青城山,真的不在……則均,你……會不會死?則均,這次我沒騙你,她真的不在,她不見了,真的不見了……”
則均的目光卻只是憎惡,他仰頭看著天,良久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道:“交出千寧。別以為我看不見,你們就可以騙我?!?/p>
索索瞪圓了眼睛,良久才從驚詫中回過神來:“你……你說你看不見?”看不見,怎么可能?他根本不像看不見的樣子啊!
則均卻已經(jīng)閉上了眼,氣息奄奄。
則均最終被安置到了水牢。
索索磨了師祖整整一天,才換回了那只妖怪的一條小命。代價是他一身的妖氣要被水牢里引的天池之水洗凈。
脫胎換骨之疼,何其難熬?索索不敢去看,不敢去聽,直到第三日才悄悄帶了些則均愛吃的糕點去到水牢。
水牢里,則均臉色慘白,雙目緊閉,身上無數(shù)道傷口猶如新傷一樣泛著鮮紅的色澤。
妖,怎么也會這樣?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那么重的傷勢,他也不過三天昏睡就恢復(fù)了,這一次怎么會……
索索呆呆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糕點,陡然想起來,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那半個月的溶血藥。連師祖都放了他一條生路,可是真正害他險些喪命的,卻是她。
思緒紛亂間,水中的則均卻忽然睜開了眼,她頓時慌了神,良久才忽然清醒過來,他那日說過,他看不見。
雖然,他平日里沒有半分失明的模樣,可是這家伙根本不會撒謊。他說看不見,就必定是真的——這怎么可能呢?”
“則、則均……你好些了嗎?”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我?guī)Я诵└恻c來,都是你愛吃的……”
則均支撐起身體,冷笑道:“這一次,下藥了嗎?”
“你……都知道了?對不起,我……”
“罷了?!彼刂氐乜可纤巫钌钐幍膲Ρ冢瑹o聲地喘息。
索索心中一動,悄悄地上前兩步湊近他,卻在一瞬間接收到他犀利的目光。頓時,心跳紛亂起來:“你、你不是看不見……”
“我是看不見?!彼涞?,“不過我是妖,你是人?!?/p>
“什、什么意思……”
話剛出口,她就已經(jīng)悟了。妖類千奇百怪,誰規(guī)定眼睛看不見就代表他沒有辦法知道周遭的事情呢?人類如此渺小脆弱,瞎了眼睛就寸步難行,可是妖類卻根本不一樣。有天生千里眼的妖,就有天生目不能視的妖。也許,則均就是那種不需要眼睛的妖。
則均卻不再理她,只是蜷曲在墻角,任由牢房里的暗影漸漸地籠蓋上自己的身體。水牢陰寒,他沾滿了血污的身體雖沒有一絲顫抖,卻再也沒有往日的凌厲。
不管再厲害的妖怪,在青城山的水牢里,恐怕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了。
“則均。”
“則均,你的傷要不要緊?”
“則均,對不起,我……”
水牢里寂靜如同黑夜,只有巖石縫隙中流出的山泉落在水池中,滴答作響。
索索的心也隨著這規(guī)律的滴答聲漸漸平復(fù)。她強打起精神,苦笑道:“則均,你不是要找千寧嗎?眼睛不好,就算她到了你面前你也不知道啊。我即使有心幫你,恐怕也愛莫能助。”
則均的身體猛然一顫,目光幽幽地落在了她身上。
索索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卻是心灰意冷。不久之前,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被這干凈純?nèi)坏哪抗舛⒌檬肿銦o措,可是真相是他根本看不見,所以才有那樣的目光吧……
“帶我去見千寧。我能夠感覺到她在這里,她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喘息道,“我不需要眼睛就能找到她的轉(zhuǎn)世,索索,青城讓我為那些性命償命我也甘愿,我只想見千寧一面,我找了她整整三百年,我只想見她一面,你幫我,好不好?”
