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粉骷髏

【簡介】：她遇見他的時候他只是一個被人罵被人趕的神棍，可是她仍舊愛他，唯愿一直陪在他身邊，看山看海直到天長。卻不料，他把她帶走，對她父母勒索大筆錢財，只為贖回他一直深愛的青樓女子。她明知他心里有人，也不恨，繼續(xù)等，卻不知，他再次帶她走，從此，她淪落為青樓女子，還染上重病。五年后，他回來了，看到她這個模樣，她心疼萬分，但彼此都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一部黑色小車很快停定，玫瑰被人從車上推了下去，全身一陣劇痛。在小車揚長而去的須臾，她張嘴就忍不住吐了起來。

她覺得難受，胃像是被大火燒過那樣，每一寸神經都突突突地跳痛著。她恍了恍神，才發(fā)現自己被人強行送到西湖邊，風很大，她渾身一個哆嗦，差點兒摔一跤。

手心攥著剛剛那人硬塞過來的幾張鈔票，她帶著七分醉意，踩著搖擺不停的步子慢慢走著，她并沒有發(fā)現鮮血是什么時候從雙腿內側流淌下來的，一滴一滴，被她用鞋子踩得支離破碎。

直到走了很遠，她才感覺下身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剛剛那個男人……呵呵，才只是兩個時辰吧，玫瑰就感覺自己經歷了一場浩瀚滔天的地獄之劫，她幾乎被那個男人給玩弄至死。她繼續(xù)往前邁著小步子，每走一步，都疼得錐心，她只是一直艱難地咬著牙，咬破了嘴唇，也渾然不知。

拐入住的地方的那條小路的時候，早已有平常光顧她的客人等在那里。

“玫瑰，你上哪兒去了？大爺我等你等了好久！”

“玫瑰，今晚讓爺爽一把，爺就給你多一倍價錢！”

“玫瑰，怎么不理人了？沒看到爺在跟你說話嗎？”

玫瑰恍然不覺，她只是覺得，耳畔突然變得很安靜很安靜。她下體早就停止了流血，結了痂的血凝在大腿的皮肉上，像一條長長的丑陋的疤。

她看到，杰西站在那條小路的盡頭，昏暗的路燈照得他一臉黃。他只是深深地凝望著她。

這仿佛只是一場夢，美麗到極致的一場夢，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杰西，距離她越來越近，近得只要她伸出手，就可以觸到他的臉寵一樣。她終于聽到杰西的聲音，他朝她喊：“曉雨，曉雨！”

她疑心自己是掉眼淚了，不然眼前怎么會越來越模糊，她抬起手指，輕輕地擦了擦眼角的淚，放到鼻下一看，才發(fā)現那都是血。

沉沉的黑夜中，她渾身都在流著血。

失去意識之前，前塵往事，都像是一幕幕影戲在眼前飛速閃現，玫瑰感覺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軟，變得輕飄飄的，她終于還是咧開嘴笑，真好，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人記得她最初的名字，曉雨，曉雨，嗯，她是叫曉雨……

1

那一年曉雨只有十五歲，她遇上了一個叫做杰西的英國男子，她對他一見鐘情。

曉雨還記得第一次遇見杰西的情景，當時杰西假扮成神父的樣子，穿一身黑色的卻無比妥帖的衣服，捧著一本《圣經》給來來往往的路人“指點迷津”，不少善男信女當真以為他是神父，紛紛捐錢給他讓他指點迷津。

杰西的五官長得極深邃，他的嘴巴上還貼著假胡子，身材高大的他穿上神父的裝束以后器宇軒昂，曉雨當時路過，只是隨意抬頭瞥了一眼，便迅速被他的外形給迷倒。

其實杰西也不過是二十歲出頭的樣子，但一張臉長得滄桑和老成，還有那一口別扭但有趣的腔調，他的出現，無疑是當時清水鎮(zhèn)里最為轟動的事情。杰西還被人拍了照片放上《申報》大肆報道了一番，儼然一個大明星的樣子。

可是曉雨并沒有想過，杰西只是一個冒牌的神父。那一天天氣很陰沉，烏云團團遮住大片天空，杰西道貌岸然地出現在路上，有許許多多經過的路人對他揚手打招呼，他抿唇輕笑，一雙藍寶石的眼睛微微閃爍著光芒。

