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
滿院子都是葡萄的味道
葡萄架懸在頭頂,細密而
嫩綠的藤葉爬在木頭上
下面放著一張桌子四條矮凳
我習慣在這里打坐,由于它的
高懸,我也習慣了向上仰望
四野的谷子黃了葡萄就熟了
葡萄從藤葉的縫隙間掛下來
我愛她們的羞怯和含蓄
一顆葡萄是我最小的故鄉(xiāng)
我用指尖丈量她
撫摸她完整的血脈和皮膚
流 水
江南是水做的,水做的江南,到處是流水
一萬年前的水,一萬年后的水
都朝著一個方向流淌
水從深山流來,從峽谷流來
從云端和高山流水的源頭流來
那年,我與黑八爺上山采藥,無意中
我追著一條小溪一路跑到山下
水順著小溪,哪里低就往哪里流
從山谷一直流到低處的民間
把村莊一口快要干涸的池塘填滿后
繼續(xù)向前流淌,流經陳艾草的半畝蠶豆地
經過一座榨油坊的舊址時突然
拐了一道彎,然后繼續(xù)拐彎
拐過油菜田和幾家窮人的后院
沿途無意中收養(yǎng)了幾朵野花
和秋天的最后一場秋雨
流到村前堆成一條兩尺深的小河
一些水被木桶或水罐取走
一些被農民抽去澆地,一些以平緩的姿勢
慢慢流淌。它們去遠行又像回家。
宋 江
我來遲也。我是投奔你的第一百零九
位兄弟
哥哥們都不在了
他們早已回家。殺生的殺生
打魚的打魚,喝酒的喝酒
照樣干他們的老本行
有幾個變成了梁山泊的一面旗幟
或一把交椅
我內心的山洞破碎
從《水滸傳》中殺開一條血路
直投奔你而來
八百里水泊梁山
火種還埋在土罐里
忠義堂只是落滿了灰塵
我重新把它收拾修繕
你依然做大哥
我緊緊跟隨著你
遇酒便吃,遇弱便扶,遇危便救,遇硬便打
跟著你
我不怕雙腳踩在浪尖和刀鋒上
明 年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明天
就是明年了。今年我比較平淡
明年可能也不會
有什么變化。明年我依舊
走在匆匆的人群中
結交一些人,送走一些人
與人打交道,占一些便宜
吃一些虧。在生活中
會遇見富翁、窮人、乞丐、瘋子
富翁和瘋子我都躲開
窮人我當父母,乞丐我施舍他
依舊按時回鄉(xiāng)下去,提著一條
山路,清明節(jié)為父母上墳
在老屋小住幾日,跟著撿糞的
五爺,村頭村尾轉轉
明年我仍然居住在一條老街上
深居簡出。抽空去把那顆
壞了的板牙拔掉。明年我還要
對抗胃病、心絞痛、平庸
和內心的浮躁。窗外在下雪了
我趕緊打住,再多寫一筆
就給明年的白上添了一點黑
桃花源
山路彎彎,流水潺潺。還有十萬桃花
一園方竹,葉薄而繁茂,構成了
桃花源。這還不夠。推開一片白云
亮出一片寬闊的庭院,幾間平房
一頭牛,一群雞,兩只白鵝,一條
黑狗,外加一個荷鋤的農夫,構成了
桃花源。這還不夠。一條古老而
清幽的石徑,十幾座小石橋,一縷
炊煙,半畝荷塘,還有一條桃花溪
前朝風月,皎潔得一塵不染
構成了桃花源。這還不夠。黃昏下
夕陽邊。山語、樹話、鳥叫、蟲鳴
風在草尖上,讓誰扶了一把
桃花種在詩里,沒有流出一滴血
詩人窮成一只饑餓的空碗,坐著一輛
牛拉的破車,偏寫出了《桃花源記》
我的乳娘
五嬸。在張山吳村,
四十年前,我的乳娘。
她給我喂奶,自己吃著生產隊
分的紅薯和河邊挖的野菜。
她系著又破又臟的圍裙,
在院子里劈柴、淘米、喂雞。
她跪著,低頭,伏在灶前撥火
彎曲著腰,去大河里汲水。
她摸黑洗著我的臟褲子,
靠著土墻為她的女兒梳頭。
她再沒有親人,玉米棒子,
像站在她家門口的窮姐妹。
有時缸里沒有一粒米,
有時苦難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來。
中年農民
中年農民四十五歲。頭發(fā)提前白了
背馱了,像負載的駁殼船,必須使足馬力
才能前進。他的身體像一件穿舊的雨衣
被襲來的風雨無情地拍打。
打進骨頭的水,多年后生長成風濕
生長成骨頭里拔不掉的鋼針,扎著他疼。
在水邊摘蓮蓬、挖藕。他是水的鏡子
水是天的鏡子。蘆蕩深深,淹死藍天。
兄弟分家
所謂分家。分家就是分食,分家就是分父母
把一口鍋分成幾口鍋
把一個灶臺分成幾個灶臺
豬羊各半,雞鴨各半,那唯一的花貓
分不均勻,留給父母做伴
糧食論筐,土地論畝,房屋論間
麻袋論條,桌子論張,椅子論把
瓢盆碗筷按人頭分配
米篩。簸箕。鎬頭。鐮刀。錘子。竹筢
所有的各有一份
馬桶、夜壺,不必分了,各拿各的
各人的孩子各自領回家
親戚是共同的,朋友是各人的
父母的拐杖不分了,他們還靠它走路
父親說,對不起你們,我沒有錢財
他保留了病痛、咳嗽,和
東側面的兩間瓦房
母親一邊掉眼淚,一邊將陪嫁時的幾件銀飾
一層一層打開,給媳婦們一人戴一件
兩個孫子在一旁哭著只要爺爺和奶奶
夕 陽
夕陽落在黃土嶺最高的屋頂
看去像要順著風勢
滾下來。昨天它掛在
一棵沙棗樹的枯枝上
讓鄰居的趙婆
砍來塞進了黃昏的灶膛
夕陽落入西山谷。也許就落在
一個乞丐的搪瓷碗里
讓一個乞丐停止了乞討
也許就落在遙遠村莊的
一片低洼,差點變成二柱家
那只黑狗的獵物
(選自《桃花源詩季》2012年總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