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靜,女,1985年生,畢業(yè)于青海民族大學文學院,現(xiàn)任高中教師。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當那陣從天上吹來的長風浩蕩地掠過蒼茫的雪山,拂過牧民粗糙的額頭,撞響悠遠的駝鈴聲聲,吹醒流浪者渴盼的眼眸時,我們知道,七月不遠,青海湖不遠。那片浩瀚的藍,等待一冬的藍,正舒筋展骨,悠悠醒轉。
唐代,有個憂郁的詩人曾寫下“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怨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他對青海的印象固執(zhí)地停留在荒冷陰森的氣氛中,過了幾千年,也有個憂郁的詩人,他懷揣夢想,披星趕路,他蓬亂蒙塵的額發(fā)很長很長,但仍掩蓋不住雙眸中跳動的火焰,他點燃焦灼的向往照亮崎嶇的路,用潦草的筆跡寫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然后掛著幸福滿足的微笑臥軌自殺,但是他留下的那些關于遠方,關于草原的詩篇卻被人夜夜傳誦,縱情吟哦:“七月不遠,性別的誕生不遠,愛情不遠——馬鼻子下,湖泊含鹽”后來,又有許多向他一樣的浪子義無反顧地踏上征程,他們知道,遠方的遠方,有一片神秘的土地,有一片圣潔的湖是唯一能撫慰他們心靈的良藥,是疲憊的靈魂最終要皈依的地方。
就這樣,藍色之上,時光之上,是凝聚不散的膜拜和憂傷。
青海湖,如此獨特的名字,將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水域結合得天衣無縫。她有著青色的眼眸,是最璀璨的寶石色:有著海一樣的廣闊曠遠,煙波浩渺,但神奇的是,她只是個湖,一個胸懷更寬廣,氣魄更渾厚的湖。當你站在湖邊時,水天一色,視線所及之處皆是幽藍的水,再無別物,波浪一棱一棱地涌過來,泛起泡沫一樣白色的浪花,讓人恍然失措,以為空間錯置,來到了海邊,但凝神諦聽,卻沒有大海發(fā)出的囈語或叫囂,周圍有亙古洪荒的安靜,這種靜不是當喧嚷落定時一剎那窒息空白的靜,而是像回到遠古,恒久不變的萬籟俱寂的靜。當一個人面對月時最能知道自我的清濁,當一個人面對湖時最能懂得自我的深淺。在這種巨大安靜的包圍下,面對這么無垠的碧波,我們都會情不自禁地垂首沉默,為自己的卑微和內(nèi)心紛擾的欲望重重而感到自慚形穢。
青海湖脾性溫良,從沒有險風惡浪,因此它平靜地如一面自然的鏡子,慷慨為萬物留影。
在夏天,經(jīng)??梢栽诤呭忮艘粓鲈频奈璧?,那害羞的云朵總是遲疑地緩緩踱過來,偷眼照照“湖鏡”中的倩影,然后便翩然起舞。這時的你可以噙一莖淺紫的野花,枕一縷草原的清風,喝幾口陽光調(diào)成的酒,扯一派塞外的風情入夢,這夢該是相當香酣,不需要任何安眠藥片的幫助。
望望旁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那么悠閑,無數(shù)黛黑色的牦牛和雪白的羊,零星地散落在草原上,如遺落的花朵,且是最簡單的黑白兩色,襯著遠處莽莽蒼蒼的褐色山脈,讓人油然生起一種地老天荒之感。它們漫不經(jīng)心地低頭吃草,有的甚至像人一樣側身躺臥在柔軟的草上,即使你從它們身旁大步跑過,它都不會睜眼看你一下,悠然自得得令我們這些萬物之長嫉妒。其實人類是很可悲的?;叵肫饍簳r,誰不是無憂無慮的?可隨著年歲的漸長,欲望也漸增,它漫過頭頂,浸沒了我們的靈魂,也澆滅了我們的自由、純真,于是,夢越做越多了,快樂卻越來越少了。我們以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讓自己快樂,可總是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親手扼殺了快樂,束縛了心靈。在這些高傲漠然的牛羊眼中,我們這些人類是不是很可憐呢?青海湖在這高原上靜靜地躺了幾百萬年,她微笑著看滄海枯盈,桑田變幻,卻淡定自若,寵辱不驚,而人生只有短短幾十年,卻有許多人總是為一些幾年內(nèi)就可以忘掉的小事傷懷,或為一些得不到的而牽絆,這的確是很可笑的,真希望化身成這牛羊中的一只,嚼草葉的清甜,留余香繚繞于胸懷。