曉雨像個密謀著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的探子，悄無聲息地跟在他的身后。她覺得自己很膽小，可是又做出一件其他人都沒敢做成的事情。后來杰西告訴她，其實他一早就知道有個小姑娘每一天都會悄悄跟蹤自己，他只是不說，也不回頭去，可一切都是澄明的。也就是說，從最開始的相遇，杰西就知道曉雨對自己的心意。

曉雨并沒有看到那幾個穿著西裝的金發(fā)男子是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他們出現得很迅猛，然后抓住杰西的手，一個拳頭狠狠地揮中他的左邊臉。曉雨驚呼了一聲，然后邁開雙腿跑了過去。

在她心中，杰西的地位是神圣的，在這之前，她從來不曾遇到過像杰西這樣的男子，就算后來知道他只是一個招搖撞騙的神棍，她也毫不介意。曉雨跑到杰西的身邊，來不及有所動作，便見那些人搶走了杰西所有的錢。

“你們怎么可以搶神父的錢？”曉雨從來都是膽小怕事的女孩，但那一刻，她變得無比英勇，在杰西驚愕的眼睛下，她小小的身體像是蘊藏著無窮力量。她張開雙臂擋住其中一個人的去路，質問他。

那個人只是不屑地笑了笑，然后用蹩腳的中文對曉雨說：“小女孩，你們都被他給騙了！他不是神父！他是假的，他是神棍！他只是來騙你們中國人的錢！”

不可能！曉雨在心里面吶喊。

“哈哈哈！”那幾個搶了錢的外國人揚長而去，可那拖著長長尾音的笑聲卻刺痛了曉雨的心，曉雨轉過身，看到杰西一臉挫敗地趴在地上，久久沒有站起身。

“神父……”她小跑過去，扶起他。

“我不是神父。”杰西慢慢爬起來，伸出手，很容易地揩走嘴角的一滴血。

“那你是什么？”曉雨不敢置信地問。

“神棍吧……”杰西露出自己孩子氣的一面，摸著自己頭上薄薄軟軟的金發(fā)，笑得一臉坦率。

杰西來中國很長一段時間，也不太分得清黃皮膚們的面孔，可他偏偏就這樣記住了曉雨那一張只有十五歲的還一臉濃厚稚氣的面孔。

曉雨還記得那一天天空最后還是下起了狂烈的暴雨，她一個人跑去避雨，然后看著杰西在暴雨中慢慢走著回去，曉雨不知道他為什么走得這么慢，也許是在思考事情，然后，她唯一能看到的，是他一身黑色的衣服都濕透了，濕透了……

2

杰西是神棍的事情很快就宣揚了開去，自此之后，所有人見到他都會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他自然是不敢再穿著神父的衣服出來招搖撞騙，可他終究要出來走動，每次回去身上都會落下不同的傷，也沒有人愿意讓他買任何東西。

只有曉雨是例外的。

她知道他住在哪里，于是每一天都會在同一個時間送食物到他住的地方，她還會陪他說話聊天，教他更多更多的漢字。杰西恢復成平時的裝扮，穿白襯衣和米色的休閑西褲，一頭金發(fā)閃爍著耀眼的光彩，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會彎起一個很好看的弧度，活脫脫就是一個還沒長大的男孩。

“杰西，你每天都待在屋子里不悶嗎？”杰西住的地方條件十分糟糕，潮濕又逼仄的小房子，終年不見一絲陽光照射進來，杰西卻自得其樂，嘴巴上叼著一根九尾巴草，搖頭晃腦地說：“我不會悶，我每天都在畫畫呢，然后拿出去賣，就有錢了！”

“那你都畫的什么？”曉雨托著下巴問，她很好奇他每次畫的是什么，可是她又不敢問他。

“她！我都是畫的她，怎么樣，很好看對吧？”杰西其實很大方，雖然他欠了一身的債，而且也像是一事無成的樣子，但他臉上真誠的笑容總是能打動曉雨的心。杰西把還在創(chuàng)作著的畫展示到曉雨的面前，曉雨愣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說什么話才好。

她只看到，杰西的白色畫紙上，用簡單的炭筆勾勒著一個娉婷婀娜的女子，她不知道這樣的女子算不算得上是美貌的，但是她很肯定，這畫紙上的女子有一雙勾人的眼，狹長的丹鳳眼，桃花運一定很好。

