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80后人氣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與作品集18部。代表作品:《藍顏,紅顏》《試婚》《唐豆的煩惱》《見喜》《聊齋五十狐》。曾獲2009年度冰心兒童圖書獎、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優(yōu)秀青年原創(chuàng)作品獎等多種獎項。另有繁體版在臺灣等地發(fā)行?,F(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老師。
2010-7-23 晴25℃~35℃
早晨一睜開眼睛,便看到窗外的玉米,在陽光中努力地舒展著葉子,盡管知道等不及抽穗,它們新鮮肥碩的莖葉,便被奶牛們飽食,但還是為了生命中僅剩的半個多月,而盡情地享受這充裕的氧氣。
牛們早已走出庭院,結(jié)伴穿越草原,爬過遠處的山,走一個小時,到山對面水草豐美的地方,享受一天的悠閑了。阿爸阿媽也吃過了飯,在院子里各自忙碌。阿媽穿好了長袖的衣服,要給我去山上采摘丑李子。聽賀什格圖說,這種野果在海拉爾市區(qū),賣到12塊錢一斤。每年山上丑李子成熟的時候,女人們就結(jié)伴去采,而且,一定要趕早,因為它們很快就會被人采光,只剩下枝葉在風(fēng)里懷念那些深紫色的果實,和女人們的說笑聲。
我自告奮勇與阿媽一起去采,她卻搖頭,說,你走不動路,要一個小時,而且一路沒有蔭涼,那么熱的天,會曬黑的。我堅持要去,阿媽便喚來賀什格圖,讓他開摩托車送我。我和賀什格圖站在庭院里,眺望阿媽與其他女人們沿著柏油路朝山上走,打算等她們走到一半的時候,再騎車追趕。山路很長,也很遠,只看到小小的人在上面蠕動,卻不知道那人是誰。
等不及,我與賀什格圖便上了路。摩托車在草原的土路上揚起一片塵灰,不過是一兩分鐘,便駛上了公路。公路兩邊是錫尼河與伊敏河,兩條河在草原上匯入一起,蜿蜒著流向遠方。牛們在河的兩岸,低頭邊走邊吃;也有吃飽了的,在河水里沐浴,或者甩著尾巴唱歌。有時候小牛與母親會被人為地分到河的兩岸,因為主人們擔(dān)心它們會喝光了母親的奶,晚歸時便沒有奶汁可擠,并換成自家需要的糖塊或者煙酒。但若是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母親們自有辦法涉過河水,到對岸去喂養(yǎng)它們。不過更多的時候,它們是尋不到孩子的,而小牛們,也只好學(xué)著習(xí)慣離開母親,低頭吃草,或者聞那花朵的香味。
公路上時不時地便有摩托穿過。鎮(zhèn)上的牧民,幾乎家家都有摩托車,夏天的時候,蒙古族男孩女孩們會三三兩兩地將摩托車開出去,到更遠的地方玩耍。他們的車開得極快,飛馳電掣般便不見了蹤影。風(fēng)里只留下他們大聲的說笑聲,像極了侯孝賢電影里某些飽滿明亮的鏡頭。
阿媽隔著河岸朝我們大喊,聽不懂她說的蒙語,賀什格圖也沒有翻譯給我,我猜測她大約還是想讓我回家,等她采摘回去,因為賀什格圖很快就對我說:你的涼鞋估計上山不行,走不了多遠就報廢了。我看著阿媽追趕同行的女人們,并很快只剩下小小的身影,便在日漸熱起來的公路上改變了主意,說:那好,我們回去吧。
不過賀什格圖還是帶我去了最近的地方,采摘丑李子吃。只不過那株樹因為孤單,也不肯在烈日下成熟,果實吃起來有些酸澀。但我在樹下的蔭涼里看到了許多只青蛙,小如指肚般的青蛙。它們的身體軟而潮濕,又帶著穿越青草時的香味。彩蝶和蜜蜂們在草叢里飛來飛去,忙著采蜜。還有黑藍相間的貌似蜻蜓的飛蟲,伏在草葉上,棲息,或者做白日的小夢。而石頭們則散落在草叢里,靜默不語。
