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手自畫像:
三根毛,男,漢族,湖南郴州人。寫詩寫散文也寫小說。命運多舛,飄浮不定,平生職位做得最久的是辦公室主任。始終與文學(xué)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曖昧關(guān)系,自初中時代開始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作品散見于全國多家傳統(tǒng)紙媒。曾用筆名紅雨,三根毛是近兩年混跡于網(wǎng)絡(luò)的另一副馬甲。小說《蒙娜麗莎的笑容》榮獲2010年“長江杯”網(wǎng)絡(luò)小說大賽“優(yōu)秀獎”。
一
一向循規(guī)蹈矩、自以為活得很小心的歐陽鋒還是闖了禍。這個禍是歐陽鋒一不小心就闖下了的,要說出來都有點難為情——他稀里糊涂地睡了別人的老婆!
如果歐陽鋒與那個女人兩廂情愿倒沒什么,充其量算做偷情,偷情不足為怪,既然現(xiàn)行法律懶得管這檔子破事,說白了也就是個道德問題。
問題沒這么簡單。
闖了禍的歐陽鋒恨不得揪下自己的頭發(fā),或者抽自己幾記耳光,再或者干脆拿刀切下胯下那根惹事的玩意兒。不過歐陽鋒心里清楚,該做的已經(jīng)做了,所謂覆水難收,世界上根本沒有后悔藥可吃,哪怕將腸子悔青了都沒用。
事情還得從二0一一年九月的一個下午說起。
那天碰巧星期五,臨下班時歐陽鋒接到錢多多的一個電話。錢多多在電話中邀歐陽鋒去鴻運酒樓吃海鮮。歐陽鋒顯得有些猶豫。電話那頭的錢多沒等歐陽鋒回絕,說,歐陽鋒,你不會連這點面子也不給吧?——你在單位門口等著,我馬上讓司機過去接你!
若在平時,歐陽鋒肯定欣然前往,但這一天是他妻子呂凌子的生日,妻子的生日一年只有一次,情況有些特殊,所以錢多多的這個電話讓他左右為難。
歐陽鋒與錢多多并非一般的交情,人家一番盛情自掏腰包請你白吃白喝,不去的話還真有點說不過去。歐陽鋒思慮再三,決定向妻子解釋一下,請個假。他動作敏捷地撥通了妻子的號碼,將手機舉到耳邊,左手掌輕伏在辦公桌上,四個手指輪番在光滑的桌面上敲得極具節(jié)奏,像極了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好在呂凌子不是死攪蠻纏的那類女人,她了解丈夫,知道丈夫除了同學(xué)聚會,并不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扎堆。夫妻之間需要彼此信任,丈夫在外吃個飯都能知冷知熱地給自己打電話,對呂凌子來說這就夠了。
坐在寶馬車副駕駛位置上的歐陽鋒收到妻子發(fā)來的一條短信:老公,別喝太多,記得早點回來。歐陽鋒盯著手機屏幕傻傻地笑了笑,回復(fù)了兩個字:放心!
司機將歐陽鋒帶到鴻運酒樓一個包間,包間里總共五人,四男一女。除了司機小徐,其余幾個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xué)。錢多多年齡稍長,又是東家,當仁不讓地坐在上座。房產(chǎn)局的謝娜被夾在錢多多與歐陽鋒中間。歐陽鋒左手方向依次是華聯(lián)房產(chǎn)有限責任公司的陳勝、法院張興良和司機小徐。歐陽鋒側(cè)臉問錢多多還有沒有其他人,錢多多說其他的都不是人,是人都來了。
一開始氣氛上不來,主要原因是酒喝得相當謹慎。錢多多建議每人講一段子,無論什么段子,只要能將大家伙逗開心就行。
瘦高個陳勝隨聲附合:錢總說得對,這年頭開心最重要。先立個規(guī)矩,不講的罰三杯,講了的獎一杯,哈哈,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嘛!
錢多多笑道:陳勝啊陳勝,拍馬屁也不找準對象!在坐的都不是外人,就你稱我錢總,你我之間真那么生分嗎?先罰三杯!
陳勝倒也痛快,一口氣將三杯酒干了。
第一個段子是錢多多講的,大意是:局長與科長共乘電梯,局長放一屁后對科長說,你放屁了!科長說,不是我放的。不久科長被免職。局長在會上說,屁大的事都擔待不起,要你何用?
張興良說:不會吧錢……兄,這么老掉牙的段子也拿來湊數(shù)?換一個。
錢多多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蒼白的大手往空中劃拉一下:換什么換?要有機會,換個老婆還差不多!鄙人才疏學(xué)淺,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你們接著講,我洗耳恭聽!
陳勝性急,加上比其他人多喝了幾杯,急不可待地把早已打好腹稿的段子抖了出來,講的是某父親帶兒子去洗澡,地滑,兒子快滑倒時一把抓住父親男根才沒倒下,父親虛驚一場后對兒子說:幸虧來的是我,要和你媽來非摔死你不可!