“杰西，你喜歡她？”曉雨小心翼翼地問。

“是的，我來杭州，就是為了找她！”說起自己的心上人，杰西的臉上滿滿的都是興奮和激動，“為了來杭州，我吃了很多的苦，也借了很多的錢，我也是逼于無奈才假扮神父的……”

“那你找到她沒有？”曉雨擔心的只是這個問題。

“找到了?！苯芪骱鋈痪妥兊玫吐淞耍胤畔庐嫲?，口氣也變得淡淡的，似在努力壓抑什么情感一樣?！扒安痪?，我找到她了?！彼硨χ鴷杂?，所以曉雨看不見此刻他臉上的表情。

“可是她已經不認得我了”，“可是她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可是……”曉雨多想杰西回答的是這些，可是杰西久久沒有說話，他的側臉寫滿了濃濃的憂傷。

“可是，她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已經不認識的人了?！弊詈螅芪魇沁@么告訴曉雨的。

曉雨的父母終究還是知道了她每天都偷偷出門給杰西送去東西。他們把曉雨困在家里，不讓她出門。

在遇見杰西以前，曉雨的人生是單調的乏味的，她每天都只能在家里閑著，不論讀書還是寫字，都會有專門的先生到她家給她上課，她也從來沒有上過私塾，不曾體會過和其他同齡的孩子一起上學的快樂。

而這一切，杰西都有告訴過她，她還記得杰西對她說：“曉雨，我以前在學校每天都忙著和別人打架和鬧事，可是我是快樂的。”這時，曉雨就會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個悲哀的小孩子，她擁有別人一輩子都羨慕不來的家庭，卻沒有自由也沒有朋友。可是杰西卻沒有告訴曉雨，當他出事了的時候，他那些所謂的朋友，統(tǒng)統(tǒng)都消失不見，沒有一個人愿意幫助他。

日復一日，曉雨都只能被關在房間里透過小小的窗戶看外面的天空。無論是晴天還是陰天，她唯一能想到的，都是與杰西有關的事情。她總是在想，杰西這個時候在做什么，吃了東西沒有，還有沒有偷偷摸摸地跑出去，會不會還被人一看到就追著打，那些追債的人還有沒有回來欺負他……

她想，她就是在這些日益龐大的思念中，漸漸愛上了這個單純快樂的男孩。

3

曉雨又一次夢見杰西。

她夢見那是她十六歲的生日，父母給她置辦了一場很隆重的生日宴會，杭州有威望的名流都有出席，她還被父母打扮得很漂亮，穿漂亮的裙子，臉上還化著精致的妝，可是她一點兒都不開心，因為她見不到杰西。

那個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英俊少年。

“曉雨，我來看你了……”生日宴會中，曉雨看著身邊的人跳了一支又一支的舞，有人給她唱歌，也有人熱烈地鼓掌，突然，她聽見魂牽夢繞的聲音，轉過頭去，便看到杰西渾身是血地出現在眼前。

“杰西！”曉雨震驚地朝杰西跑過去，腳下不知踩到什么，重重一絆，她便整個人失去重心地跌下去，疼痛讓她當場昏迷過去……

“杰西！”曉雨從噩夢中掙扎著清醒過來，突然，她看見小小的、已經關上的窗口洞開著，一抹高大的身影身手敏捷地跳了進來。她來不及驚呼一聲，那人用一只溫暖干燥的手捂住她欲發(fā)聲的嘴巴：“曉雨，是我。”

回過頭，曉雨便看到杰西那一張和平日無異的輕松笑臉。

踢踏踢踏。

腳步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但是心臟的位置，卻始終回蕩著突突的心跳聲。曉雨的手被杰西一直牽著，她踩著他的步子，他們一直奔跑著奔跑著，仿佛，眼前這段路會一直延伸下去，沒有盡頭一樣。