他的神情前所未有地脆弱,索索卻止不住心中的苦澀,還有一絲別的什么。也許這種情緒叫做灰心喪氣,或者叫做忌妒。此時此刻,如果千寧真的出現(xiàn)在青城,她怕自己會忍不住私心讓她灰飛煙滅。
她占據(jù)了他幾乎所有的感情,那么濃烈,那么絕望。他的世界都是以千寧為轉(zhuǎn)移,可那個處心積慮的千寧有什么資格擁有這樣的情感?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在他心上留下一絲痕跡。
感情,原本就是兩個人的事情,根本沒有配與不配。
“可是千寧真的不在青城山,也許她曾經(jīng)在過,可是現(xiàn)在不在了?!蹦┝?,她只是嘆息,收拾好糕點緩緩?fù)顺鏊?。臨走她又折回,咬牙道,“一個月前,我在一座古宅得到了一條流仙裙,穿上后脫不下來。你的那個千寧……我想就是那條流仙裙上的魂魄,之前被那個道人追殺的人也是我,晚上的我?!?/p>
“你說什么?”水牢里的則均陡然抬頭,滿臉震驚。
索索輕聲道:“對不起,一直瞞著你不讓你和她見面。昨夜師祖幫我脫下了流仙裙,那個一直跟著我的魂魄就再沒有出聲,我懷疑,她是已經(jīng)離開青城山了。我過會兒會讓人把流仙裙送給你,你……你帶上它去找千寧吧?!?/p>
“你……”
水牢牢門終于合上,把則均接下去的話阻隔得干干凈凈。索索輕輕舒了一口氣,提起袖子擦干眼角沒骨氣的濕潤,回房捧了流仙裙到牢門口。
這一場鬧劇,從流仙裙開始,就從流仙裙停止吧。
終究緣分難求,大不了不求了。
一個月匆匆而過。
索索在房間里龜縮了整整一個月,直到青城山門開的日子,才匆匆收拾了行囊下山,夜晚便住在一個月前與則均朝夕相處的客棧。
脫下流仙裙,她就只是索索。即使月亮已經(jīng)東升,鏡子里人影依舊長得相當粗糙。要是和千寧相比,的確可以算是天與地。難怪則均連個眼角都沒有給她……
其實,那只妖怪就是看臉吧,渾蛋!
忽然,房間里的燭火一暗,一陣尖銳的笑聲在房間里響了起來——
千寧!
索索只覺得身上一陣毛骨悚然——冤家路窄!她居然還有膽子找上門!
鏡子里,那個容貌艷麗的紅衣女子正站在她的身后,眼里滿是怨毒。鬼使神差地,她回頭望了一眼,頃刻間僵硬了身體。
千寧。她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真的和她在現(xiàn)實中面對面地站在一起——她是鬼,還是人?
“你居然還活著。”紅衣女子譏笑道。
“為什么你會在這里?”索索咬牙切齒,自從流仙裙被強行扒下來,她就再沒有聽到過她的聲音,她還以為她不是魂飛魄散就是逃命天涯去了,她居然還會折回這里……是來找則均的?不對,流仙裙不是在則均手上嗎?
紅衣女子的笑容越發(fā)揶揄,姣好的面容漸漸被猙獰的神色覆蓋。她獰笑道:“千寧,今天可沒有人會來救你,你是喜歡被挖心而死,還是血盡而亡?”
索索一愣,紅衣女子冰冷的手就已經(jīng)掐到了她的脖頸上。她卻不掙扎,只是遲疑道:“你……叫我什么?”
窒息感漸漸籠罩整個身體,索索在慌亂中念了個御火咒,卻毫無作用。掙扎浮沉中,紅衣女子尖銳的聲音如同怨靈一樣縈繞在耳邊。
“你算什么?我撿來的孩子,我傾心培養(yǎng)的人,你們不過相識數(shù)月,你就叫他離開我?”