謝娜笑得花枝亂顫,差點倒進了錢多多懷里。錢多多伸手相扶,趁機往謝娜胸前蹭了一把。
接下來是張興良。張興良在法院工作,或許受工作性質(zhì)影響,講段子時仍然滿臉嚴肅:京九鐵路通車那會,沿線農(nóng)民路邊觀看,車上一缺德女來例假,換紙后將其扔出車窗外,紙迎面貼一老農(nóng)臉上,老農(nóng)拿下后驚道:乖乖,是快!飄張紙都能把俺鼻子砸出血來!
這年頭,黃段子是最好的調(diào)味劑。因為都是熟人,大家說笑起來也就沒什么顧忌。包間里唯獨歐陽鋒笑得比較牽強。陳勝用胳膊肘推推他:哥們,是不是有更邪的?說出來,讓大家分享一下。臉上燦若桃花的謝娜也說:歐陽鋒,別光顧著吃醉蝦,輪到你了!歐陽鋒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錢多多,錢多多打著哈哈:西毒兄,你不講我沒意見,但規(guī)矩決不能壞!此時的歐陽鋒頭腦還很清醒,仍惦記著妻子的生日,心想,不就一黃段子嗎?能少喝兩杯盡量少喝兩杯吧!如此想完,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道:某君醉酒,誤入女廁嘔吐,恰逢一女小解,某君責備,都說過不喝了,咋還倒酒?女聞聲急停,卻憋出個屁來,君怒曰,誰他媽又開一瓶?
歐陽鋒話音剛落,全場爆笑。
歐陽鋒原本以為講了段子就能少喝兩杯,結(jié)果事與愿違,所有同學(xué)不約而同地拿他做了靶子,這個說真他媽看不出來,你小子那么有才,一鳴驚人哪!那位說你也真是,平日里斯文得像個太監(jiān),沒想到城府如此之深!歐陽鋒百口莫辯,疲于招架,幾個回合下來就暈乎乎的找不著北了。
二
喝高了酒的歐陽鋒是被滴酒未沾的司機小徐給送回來的。
小徐將歐陽鋒送到電梯口,問歐陽鋒:大哥,你沒事吧?歐陽鋒打了個酒嗝:沒事!你請回,閉著眼我也能找到家!
司機小徐站在電梯外,望著不銹鋼電梯門徐徐合上。
歐陽鋒踩著棉花團開了房門,也沒亮燈,摸進臥室就鉆進了被窩,鉆進被窩就碰到了女人彈性十足的身體。趁著一股子酒勁,歐陽鋒將自己脫得精光,抱著女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做了一回。
歐陽鋒做夢也沒想到,這一做不僅做出了問題,而且問題相當嚴重。
……
彭偉民直到凌晨一點后才回家,那個晚上的他同樣喝了點革命小酒。當他撳亮臥室燈時,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寬敞的希慕斯床上,妻子劉麗芳身旁居然睡著一位陌生男人!彭偉民一把掀開被子,退后一步,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機,對準床上兩個赤條條的人兒嚓嚓嚓一通亂照。嚓嚓嚓的手機快門聲驚醒了劉麗芳,還以為房間里進了小偷,背部像裝了彈簧似的從床上一坐而起,迷迷糊糊問:“誰?”
彭偉民回答:“別緊張,是我!”
順著彭偉民兩道冰刀一樣的目光,劉麗芳終于注意到了睡在身旁的歐陽鋒,不由得大驚失色。此時的歐陽鋒表情舒暢,鼾聲如雷,看上去睡得極香。
劉麗芳一面慌慌張張穿衣服,一面解釋:“這個人……我根本不認識!”
彭偉民臉上浮過一絲意味深長的冷笑,說:“是嗎?”
“他……這個男人……八成是個小偷!”
彭偉民沒有理會妻子,用手機往歐陽鋒臉上左右各拍了幾下,見沒反應(yīng),索性用兩個手指頭使勁捏住他鼻子。
被弄醒的歐陽鋒顯然還沒睡夠,眼睛半天才扒拉開。
“你是誰?”劉麗芳厲聲問道。
“我是歐陽鋒?!?/p>
“知道你在哪兒嗎?”彭偉民接著問。
“在我家里??!”歐陽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讓他弄不明白的是,家里怎么會平白無故地多了一對陌生男女?再看看房間布置,床套、家具、窗簾都那么陌生,與家中的毫不搭調(diào),妻子呂凌子也不在,心里直犯嘀咕:我這到底在哪?難道被不法分子綁架了不成?歐陽鋒突地打了個激靈,酒醒了大半,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全裸著身子,小心問:我能不能先穿上衣服再說?
彭偉民左手抱在胸前,右手支在左手上,拿三個指頭摸著下巴,未置可否。
待歐陽鋒穿好衣服,劉麗芳說:“深更半夜的,你沒事上我家干嘛?”
歐陽鋒說:“我明明上的是我自己家,怎么突然間就成了你家?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這是你家嗎?你說說,你家住哪?幾幢幾號?”
“鑫榮花園,A幢1502號?!?/p>
“你腦子有病啊!1502是上層,這是1402號!”