“杰西，你怎么會來？”曉雨感覺自己的臉很紅很紅，她忽然想起一個詞：私奔。

“我聽說你被關在家里了，所以我來救你出去！”杰西的笑聲一直在曉雨的耳畔回蕩著，像一曲動聽的歌謠，百聽不厭。

杰西，你真好。那一刻，曉雨還不知道杰西會帶她去什么地方，但是，她卻愿意這樣一直被他牽著，一直奔跑，奔跑……直到，地老天荒。

曉雨是在那一晚看到楚喬的。

楚喬有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蕩漾著一池子春水，閃耀著粼粼的波光。她就站在那里，在一群同樣脂粉氣濃重的女子當中，尤為出眾。她著一身開衩的絳紫色旗袍，一雙小腿像蓮藕一樣嫩白細滑，她搖著一把扇子，狹長的眼睛斜斜挑高，紅潤的嘴角掛著一個極淡的笑容，當看到杰西正在看她的時候，臉上閃現過一絲的錯愕，但旋即，又恢復過來。

“杰西，她就是……”曉雨不明白為什么杰西會帶她來到這樣的地方，是的，曉雨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地方。這里有著形形色色的男人，然后也有著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孔雀一樣張揚自己美麗的女人。她那一雙小鹿一樣清澈的眼睛，還看到那些女人之所以打扮得如此驚艷，其實都是為了吸引那些來這里的男人。

那一刻，曉雨是看不懂這些的。可是誰也不會想到，沒過幾年，她卻成了這堆庸俗女人中的一員，每一天都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楚喬！”杰西莽撞地跑了過去，楚喬正忙著和一個禿頭發(fā)胖的男子調情，她只是輕挑眼角，斜斜地瞟了一眼杰西的一張漸漸通紅的臉，淡淡地問一聲：“你為什么還要來找我？”

“我……”杰西無措地咬了咬唇，光潔的額頭都開始爬滿密密麻麻的汗珠，“我想你了?！?/p>

“你憑什么想我？”楚喬冷冷地笑了，“一個身上沒錢又到處騙錢的外國佬，憑什么想我？”

曉雨不敢相信，這么美麗的女子，竟然有這樣一張惡毒無比的嘴！

“你不要太過分了！”曉雨忍不住，欺身上前兩步。

“曉雨！”杰西把沖動的曉雨拉到一邊，他定定地看著楚喬那張盛氣凌人的臉，慢慢地開口，一字一頓地說，“楚喬，我很快就會變得很有錢，我一定會再來找你的。”這一句中文，他說得無比流暢清晰，地地道道。

后來，杰西喝得爛醉，曉雨一直靜靜地陪著他，看他喝酒，聽他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去安慰他，她只是也覺得很難過。她無意中看到杰西的錢夾子，里面的錢只夠他這一頓近乎瘋狂的酒錢，他的身上再也沒有多余的錢。然而，他明明親口給楚喬許下過承諾，是的，承諾，曉雨天真地認為，杰西會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但現在，她疑惑了，懷疑了，也許，杰西并沒有她想象中那么美好……

“楚喬，楚喬……”杰西一直念叨著楚喬的名字，直到天亮。

酒醒以后，杰西并沒有把曉雨帶到從前的住處，他對她說，他搬地方住了，以后要住一個好一點兒的房子，有充足的光線，可以畫很多很多的畫。

曉雨明知道她的父母很快就會找上門來，但她仍然是快樂的，她跟著杰西去賣畫，跟著杰西去吃飯，杰西還帶她去看皮影戲，一場接一場，樂此不疲。他總會小心地牽著她的手，溫暖干燥的手心，總會讓她那一張精致的小臉驀地燒紅起來。

“杰西，謝謝你。”

“謝我？謝我什么？”杰西不明所以地問。

“其實，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很慶幸，這一天是你陪著我一起過的……”曉雨十六歲了，可是，她卻感覺自己長大了。

但是杰西卻沒有回應她，只是支支吾吾了一陣，不知道在想什么。

“曉雨，對不起。”曉雨不知道他在道歉什么，“對不起，我對不起你?！?/p>

“什么意思？”

“我要送你回家?！?/p>

4

曉雨愕然地看著父母沖過來擁抱自己。她像是一個壞掉的布偶，一動不動，不論他們在她的耳畔說了一些什么話。

“曉雨，你被人綁架了，你知道不知道？”

“爸，媽，你們在說什么？”綁架？她怎么會是被人綁架呢，她只是跟著杰西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而已。

“你被那個神棍給帶走，他跟我們勒索很多很多的錢才保你平安歸來！”