有人說,在都市樓頂望云是釋放落寞,在云南看彩云是拾取遺落的夢,在青藏高原那離天最近的地方,望云是心靈對天空的一次朝圣。抬眼望,藍得令人心悸的天上飄著幾朵云,薄薄的,低低的,在草地上投下大朵大朵形態(tài)各異的影子,是的,云的影子。如果你不到這邊來,肯定想象不到云竟會有影子!這里的海拔太高了,離天堂那么近,仿佛觸手可及,你聽,云外是不是縹緲有仙音?快踮腳伸手拽下一團棉花糖似的云吧,雖然不學《聊齋》上那個憨道士去種云,也應把它塞入枕套,為一宵清夢做準備啊!遠處還有幾朵厚厚的云,底端有些凝重的黑色,當它們飄移到一片山嶺上端時,竟下起了霏霏飛雪,紛紛揚揚過后,暗色的山梁上立即飛上一片皚皚的白,你要知道,這樣神奇的景色也只有在這片神奇的地方才會有,在這里,你會更深刻地體會到令人瞠目結舌的美。
站在湖邊放眼遠眺,會隱隱約約看到幾座山,水波瀲滟,一碧萬頃中,這些山顯得是那么突兀,像是一夜過后突然冒出來的,讓人不由得揉眼凝眸,懷疑那是幻景,是海上光氣制造的一個謊言,又覺得它們是那么孤獨和遙遠,令人無法撫慰,它們名叫海心山,又叫龍駒島,據(jù)史記載:青海湖“每冬冰合后, 以良馬置此山,來春牧之,馬皆有孕,所生之駒,號為龍種,必多驄異?!毕鄠?,漢平帝時,王莽就依此法得龍種,日行千里,稱青海驄。有許多詩人都為它寫下動人的詩篇,像杜甫確認道“此馬臨陣久無敵”,李群玉贊美道“絕足世未知,長嘶青海風”,李商隱詠嘆道“遠去不逢青海馬”。但是最令人心動的還是它的傳說,難道真是龍種嗎?在這個科技如此進步的時代,問這樣的問題好象很傻,可是熱情的藏族姑娘說,她自幼在湖畔長大,早就聽說過湖中有龍出沒,長大后還見過兩次,一次是雨后云端,隱約見到龍身,一次是見龍在湖畔飲水。她說話的時候雙眼如星,炯炯地直視遠方,好像沉浸在奇妙的回憶里。一定會有許多人對此話質疑,但我仍然愿意相信,哪怕它只是個瑰麗的幻象,也是這塊土地上特有的神秘。
七月,對青海湖來說是一個流蜜的季節(jié)。湖畔的油菜花盛裝上臺,逶迤華麗地鋪展至遠方。湖色千頃,水波泠泠,于是造化就將這場色彩的盛宴呈現(xiàn)出來,溫暖人的眼睛,當那一片燦若春光的金黃迷茫了你的眼睛時,也同樣會迷惑你的心。這些驚艷的黃色是天上的神女不小心抖落了梳妝用的金粉?抑或是誰故意用風作筆,以陽光作顏料,濃濃地蘸上一筆,涂抹開去?莊周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說,萬物有成理而不露。我面對這樣的美景只覺得心都忘了跳動,才明白這就是“攝人心魄”的美,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諝庵惺菨獾没婚_的花香。如果沒有風,就能感覺到香氣凝固了的狀態(tài),也許是這高原的陽光太熱烈,才能把一切香味蒸發(fā)得淋漓。我還是貪婪,一直在后悔應穿一件寬大的衣服,好兜滿懷的馨香和絕色回去。我走在花旁的109國道上,就像在一條香氣的河流中溯流而上,漫長的國道只有我一人,伶伶地走在大路中間,低吟著海子的詩“只有五月生命的鳥群早已飛去/只有飲我寶石的頭一只鳥早已飛去/只剩下青海湖這寶石的尸體?!蹦荷n茫的水面,忽然想起齊豫的那首《一面湖水》??侦`的聲音響起在耳邊。有人說高原上的湖水是淌在地球表面的一顆眼淚……”如果這樣說,青海湖就是淌在海拔三千二百米高山的一滴眼淚,掬一捧入口,苦澀的咸味久久不散,纏綿在唇齒間,不知道要有怎樣的哀愁才能醞釀出這萬頃傷心淚,暮色蒼茫,云低低地壓下來,徘徊在頭頂,依舊是一個人孤單地走在大路上,以背后看去,這幀顏色有些灰暗的圖片是很有味道的,不必取名,相信每個飲盡孤獨的行旅人都會明白……
有時在公路上會看到叩長頭的藏族人,衣衫襤褸,滿面塵灰,他們一絲不茍行著這種五體投地禮,將雙手合并,移動胸膛、額頭、嘴唇、心臟,然后以最虔誠的姿勢俯身,讓自己與大地全面貼近,也許他們以為這樣就能使神靈更明白自己赤誠的心,從而會保佑降福于己,聽說這些朝圣的人們大多是因為遭受不幸,而不遠千里一路扣著長頭來朝拜圣湖,當我們還在為一些閑愁瑣恨郁郁寡歡時,他們卻背負著沉重的災難一路艱辛地匍匐,漫漫長路,不僅僅承載了血和淚的交融,疲憊和疼痛的侵襲,更多地是一個個堅定的腳印見證了他們心中那盞不滅的燈。這是一種信仰,誰都沒有資格去評說,因為它太厚重,那種堅定執(zhí)著值得萬靈敬畏。在城市的紙醉金迷中,我們早已習慣了效率,速度,一切都是速食主義,若碰南墻就馬上回頭另謀出頭,執(zhí)著只是傻犟的另一種涵義,可是我們不知道,頭頂那道信仰的光環(huán)已漸漸黯淡,我們早已沒了信仰。
《天龍八部》里,喬峰曾對阿朱說過,以后等我把仇報了就退出江湖,我們一起去塞外放羊,過自由的生活。真的,如果能和所愛的人在此終老,也未嘗不是件美事,因為這些見之忘俗的風景是會在記憶里烙上印記的,會令你永遠心心念念地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