聽劉麗芳這么一說,歐陽鋒額頭上直冒虛汗,心想這下糟了,看來自己真的進錯了房門上錯了床,只覺渾身燥得厲害。
彭偉民點上一支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升騰的煙霧熏得他半瞇著眼睛。
歐陽鋒不敢直視彭偉民,耷拉著腦袋,努力回憶著自酒樓出來后的每一個細節(jié),遺憾的是這些細節(jié)像是被刪除了一般。
“該死的小偷!該死的流氓!你還我清白!”
“我不是小偷,也不是流氓,真的不是!”
“誰相信你的鬼話?你說你不是小偷,為什么深更半夜跑到我家?你怎么進來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進來的。我喝醉了酒,少上了一層,還以為是1502號,也許是你家防盜門沒關(guān)上,就誤闖進來了?!?/p>
“不可能!睡覺前我明明將防盜門關(guān)上了,沒有鑰匙,你怎么進得來?你就是個小偷!”
歐陽鋒一時語塞。
劉麗芳還想再問,彭偉民突然將右手舉過頭頂,斷喝一聲:“夠了!”
這聲斷喝仿佛一聲驚雷,把歐陽鋒和劉麗芳震得大氣都不敢出。
“在我面前演雙簧是吧?”彭偉民重新點上一支香煙,從嘴里吐出一股淡藍色的煙霧,“事情一清二楚一目了然,賊喊捉賊欲蓋彌彰,有這個必要嗎?我他媽又不是白癡!”
“彭偉民,你什么意思?我是那樣的人嗎?別血口噴人行不行?”
“一男一女一絲不掛地睡在同一張床上,蓋著同一床被子,干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我血口噴人?這么著吧劉麗芳,我并不想冤枉你,我打110,讓警察過來查個水落石出好了!”彭偉民說完掏出手機就要撥號碼。
劉麗芳委屈至極,失聲而泣:“別犯傻了,彭偉民,這個事要給抖露出去,我倆日后還怎么見人哪?”
歐陽鋒雙腿發(fā)軟,就差沒跪在地上:“對不起,大哥,大姐,都怪我,我喝醉了酒,做了不該做的事,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請原諒!”
歐陽鋒的一席話無異于火上澆油,彭偉民聲調(diào)提高了八度:“誰是你大哥?誰是你大哥?禽畜不如的東西,讓我原諒你?沒門!”
房間里只剩下劉麗芳抽泣的聲音。歐陽鋒默默地站著,五臟六腑里仿佛鉆進了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
一個刺耳的短信提示音使房間里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歐陽鋒掏出手機,用拇指摁了下,手機屏上顯出一行字:老公,怎么還沒回?
歐陽鋒盯著手機屏,欲哭無淚。
彭偉民從歐陽鋒手中奪過手機,撥通自己的手機號碼,再將未接電話號碼保存下來,編輯姓名時想也沒想地輸入了兩個字:畜生。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煙味和酒味。彭偉民趿著拖鞋在房間里踱了幾個來回,把手機扔給歐陽鋒,極不耐煩地說:“今晚的表演到此為止,演戲的不累,看戲的乏了。不過這事情沒完,別以為死皮賴臉地說聲對不起就能了事,證據(jù)在我手里,你想賴都賴不掉!快滾!滾!”
三
回到家的歐陽鋒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與妻子的身體保持著一定距離。
“回來了?”呂凌子才發(fā)完短信,沒睡著,將熱乎乎的大腿壓在丈夫腹部,耐著性子等了許久。歐陽鋒理會妻子的意圖,腦子里亂糟糟的哪還有這個興致。他將妻子的大腿移開,側(cè)轉(zhuǎn)身,把自己彎成醉蝦模樣。呂凌子問他怎么了?歐陽鋒說酒喝多了,難受。
歐陽鋒確實難受。難受得要命。他很想將上半夜發(fā)生的糗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妻子,好幾次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結(jié)婚兩年,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他與呂凌子互尊互愛相敬如賓,連臉都沒紅過一次?,F(xiàn)在可好,自己闖了禍,犯了錯,木已成舟,鐵證如山,他不知道妻子一旦了解真相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能否原諒自己。就算妻子呂凌子原諒自己,樓下兩口子又豈能善罷甘休?歐陽鋒感覺頭疼得厲害,像是要爆炸了一般。他后悔自己不該去赴約,如果不去赴約,這樣的事情無論如何也不會落在自己頭上;他更后悔自己不該講那個黃段子,如果不講那個黃段子,自己就不會喝那么多酒,如果不喝那么多酒,自己決不會進錯房門上錯床,胯下那根該死的玩意也不可能惹事生非……
跟往常一樣,呂凌子趕在七點半之前做好了早餐,催丈夫起床。歐陽鋒起床后徑直去了沐浴間,站在沐浴蓮蓬下將身子反反復(fù)復(fù)地沖洗了將近一個小時。吃早餐時呂凌子跟丈夫開玩笑:看把你折騰的,不就是去探望一下岳母娘嗎?歐陽鋒喝了口牛奶,拿起一枚煮雞蛋,再輕輕放下。