曉雨不敢相信父母口中所說的事實，她狠狠地推開他們，然后朝著杰西的住處奔跑過去。哪里還有什么人，小小的屋子除了散落一地的畫紙，還有在半空中不停飛舞的塵埃，曉雨并沒有看到杰西。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然后又跑出去，往某個地方邁腿奔跑。

那是白天，楚喬自然是待在屋子里睡覺的，她聽到什么巨響才猛然醒轉，睜開眼，便看到杰西一臉笑容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自然是驚愕不已的，來不及換上一臉冰冷的神情，便感覺手腕一緊，杰西的手無聲無息地纏了過來，他用力地牽住她的手：“楚喬，我說過我會有很多很多的錢，我現在要贖你回去了。”

“你說什么？你哪里來的錢？”

“你不要管，反正我要帶你走！”

“杰西！”楚喬失神地叫著他的名字。

“楚喬，我愛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做什么都在所不惜?！苯芪鲝垞P地笑了笑，他一個低頭，就輕易吻住了楚喬小巧又飽滿的紅唇。

他們都沒有看到，門外還站著一個人，她感覺自己渾身冰冷，冷得就像是泡在冰水里一樣。她想笑，但一咧開嘴眼角的淚便如那落葉一樣紛紛掉落下來，止也止不住。杰西和楚喬的愛情故事一定很動人，可是她艾曉雨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而已，她難過與否，根本無人問津，她又何必如此傷心。

她又何必，勉強自己去摻和別人的愛情呢？

曉雨轉過身，抬起沉重的腳步，慢慢走了出去。

回到家后，曉雨變得越來越沉默了，她不與任何人交談，也不再展露笑容。父母擔憂她，特地覓來有名的大夫給她看病，他們統(tǒng)統(tǒng)只有一句話：艾小姐患的是心病，解鈴還須系鈴人。

可曉雨自己知道，她的這塊心病，無藥可醫(yī)。

“砰砰——”是一個很深很深的夜晚，曉雨失神地看著黑黢黢的房間，依舊沒有睡意，然后，她聽到外面?zhèn)鱽硎裁错憚拥穆曇?，沒過多久，她便看到杰西爬進她的房間。

可是，她已經無悲無喜了。一段時間不見，曉雨消瘦了一大圈，但杰西卻只是驚訝地張大嘴巴：“曉雨，你怎么瘦成這樣？”

曉雨木木地抬起一張臉，臉上閃著晶瑩的淚光。

曉雨不知道該怎么告訴杰西，在這段時間內發(fā)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包括，父母決定要把她嫁給杭州最大的米商的兒子，一個癡呆的智力只有七歲的男子，可是，就算如此，她還是沒有反駁他們，她已經不知道該怎么反抗自己逆來順受的人生。

她也不敢告訴自己，她其實，還一直不肯死心，等著杰西來拯救自己。

“杰西，你為何還要來？”她連僥幸的心理也不敢有，可她明明是期待的。

“來帶你走。”

5

后來曉雨總會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那個晚上，有著涼薄的月光，她的身體依舊冷得發(fā)抖，可是杰西的笑容卻是那么真誠，真誠得，她愿意相信他，愿意把自己剩下的人生都交到他的手上。

她又怎么會料到，杰西再一次出賣了她。

“曉雨，我真的不想要這樣的，楚喬她已經得病了，我明明已經籌好了能贖她走的錢，可是那些人竟然說，要我找一個女孩兒代替楚喬，才能讓她走。”

“曉雨，你有一雙有名望的父母，他們一定會來救你的，曉雨，你會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我不求你會原諒我，但我希望，你能永遠記住我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p>

杰西，我真想告訴你，我父母已經不對我抱有任何希望了，所以他們才會把我許配給一個癡呆兒。杰西，我還想告訴你，我只剩下你了，請你……不要丟下我好嗎？

藥效很快發(fā)作，曉雨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了。

杰西給曉雨下了藥，然后用一床棉被卷起她，把她給抱走。

一路上，杰西好像還說了很多很多的話，說到最后，他已經聲淚俱下。他當時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哭，就算他和楚喬吵架或者他害怕再也找不到她的時候，他也不曾這么難過?？墒菚杂暌呀浕杳圆恍?，沒有看見他的眼淚。