我吃了許多粒丑李子,直至舌尖麻掉。而賀什格圖則吃得更多,他已經(jīng)很習(xí)慣這樣的味道,就像習(xí)慣了伊敏河水嘩嘩流淌的聲音,或者8月份即將到來的去離家很遠的草甸上打草的辛苦。他說起打草時因為無法回家也找不到水源,而40多天不洗臉的經(jīng)歷,語氣平淡,沒有抱怨,也了無逃避。似乎,那些已經(jīng)成為日常,且可以忽略不計。
在等待阿媽采摘回來的時間里,我沒有午休,一個人帶了相機去伊敏河邊,在清涼的河水里,站了很久;又給水中對影沉思的奶牛們,拍了許多張照片,這才踩著那些長在淤泥里的蘑菇一樣的草堆,走回家去。那些草堆下的淤泥,弄臟了我剛剛被河水沖刷潔凈的雙腳,差一點,還吸進去了我的鞋子。這一片原本是寬闊水域的草場,在水面漸漸縮窄之后,便培育出了茂密的草堆。它們吸納著地下的水源,高高地向天空上生長。很少有人會踩著它們經(jīng)過,除非是牛們,所以可以看得到大而深的牛蹄印,卻完全沒有人的腳印。只有我這樣不了解草灘地貌的游客,才會誤闖入這片安靜的天地。
我花了不少的時間,才走出了那片草灘。阿媽和小狗花花早已站在草灘邊上等我,看到我腳上的淤泥,阿媽大笑,說:回去沖下澡就好啦!阿媽說的沖澡,是在院子里露天的簡易“浴室”里,4個柱子一立,塑料薄膜圍起來,借助于太陽能,便成了熱水浴。我想起電影《天浴》中那個在野外溫泉里洗澡的知青女孩,便覺得這樣可以看到狗狗扒著薄膜想要進來一起沖澡的“天浴”,比我在城市里花費不菲所去的溫泉浴,遠要美好得多。因為,我可以看得到藍天,聽得到鳥叫,還可以窺到一只田鼠,從“浴室”旁大搖大擺地穿過。
晚上10點鐘的時候,來串門的客人們相繼離去,我送他們出門,抬頭看到月亮在云層中穿過。今天的星星很少,有潑墨般的烏云鋪滿天空,不知,明天會不會陰天。阿媽抬頭看看天空,說:明天去祭敖包吧,天應(yīng)該是晴的。
但是當我轉(zhuǎn)身的時候,聽見阿媽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下點雨吧。
這是今天她第三次說這句話了。我突然明白,她去祭敖包,大約是想要求雨的。今年的草原,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下一場雨了。草們在烈日下,開始枯萎。
2012-1-26 晴 -29℃~-37℃ 暖
中午看看無風(fēng),阿媽便興致勃勃地說要帶我去乳品廠附近玩。
朗塔當然早就在門口候著了,它除了守候在阿媽的門口,就是庭院門口,時刻為家人報告誰來訪了,或者家中人誰要出門,它尋找時機,看能否一塊跟著出去。見我和阿媽出門,它基本不用猶豫,嗖一下就躥了出去,一氣跑出去一里路。我擔(dān)心它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阿媽則說,它跑一陣就準會停下來等我們。果然,它很快就雄獅般驕傲地蹲在地上,回頭靜等我們趕上它。它還趁這工夫,在雪地上打了一個悠長的滾兒,借此將身上的灰塵給滾落掉,算是來一次清爽的雪花浴。
沿途總有許多人家的狗們,嗅到朗塔的氣息,隔著柵欄朝它呼喚,或者挑釁似的叫喊。用阿媽的話說,都是些“臉色”不好看的狗,遠沒有朗塔“狼一樣”帥氣。朗塔對這些挑釁,采取的姿態(tài)一律是不給予回應(yīng)。任它們在那兒汪汪地叫著,它只淡淡看上一眼,便又尋找新的比如一塊落滿雪的牛糞之類的玩伴了。那些狗們也就只好偃旗息鼓,很無趣地回了自己的地盤。
很少看到人,這點大家都躲在房間里喝酒吃飯。偶爾會見一兩個女人在院子里汲水,或者鎮(zhèn)上的出租車司機又開著他那輛要散架的二手車,接送來往于鎮(zhèn)上的人們串門。阿媽稱那車為“破爛兒”,因為它的前面,碰掉了一大塊,像個醉酒后摔得鼻青臉腫的人。而它的行李箱部分,更是叫絕地捆綁了一個繩子,這讓他的車,看上去像是稍稍一碰,就碎成粉末似的。這大概也是為什么別人租車,但凡在鎮(zhèn)上穿行,都至少15塊錢,而他卻一律10塊的原因吧。我們逛了兩個小時,繞鎮(zhèn)上半圈,它的車來來回回我們至少看到了四五次。