歐陽鋒磨蹭了好一會才隨呂凌子出門,他擔心乘電梯時遇見兩個人,確切地說不是擔心,是害怕。電梯間就那么點空間,要是遇上了該怎么辦?會不會被糾纏上?被糾纏上了又該如何應(yīng)對?在妻子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這些問題他必須慎重考慮,非考慮不可。電梯在十四樓停了一下,進來一對陌生男女,旁若無人的相互摟抱著。步出鑫榮花園的歐陽鋒偷偷舒了口氣,溫柔的陽光在他那張憔悴而陰郁的臉上涂了層明媚的顏色。
劉麗芳披著睡衣坐在床頭,懷抱著一個毛茸茸的靠墊,眼神里寫滿了無辜與無助。彭偉民昨晚沒與她同床,睡在另一個房間,一大清早招呼也沒打就離開了家。劉麗芳不敢過問。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釀就了一個非常時期,非常時期的任何一句話都有可能導(dǎo)致戰(zhàn)爭。劉麗芳不敢冒這個險。如果昨晚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也許這個時候的她正在某家超市里逛著,說不定已經(jīng)選購好了一大堆生活用品。
呂凌子并不愿在娘家呆得太久,吃罷中飯就準備打道回府。老兩口有午睡的習慣,也沒強留。坐在公交車上的歐陽鋒一言不發(fā),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提不起半點精神。呂凌子問他是不是病了,歐陽鋒說不是。呂凌子又問他是不是工作上不順心,歐陽鋒像沉默了一會,說,有個事情,回去后再告訴你。
歐陽鋒說事的時候呂凌子正拿一把水果刀漫不經(jīng)心地削蘋果,削著削著雙手就停止了動作。若非歐陽鋒親口所說,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臉上掛滿懺悔的歐陽鋒多么希望妻子將自己痛罵一頓,罵個狗血淋頭。呂凌子緘口不語,或許是因為想說的太多,反倒無話可說,她將削了一半的蘋果放在茶幾上,狠狠地將其切成數(shù)瓣。
下午一點多鐘,劉麗芳意識到老在床上坐著終究不是個辦法,洗漱完畢的她從冰箱里取了片面包,一邊吃一邊查看家中所有窗戶,窗戶上的鋁合金防盜網(wǎng)沒發(fā)現(xiàn)任何人為破壞的痕跡,隨后又檢查了防盜門,防盜門完好無損。劉麗芳感到困惑,既然門窗均無異常,難道那個該死的家伙有穿墻術(shù)不成?有一點她記得相當清楚,睡覺前自己喝了半杯水,上了趟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曾經(jīng)打開過防盜門,但馬上就把它關(guān)上了,因為丈夫未歸,所以沒上反鎖。劉麗芳站在防盜門邊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認為只有一種可能:該死的家伙一定是個小偷,有著高超的開鎖技術(shù),作案動機主要是劫財,要遇上單身女子,乘機劫色。可是,家中現(xiàn)金分文未動,筆記本電腦、黃金首飾等貴重物品一樣未少,這又該如何解釋?劉麗芳決定去一趟1502號,去找那個該死的家伙一問究竟,她考慮過自己這一去也許會面臨更大的危險,但她顧不了那么多。丈夫的冷笑如同冰冷的水果刀一般深扎在她的胸口,剜著她的心,如果不將此事問個水落石出,她將背負一個與他人鬼混對丈夫不忠的黑鍋。都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劉麗芳視面子如生命,這樣的黑鍋她承負不起。
劉麗芳心情復(fù)雜地按響了1502號房的門鈴。門鈴聲格外清晰。歐陽鋒坐在那沒動。鈴響第三遍的時候呂凌子起身走到防盜門邊,從貓眼里見到了一位年齡與自己不相上下、身材也與自己差不多的陌生女人。呂凌子尚未將門完全拉開,劉麗芳已經(jīng)閃進客廳。劉麗芳的突然到來讓歐陽鋒感到坐立不安,無所適從,厚嘴唇動了好幾下,欲言又止。
“你找誰?”呂凌子問。
劉麗芳沒搭話,往歐陽鋒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將挎在肩上的包取下來揣在懷中。包里藏著一把鋒利的剪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劉麗芳來之前做了充分準備,以防不測。
“大姐,對……對不起?!睔W陽鋒聲音有點哆嗦。
劉麗芳拿不定問話的女人與對面男人究竟是何關(guān)系,遲疑著沒有開口。
“我是他妻子,有什么事情,你盡管說?!币呀?jīng)心知肚明的呂凌子去倒了半杯開水,端到劉麗芳面前。
“你讓我怎么說?”劉麗芳情緒瞬間變得激動,“都是你丈夫做的好事!深更半夜去我家干嘛?偷點東西也就算了,為什么還要欺負我?”
“大姐,我都跟你說了,我不是小偷。昨晚我喝醉了酒,上錯了一層樓,不知怎的就去了你家。”
“你撒謊!睡覺前我明明關(guān)了防盜門,你要不是小偷,怎么能輕而易舉地打開我家房門?”
“讓我看看你家的防盜門鑰匙,行嗎?”呂凌子將半杯開水放在茶幾上,冷靜地問。
“我憑什么把鑰匙給你?”