時光匆匆過，一別五年，曉雨不會想過，杰西還會再回來。

曉雨睜開眼的時候，看到杰西正用力地擰著一塊沾了水的白毛巾。他把毛巾輕輕覆上曉雨的額頭，看到她醒轉過來，他微微失了神。他張開嘴，仿佛有話要說一般，可停頓良久，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句子作為開場白。

“曉雨，為什么會這樣？”杰西的眼睛慢慢紅了起來，剛剛他還是不敢置信眼前所見的，可當他抱著她那快要流光所有血液的身子飛奔去找大夫的時候，他才恍然醒悟，自己五年前到底對懷抱中的女子做了什么錯事。

“你為什么會……”杰西連忙起身，小藥煲里還煎著散發(fā)著苦澀味道的草藥，裊裊的煙霧遮蔽了眼睛，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嘴唇都咬得發(fā)白一片。

“如你所見，杰西，我會有今天這樣，都是你害的?！?/p>

她該怎么告訴他，當她清醒過來的那個瞬間，她看到的卻是一個滿臉肥肉的陌生男人壓在她身上，她驚得都忘記了要呼叫；她還該怎么告訴他，她那一雙在杭州很有威望的父母知道她出了這樣的事情以后，感覺顏面丟盡，舉家搬遷，沒有再回來過。

曉雨訝異自己竟然還能如此平靜地說出這些話，她應該恨他的，恨一生一世的，可是當真的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她縱然有一千個恨他的理由，都抵擋不住他一聲輕輕的“曉雨”。

曉雨掙扎著下床，杰西想上前去扶，卻只看到她惡狠狠轉過臉來的目光。

“曉雨，你告訴我，我該怎么做才能彌補你？”杰西的聲音都打著戰(zhàn)，“我不知道我當年一個舉動，會讓你變成今天這個樣子?！?/p>

“你能保證，就算你知道我會有今天，你還是不會這樣做嗎？”曉雨盛氣凌人地反問一句。

杰西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他沒有回答，只有一臉痛苦的表情。

曉雨聽到自己一顆心碎裂一地的聲音。

“杰西，如果我當初沒有遇見你，那該有多好。”她喃喃地說著，也不知道杰西聽到沒有。

曉雨背過身的時候，眼角的淚終于順利地跌落下來，無聲無息。她堅決不讓杰西看見自己的淚，她就是想讓他痛苦和內疚一輩子。

可是，即使他內疚了，又能改變什么呢。

6

之后，杰西每一晚都會來捧曉雨的場。

聽說他發(fā)跡了，他成了一個很有名的畫家，他終于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有錢人。曉雨還聽說，這次杰西之所以會回來杭州，只是想要在這邊開一個畫展而已?？删退闼性俣嗟腻X，他買掉曉雨的每一個晚上，他依然得不到她的原諒，她該做什么，她照舊會做，給他倒一杯杯的酒，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喂他喝酒，然后自己也喝起來，一杯接一杯。

“曉雨，告訴我，我該怎么做你才會開心一些？”

“我已經不是曉雨了，我叫做玫瑰，杰西先生，請你叫我現在的名字?！彼呛堑匦Γ浑p眼紅得似滴血的樣子。

那一晚，杰西并沒有來，曉雨很快就被某個闊氣老板給帶走，他們喝很多很多的酒，然后上床，曉雨喝得爛醉，在迷糊之際，那個男人粗魯地壓了上來，給了她尖銳的痛楚。

恍惚中，她想起杰西的那一張臉，他二十歲時候假扮神父還貼著假胡子的模樣，他道貌岸然地捧著一本《圣經》給過往的人指點迷津；然后，她的眼前又浮現起他現在的模樣，他成熟了許多，一張臉更滄桑了，他的畫工越來越精湛純熟，他給她送來自己的畫作，一張張裝裱起來的畫紙里，主角都是曉雨。

思及此，她忽然就淚雨滂沱。

門被人從外面撞破的那個瞬間，曉雨看到了杰西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像一頭暴怒的金發(fā)獅子兇猛地撲了過來，然后揪住壓在她身上的那個男人的衣領，拳頭失控地砸中他的臉，一下又一下，皮肉綻裂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似一陣陣的雷陣雨。