“千寧,三百年前你讓他為了你與我作對,三百年后我就有辦法能讓你們自相殘殺!那個傻孩子已經(jīng)死在青城山了吧,哈哈,只可惜你不是他親手殺死的。不過,由我來也是一樣的……”
“是……你……”
窒息中,索索的心越來越清明。許多早就流逝在歲月里的記憶忽然風馳電掣般沖進因為窒息而迷蒙的腦海。
流仙裙是他送的,它本來就不是什么妖物,只是這只妖怪故意混淆視聽……
她不是千寧,她才是。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一劍,電光石火之間貫穿紅衣女子的胸口。她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徐徐倒在地上,身體如同煙花一樣消失殆盡。
索索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咳嗽不止,好不容易喘過氣來,第一眼見著的是一襲白色衣擺。
則均。
一時間,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齊涌上心頭,索索的,千寧的,百般滋味快要溢出身體,卻沒有一絲可以清晰地找到一句話,一個動作來表達。她只呆呆地看著他,眼眶干澀無比。直到她狠命眨了眨眼,眼淚才瞬間涌了出來。
流仙裙一瀉而下,落在她的身邊。夜色下,它精致的裙擺微微散發(fā)著紅光,映襯著月色顯得越發(fā)柔和。
索索愣愣地看著,良久才把它輕輕抱了起來勒進懷里,惡狠狠地咬了一口。
第一次遇見則均,她剛剛修為過百年,差一點點就能摸到地仙的門檻兒,結(jié)果卻遇見了他這只大妖怪。那一場斗法持續(xù)了三天三夜,師父贈的流仙裙碎成了無數(shù)塊布條。她逮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扒了他的衣裳剪成八百段,以泄心頭之恨。
那一次,冰塊臉的大妖怪氣得差點兒自毀修為灰飛煙滅。誰又能料到,后來的后來,老天開了個玩笑。
她一百零一歲生辰,則均連續(xù)七七四十九天徹夜不眠,把自己的妖力注入這條紅紗裙里,才造就了今日的流仙裙。
她還記得,月圓之夜,他僵硬的臉上泛著可疑的紅暈,拎著裙子眼神亂飛,別別扭扭才擠出一句:“賠你的?!?/p>
她當時看了只發(fā)呆,脫口而出:“全是妖氣,這不是流仙裙,是流妖裙吧……你送我裙子做什么?”
誰知則均卻露出一絲委屈神色,良久才揪著衣擺道:“我……我只是覺得,你穿紅衣最順眼?!?/p>
她聽罷更呆,臉卻漸漸地灼燒了起來。他哪里知道,他當時的別扭模樣,才堪稱風景。
記憶如同潮涌,鋪天蓋地而來,又浩浩蕩蕩退卻。
索索只花了片刻便抽回思緒,匆匆看了一眼則均,又看了一眼流仙裙。千百句話居然挑不到一句可以緩解心跳的。
三百年前,她被他的師父一掌打得險些魂飛魄散;三百年后,她還被他師父附在身上騙得暈頭轉(zhuǎn)向。這筆賬,如何算?
三百年來,他尋覓之苦,如何還?
則均盯著紅衣女子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抬起頭,微皺眉頭:“你……上次走得太疾?!?/p>
如果她能多待上一小會兒,她就能夠聽到他失控的聲音,千寧。
如果她能多待上片刻,所有的誤會就能消融……
“???”
索索瞬間呆滯,醞釀了許久的話語被拋到九重天,直到則均的擁抱把她環(huán)繞得結(jié)結(jié)實實,她才回過神來:“你,我……”
“千寧?!?/p>
索索不知道該不該應(yīng)聲,則均卻在她的肩頭笑出聲來。
沒有多余的感傷,更沒有無謂的纏綿。
那一刻,她突然釋懷。
千寧于則均,則均于索索,三百年尋覓,其實不過是為了一句簡單的呼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