“也許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樣?!?/p>
劉麗芳很不情愿地從包里拿出鑰匙,交給呂凌子。呂凌子重新來到防盜門邊,將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旋,門開了。
歐陽鋒與劉麗芳不約而同地站起了身。
呂凌子稍稍側(cè)轉(zhuǎn)身子,盯著劉麗芳說,“我們不妨下樓去你家試下,說不定我家的鑰匙同樣能打開你家房門?!?/p>
三人一同來到十四樓,結(jié)果未出呂凌子所料。
無論對歐陽鋒還是對劉麗芳而言,這個結(jié)果至關(guān)重要。
四
劉麗芳急于將這一結(jié)果告訴丈夫彭偉民,一遍接一遍地撥打他的手機號碼。彭偉民始終不接。無奈之下的劉麗芳只能給他編發(fā)了一條短信。
收到短信的彭偉民將信將疑,沒給妻子任何回復(fù),而是直接打了個電話給歐陽鋒。彭偉民在電話中說你應(yīng)該清楚我是誰,昨晚發(fā)生的事情你必須盡快給個交待。
“大哥,”歐陽鋒說,“要說這個事情也不能全怨我,我真不知道我家的鑰匙能打開你家的防盜門,剛剛我們與大姐一塊試過了,問題出在防盜門上。”
“笑話!防盜門怎么啦?就算我家的防盜門有問題,誰他媽請你進去了?我為什么不拿鑰匙去開你家的防盜門?”
“我不喝醉了酒嗎?”歐陽鋒底氣明顯不足。
“喝醉了酒也叫理由?喝醉了酒就可以胡作非為?喝醉了酒就能推卸所有責任?”
“那你說怎么辦吧?”歐陽鋒鼓足了勇氣說。
“你自己看著辦!”
……
徐徐上升的電梯間只有歐陽鋒和呂凌子,兩個人就跟不認識似的,氣氛相當壓抑。電梯停在十五樓,呂凌子沒有隨丈夫一塊步出電梯間,直接按下了關(guān)門鍵。電梯垂直下降,呂凌子突然間有一種失重的感覺,有一股流淚的沖動。
回到家的歐陽鋒打開洗臉池水龍頭,用涼水從頭到臉淋了個透。歐陽鋒企圖讓自己變得清醒一點。樓下那個男人在剛剛的通話中讓歐陽鋒自己看著辦,問題是歐陽鋒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
穿過小區(qū)花園,再往左走兩百米就是小區(qū)物業(yè)。呂凌子站在物業(yè)辦公室門邊,門對面有一張碩大的辦公桌,辦公桌上擺放著一臺十九英吋的電腦,呂凌子沒看見人,只聽見一陣雨打芭蕉般的鍵盤敲擊聲。呂凌子將兩根纖長的手指屈起來敲了敲門,一張年輕的臉魔術(shù)般地從電腦上方露出來。
“請問有什么事?”年輕女孩問。
“領(lǐng)導(dǎo)在嗎?”呂凌子反問。
“找我們陳主任呀?他才出去一會,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跟我說呀!”年輕女孩說話聲音不大,聽起來軟軟的感覺很糯。
“我找你領(lǐng)導(dǎo)?!眳瘟枳訌娬{(diào)。在呂凌子眼里,與如此年輕的女孩說事很不靠譜,更不可能解決實際問題。
“好吧,女孩說,你稍等下,我給他打個電話?!?/p>
十幾分鐘后物業(yè)辦公室里進來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禿頂男人。
“這就是你要找的陳主任?!蹦贻p女孩提醒呂凌子。
“找我有事?”陳主任臉上堆著笑。
呂凌子點點頭算是回答。
陳主任將呂凌子帶到辦公室的一個內(nèi)間。內(nèi)間除了辦公桌、文件柜,靠門處還擺放了茶幾和沙發(fā),看上去比外間至少大了兩倍。
呂凌子與陳主任在茶幾兩端面對面坐下。茶幾上放著一盆小的仙人球,仙人球渾身上下長滿了刺。
“我要投訴你們?!眳瘟枳诱f。
陳主任不慌不忙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再慢條斯理地點上。打火機竄出的火苗在他諱莫如深的鏡片里綻放出兩個小小的亮點。
“別急,有話慢慢說。”陳主任說完,吩咐那位名叫小雪的年輕女孩倒了杯茶遞給呂凌子。
“這個小區(qū)的防盜門存在嚴重的質(zhì)量問題。”呂凌子雙手捧著杯,順時針轉(zhuǎn)了一圈,再逆時針轉(zhuǎn)了一圈。茶杯口呼呼冒著熱氣。
“不會吧?據(jù)我所知,小區(qū)里所有的防盜門都是同一個品牌,這個品牌的防盜門在全國范圍內(nèi)有著較高的知名度,銷路很不錯,怎么會存在嚴重的質(zhì)量問題呢?”
“你看我像個無中生有沒事找事的人嗎?……我住在A幢1502號,請你告訴我,為什么我家的鑰匙能打開1402家的防盜門,1402號家的鑰匙也能打開我家的防盜門?這不是質(zhì)量問題是什么?”
“有這樣的稀罕事?”陳主任右手掌掻了掻后腦勺,“不瞞你說,這樣的事情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不是我不相信你,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想實地核實一下,你看行不?”