“曉雨！”杰西撕心裂肺地大喊著她的名字，她醉得雙眼迷離，她赤身裸體地躺在那里，一點兒羞恥感都沒有，只是傻傻地朝他笑。

“杰西，你知道我第一個客人是什么人嗎？是一個很胖很胖的日本人，他一邊和我干那事一邊用日語罵我，他不知道我學過日語的，他罵我的話我都聽明白，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死了，死在你的手上?！?/p>

杰西雙手掩面，有透明的淚水從他的指縫洶涌地流出。

“我失去了楚喬，我不想再失去你?！彼撓律砩系耐馓?，把她瘦弱的身體包裹起來，抱著她，一步一步走出去。

沉沉的夜色下，杭州城依舊燈火輝煌，那么美麗，那么動人。曉雨卻只是一聲聲地冷笑，冷笑杰西此刻的眼淚，如此廉價，滴落到她的臉上，被她不屑地用手指彈走。

“五年前我把楚喬接走，她的病卻越來越嚴重，不到一年的時間，她最后病死在我的懷抱中。曉雨，這次我要帶你走，我一定會帶你走的?！?/p>

“誰都可以幫我贖身，但那個人，一定不能是你?！睍杂昃箨竦貏e過臉去。

“曉雨，其實我……”

“杰西，你一定不知道，五年前我是有多么喜歡你?！奔澎o的小路上，回蕩著的都只是曉雨淡淡而帶一絲絲哀愁的聲音。

“我喜歡你，喜歡得想永遠和你在一起，想不管不顧就跟你遠走他方，想和你過平淡但美好的生活。就算我知道你利用我，問我父母要錢，只是為了給你喜歡的女子贖身，我也毫不介意，可是你最后竟然如此對我，讓我無法再原諒你?！?/p>

杰西痛苦地合上眼，眼淚已經流干。

“曉雨，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敝皇?，朋友……曉雨回味著他的這句話，啞然失笑。

“我請求你最后一件事情，就是離開杭州，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7

曉雨從噩夢中掙扎著醒過來。她聞到很強烈的中藥味，小藥煲一直在煎著藥，她都忘記自己喝這樣的東西有多長時間了，可是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下體越來越疼痛，她一只手撐著桌子才能勉強站立。

她回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一場細雨正悄無聲息地下著，她終究還是想起了那個叫做杰西的男子。

她揚手招了一部黃包車，師傅很利索地把她拉到了目的地。

曉雨只是沒有想到，杰西的名氣已經大到如此地步。那些猶如執(zhí)念一樣讓人覺得可笑的曾經，對比眼下，顯得那么遙遠又不真實。曉雨承認自己是觸景生情了，她想到她當初坐在杰西的身邊看他支著一個木頭架子作畫的樣子，看他笑著說自己的故事還有夢想，那些朝氣蓬勃的記憶，終究如一幕煙雨很快就煙消云散。

曉雨踩著極慢的步子走入那個畫展。

才剛一只腳邁入畫展，曉雨就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不敢再抬頭看這些展覽著的畫，她不敢相信自己親眼所見。這哪里還算什么畫展，這里面所展覽的每一張畫，每一幅作品，統(tǒng)統(tǒng)都是她艾曉雨。

統(tǒng)統(tǒng)，都是她。

有她嬌羞得一張臉漲得通紅的樣子，有她靜靜托著下巴聽他說話的樣子，有她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的樣子，也有她一臉憧憬一臉崇拜渴望新生活的樣子……太多了，曉雨自己都不記得，原來，她曾這樣年輕過，她曾這樣卑微但又真實地活過。

在杰西的心中，她曾真實地存活過。

“僅以此畫展，獻給我在中國一位很重要的朋友，曉雨?！泵恳粡埉嬜鞯挠蚁陆牵加兄芪饔H自署上的一行小字，還有他的簽名。

“曉雨！”杰西望著那個微微發(fā)顫的背影，叫出她的名字，對方很快轉過身來，“對不起，我認錯人了?！钡?，卻不是她。

杰西摘下帽子，追了出去。

一部黃包車很快從他的眼前消失。

杰西，我該怎么告訴你，我跟楚喬一樣，都染上了病，我很快就會死去的；我該怎么告訴你，不管你對我做過什么錯事，我依然沒有辦法真的恨你。

因為，我愛你，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從我最后一次見到你，從此往后，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叫做曉雨的女子，也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像我這般，如此愛你。

杰西，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