我們看到更多的,是肥胖的喜鵲。這時節(jié)雖然是寒冬,但是它們一點都不乏吃的,大家都將垃圾倒在院子里,等著它們前來覓食,也順便給自己帶來一點好的運氣。幾乎家家戶戶的院子里、柵欄上、屋頂上,都會看到幾只喜鵲。有時候它們也會飛到樹梢上,閑散地唱歌。樹上落滿了雪花,一棵一棵,像是開滿了花朵,那稀疏的枝條映在深藍色的天空上,美到像是畫上去的,不,再好的畫家也畫不出來那樣的風(fēng)景。
阿媽說,三四月份的時候,鳥們開始建造自己的房子。她曾經(jīng)看到一只喜鵲,在庭院附近的樹上,選定了地址后,便每天飛很遠尋找?guī)赘Y(jié)實的枝條,而且毅力非凡,天天如此,直至兩個月后,一個完美的鳥巢,出現(xiàn)在樹上。我問草原上風(fēng)大,會不會將鳥巢給吹落在地?阿媽說不會,因為它們的房子結(jié)實得很,也暖和得很。就像我們看到的鎮(zhèn)上北半部建造的土墻的房子,看上去材料原始,也不美觀,但是卻比磚房暖和多了。
路上還看到一個牛犢努力地想喝一個母牛的奶,但那母牛卻百般躲避。阿媽便說那母牛一定是“棄犢”了,我想起電影里總是用唱歌喚醒大牛愛心的方式,便問鎮(zhèn)上也是這樣嗎?阿媽說鎮(zhèn)上原來都是專門的人來做這事,但是那人總是將人趕走單獨行動,好像怕人偷學(xué)了技術(shù),無法掙錢一樣。不過后來大家還是都“偷學(xué)”到了方法,大多數(shù)時候,這方法還是有效的,但是一定要趕在牛犢剛剛生下來的時候,將母牛產(chǎn)道中黏濕的液體取出來,抹在牛犢的身上,并將牛犢抱到母牛的臉旁,它嗅到那來自自己身體的氣息,就能認出這是自己的孩子,且同意它喝身上的奶汁了。
這讓我想起舐犢情深的成語來,大約,這種用體液連接母子的方式,就是來自于這個成語吧。不過如果這種方法也失敗了,那么就看哪個牛犢嘴軟了。蒙語里有一句諺語,說,嘴軟的牛犢能吃千家的奶,便是對那些嘴巴軟,擅長撒嬌的牛犢的描述,因為只有撒嬌,才可以喚起母牛們的愛心,并因此喝到不同的奶汁。
我們快到乳品廠的時候,就接到了賀什格圖和鳳霞的電話,說他們正在趕回來的車上,大約4點鐘就能到家了。阿媽掛了電話,便腳步輕松起來,三步并作兩步,便將我?guī)У搅巳槠窂S的門口。三鹿事件發(fā)生的前一年,這片叫北雪乳業(yè)的廠房,開始運營。可惜,生不逢時,三鹿事件對乳業(yè)的巨大沖擊,讓因為靠近奶源區(qū)而紅紅火火的乳品廠,一下子垮掉了。而且,自此之后,便再也沒有能力活轉(zhuǎn)過來,只留下這一片空曠的廠房,和里面嶄新的機器,在錫尼河鎮(zhèn)的邊緣,孤獨地站著。唯一可以看到的生機,是守門人房間里,冒出的一點用來取暖的不怎么旺盛的煙火。
鳳霞他們一回來,家里又恢復(fù)了熱鬧與笑聲。阿媽前幾日還朝我嘮叨鳳霞的缺點呢,但見了鳳霞,立刻就忘了。鳳霞做飯,阿媽就站在她的旁邊,一口氣都不喘地給她絮叨起幾日來的大事小情。甚至,她對鳳霞嘮嗑時的那種親密與迫切,讓一旁的我,看了都有些微微的嫉妒。
夜色如一件魔法師所穿的密不透風(fēng)的黑色帷幔,很快罩住了茫茫無邊的雪原。而那滿天的繁星,則是其上鑲嵌的神秘的鉆石,在人家屋頂上,靜靜閃爍著迷人的光芒。房間里傳來一家人打撲克的笑聲,所有白日里的痛苦、煩惱、勞累、艱辛、矛盾、糾結(jié),都在這靜謐的雪夜之中,消融,消融。如一滴牛奶,消融在另一滴牛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