真的假不了。核實情況后的陳主任同樣感到不可思議。臨進電梯前陳主任留了呂凌子手機號碼,問呂凌子有什么想法。呂凌子說我只有兩個要求,第一,盡快將兩家的防盜門換掉,第二,給每家賠償5萬元。呂凌子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問題出在防盜門上,防盜門就是罪魁禍首,既然防盜門是罪魁禍首,作為小區(qū)管理方,物業(yè)公司就該承擔相應(yīng)的賠償責任。10萬元的索賠款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在呂凌子心目中,這是一個較為合適的價位,物業(yè)公司完全可以接受。如果索賠成功,她會將自家應(yīng)得的那份交給樓下兩口子,只有這樣,昨晚發(fā)生的事才能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從此一筆了斷。
歐陽鋒偷偷將眼光瞟向站在一旁的劉麗芳,想看看她到底什么態(tài)度。劉麗芳誰也不看,眼睛緊盯著手機屏幕。
陳主任以為兩家私底下早已形成同盟,將索賠的事情商量好了,說:“如果沒造成財產(chǎn)損失,我看賠錢也就沒什么必要?!?/p>
呂凌子寸步不讓:“誰說沒有損失?這個事情給我們兩家造成了多大的精神傷害你知道嗎?5萬塊錢算什么?每家賠償10萬元也不為過!”
防盜門事件直接關(guān)系到兩家人的聲譽,呂凌子是個聰明人,不到萬不得已,她絕不會將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和盤托出,最多點到為止。
陳主任并不想爭辯,擺了擺手,“小區(qū)里所有的防盜門都是開發(fā)商統(tǒng)一安裝的,這樣的事情理當由他們負責,請你們放心,我會盡快將你們反映的情況和提出的要求轉(zhuǎn)告開發(fā)商,這是我們的義務(wù)。至于該不該賠錢,該賠多少錢,到時你們具體協(xié)商,我說了不算?!?/p>
送走陳主任,呂凌子獨自來到與客廳相連的陽臺上,陽臺上有風,晾衣架上的衣服正在隨風搖擺。呂凌子目光空洞地望著遠方,一只黑色的小鳥從她面前一掠而過。呂凌子并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劉麗芳同樣在陽臺上站著,就在自己腳下。兩位女人各懷心事,都在為同一件事情糾結(jié)。
夜色如同潮水,無聲無息地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將整座城市沉入一片汪洋。
呂凌子沒有下廚做晚飯。
歐陽鋒困得實在不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上了床,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劉麗芳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彭偉民徹夜未歸。
五
彭偉民是個生意人,結(jié)婚后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公司,每天應(yīng)酬不少,但除了出差,就算再晚也會回家。丈夫昨晚夜不歸宿,如此反常之舉令劉麗芳恐慌不已。劉麗芳生性敏感,或者說,女人天性敏感,在劉麗芳潛意識里,婚姻并非堅不可摧牢不可破的城池,而是一枚品相看似完美的鮮雞蛋,經(jīng)不起任何磕碰,脆弱得不堪一擊。
呂凌子八點不到就去物業(yè)公司找陳主任,物業(yè)辦公室還沒開門。為打發(fā)要死不活的時間,呂凌子進了小區(qū)外的一家拉面館。開拉面館的是來自蘭州的一對夫婦,男的正在靠門邊的案桌前拉面,一塊和好的面團在他手中三下兩下地變成了千絲萬縷,就跟玩魔術(shù)似的;女的在收銀臺后站著,頭上扎著一方藍底白圈的頭巾,滄桑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呂凌子沒有在外吃早餐的習慣,并非拉面館里的??停爸粊磉^兩次,每次都有丈夫陪著。
丈夫。呂凌子不經(jīng)意間想起了丈夫,想起丈夫就覺得心里堵得慌。
一碗拉面只吃了少半,呂凌子埋了單,重新返回物業(yè)公司。物業(yè)辦公室那位名叫小雪的年輕女孩正在擦拭玻璃門。呂凌子問她陳主任來了沒,女孩說還沒來,招呼呂凌子辦公室里坐。呂凌子沒進辦公室,她決定在門外候著,守株待兔。小區(qū)內(nèi)環(huán)境優(yōu)雅,秋日的陽光異常干凈,灑在沾滿露水的花草樹木上,熠熠生輝。
呂凌子等了好一會等不來陳主任,只好給他打電話。陳主任存了呂凌子號碼,自然知道給自己打電話的是誰。
“你那個事情,”陳主任說,“我已經(jīng)如實反映給了開發(fā)商,開發(fā)商說小區(qū)內(nèi)所有防盜門都是從經(jīng)銷商那兒購買的,是正規(guī)產(chǎn)品,品牌貨,質(zhì)量問題與開發(fā)商扯不上半點關(guān)系……開發(fā)商態(tài)度非常明確,要換門得找經(jīng)銷商,要賠償還得找經(jīng)銷商,實在不行的話可以向相關(guān)部門投訴?!?/p>
呂凌子聽著很不舒服,有點生氣地說:“我誰也不找,就找物業(yè),你們管還是不管?”
“我可沒說不管,這不正在協(xié)調(diào)嗎?依我看,開發(fā)商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防盜門是從經(jīng)銷商那兒買的,經(jīng)銷商不負責誰負責?”
“那好,我們?nèi)フ医?jīng)銷商,我陪你一塊去?!?/p>
“明天行不行?”陳主任問。
“不行?!眳瘟枳踊卮鸬檬指纱?,不留任何商量余地。呂凌子說:“這事情能拖嗎?明天星期一,星期一我得上班,今天星期天,要去現(xiàn)在就去!”
陳主任被纏得沒辦法,打電話給開發(fā)商,問了經(jīng)銷商地址,再將地址告訴呂凌子,約好在那碰面。
陳主任比呂凌子先到一步。兩人找到經(jīng)銷老板,老板姓莫,是位四十歲左右的女姓,身材有點富態(tài),但穿著時髦,臉上白得很不自然。
陳主任向莫老板說明來意,并做了自我介紹。莫老板問陳主任帶了發(fā)票沒。陳主任說發(fā)票在開發(fā)商那,沒拿來。莫老板說沒發(fā)票我怎么知道防盜門是從我這兒買走的?陳主任說不是你經(jīng)銷的自然不會來找你,鑫榮花園一次性購買如此多的防盜門,你不會連個印象也沒有吧?
莫老板沉默了一會,像是在回憶。事實上,莫老板與開發(fā)商老總是熟人,為談成這單生意,莫老板請開發(fā)商老總在一家豪華酒店吃過飯,事情記得一清二楚。呂凌子剛要開口,莫老板說:“我的客戶又不是一個兩個,就算防盜門是從我這兒買走的,你們找我也沒用,防盜門不是我生產(chǎn)的,我只負責經(jīng)銷,要找的話只能找生產(chǎn)廠家?!?/p>
“防盜門是你經(jīng)銷的,這絕對錯不了。存在質(zhì)量問題也是明擺的事實,你要不信,可以去現(xiàn)場核實驗證。我找開發(fā)商,開發(fā)商讓我找你,你讓我找生產(chǎn)廠家,這不踢皮球嗎?我就不信沒個說理的地方,這么著吧,你要不管,我們投訴!”陳主任說完,拿右手掌搔了搔后腦勺,這是他慣用的標志性動作。
聽到投訴兩個字,莫老板意識到來者不善,語氣有所緩和:“消費者有消費者的權(quán)利,經(jīng)銷商有經(jīng)銷商的難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情況反饋給生產(chǎn)廠家。不過在此之前,你必須向我提供一份發(fā)票復(fù)印件,證明防盜門確實是從我這兒買走的,沒有發(fā)票我愛莫能助。另外,我馬上派人去小區(qū)核實一下,請你們配合?!?/p>
“什么時候給答復(fù)?呂凌子問?!?/p>
“怎么答復(fù)處理是生產(chǎn)廠家的事?!蹦习宕怪酆?,“你把手機號碼留下來,生產(chǎn)廠家有可能直接與你聯(lián)系?!?/p>
呂凌子要了莫老板電話號碼,隨陳主任以及莫老板安排的一位帥哥折回鑫榮花園,上了A幢14樓,來到1402號房門前。陳主任按了半天門鈴沒一點反應(yīng)。劉麗芳不在家。劉麗芳一大早驅(qū)車去了丈夫公司。
……
女秘書將劉麗芳領(lǐng)進彭偉民辦公室,轉(zhuǎn)身就出去了,出去時輕輕帶上了門。彭偉民只瞟了劉麗芳一眼,目光迅速抽回電腦網(wǎng)頁,態(tài)度十分冷淡。
彭偉民對面角落處有一盆一人多高的散尾葵,葉子細長、繁密,黃綠色,一片片向外舒展,姿態(tài)優(yōu)美,錯落有致。
短信收到了嗎?劉麗芳來到散尾葵前,輕撫著其中的一片葉子,問。
你只想證明你是無辜的,對吧?彭偉民不停地滑動手中的鼠標,臉上冷若冰霜。
我本來就是無辜的,劉麗芳說,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聞到一股酒味,還以為是你……防盜門是關(guān)好了的,外人怎么進得來呢?我想都沒想。
這個畜生!我饒不了他!彭偉民被自己吐出的煙霧嗆得連咳了幾聲。
他是不可饒恕,可他也不是故意的……
你為什么要護著他?如果你們情深義重,惺惺相惜,你完全可以向我挑明,我成全你們——我們離婚!
話別說得這么難聽好不好?我說過我和他根本就不認識!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對你我有什么好處?就算你把他告進監(jiān)獄又能怎樣?能解決問題嗎?你是不是非要把我弄得身敗名裂?
那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他媽是人,不是王八!讓我藏著掖著忍著憋著,我做不到!彭偉民站起身,將桌上的打火機與香煙裝進黑色小包:我還有個應(yīng)酬,先走了!
劉麗芳默默地望著丈夫離去的背影,丈夫的背影在她眼中變得越來越模糊。
彭偉民無法原諒妻子,被一個陌生男人睡了居然沒一點感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蠢女人?彭偉民不敢相信,也接受不了。說有應(yīng)酬僅僅是一個借口,妻子的任何解釋都是荒唐的、多余的,彭偉民不愿與妻子理論,尤其不愿與妻子在自己辦公室里理論,這樣的理論在他看來毫無價值可言,毫無價值的理論于事無補,無異于傷口抹鹽,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怕自己發(fā)飚——他心里窩著一股無名之火。彭偉民駕車穿行在城市之中,穿行在城市之中的小車如同一匹脫了韁了野馬。
劉麗芳極少光顧丈夫公司,生意上的事也從不過問,她今天來的目的只想推心置腹地與丈夫談?wù)?,盡最大努力地解開丈夫心中那個結(jié),那個結(jié)關(guān)乎兩個人的聲譽,甚至婚姻。丈夫的匆匆離去對劉麗芳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
劉麗芳獨自在辦公室里呆了會,把情緒整理得差不多了才出來,出來時再次見到那位漂亮的女秘書,漂亮的女秘書沖劉麗笑了笑,笑得極其嫵媚。
六
星期一上班時間,歐陽鋒是在渾渾噩噩之中度過的,他的一些舉動令同事張煌感到很不可思議,譬如:他手里明明捧著份報紙,眼睛卻失神地盯著窗外;說是去倒茶,結(jié)果拿著茶杯去了衛(wèi)生間……張煌猜想歐陽鋒心底一定藏著秘密,這個秘密不足為外人道。人活在世上,誰沒遇到過溝溝坎坎,誰沒有不順心的時候,上了年歲的張煌不是婆婆媽媽愛管閑事之人,既然歐陽鋒不愿說,也就沒必要假裝關(guān)心地刨根問底。
呂凌子將晚飯準備好了仍不見丈夫回來,她解下圍裙,在餐椅上干坐著。呂凌子怨丈夫,也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當初執(zhí)意選擇這么個住宅小區(qū),丈夫哪會闖下禍端,承受如此大的思想壓力?
心事重重的歐陽鋒坐公交時誤過了兩站,回到家菜都已經(jīng)涼了。呂凌子重新去廚房熱了菜,端回餐桌。吃飯時兩個人都不說話,歐陽鋒始終埋著頭。歐陽鋒的這種精神狀態(tài)令呂凌子暗自擔憂,身為妻子,她十分了解丈夫的個性,即便自己有滿腹怨言,也只能忍著,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丈夫被逼上絕路,或推下深淵。
呂凌子刷完碗,把自己關(guān)進了臥室,生產(chǎn)廠家直到現(xiàn)在也沒跟她聯(lián)系,她想問下莫老板到底怎么回事。莫老板接到電話,嘴里像是嚼著什么東西,含混不清地說:昨天上午我特地派了個人過去,結(jié)果白跑一回,讓你們把發(fā)票復(fù)印件拿來,你們根本不當回事!沒憑沒據(jù)的,我怎么向生產(chǎn)廠家反映?
呂凌子極具耐心地聽她發(fā)完牢騷,說,發(fā)票復(fù)印件我會催物業(yè)公司的陳主任明天給送過去,這會1402號業(yè)主也不知道在不在家,我馬上去看看,要是在的話,麻煩你再派人來一趟。
莫老板派來的還是昨天那位帥哥,帥哥滿臉陽光,與劉麗芳陰郁的表情形成強烈反差。呂凌子對身旁這位手足無措的女人深表同情,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她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而肇事者并非別人,就是自己的丈夫。
那個晚上,歐陽鋒做了場惡夢,夢中的他不知怎的進了一座廢棄的古城堡,古城堡陰森恐怖,仿佛一座巨大的迷宮,有個黑影始終尾隨著他,殺氣騰騰……歐陽鋒好幾次從夢中驚醒過來,但奇怪的是,只要他閉上眼睛,夢境就會繼續(xù)。
呂凌子終于在星期三下午接到了生產(chǎn)廠家打來的電話,那會她正收拾好辦公桌上的資料,準備下班。給她打電話的是個男中音,充滿磁性。男中音自稱負責售后的一名工作人員,說兩家防盜門可以互開純屬偶然現(xiàn)象,這樣的事情居然出現(xiàn)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小區(qū)同一幢樓的上下層,其概率比買福彩中頭獎的概率還低,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沒等對方說完,呂凌子打斷了他:我現(xiàn)在沒時間跟你討論概率學(xué)問題,你只需告訴我如何處理!
電話那頭的男中音沉默了幾秒,說,嚴格來講,這種情況之所以發(fā)生,歸根到底是門鎖生產(chǎn)過程中出現(xiàn)了失誤,而門鎖僅僅是防盜門的一個部件。所有門鎖都是從鎖具廠采購而來的,真要追究責任,過錯方不是我們,是鎖具廠。
呂凌子說你這話我不愛聽!見過售后的,沒見過貴廠這樣售后的??蛻糍徺I的是防盜門,防盜門任何一個部件出了問題都是防盜門的質(zhì)量問題。防盜門出了質(zhì)量問題我只能找防盜門生產(chǎn)廠家。怎么追究鎖具廠的責任是你們的事,我懶得管,也管不了!
“實話跟你說吧,”男中音說,“那家鎖具廠曾經(jīng)是我們的合作伙伴,因為經(jīng)營不善已經(jīng)倒閉了。不過請你放心,這個事情我們決不會坐視不管,稍后我通知經(jīng)銷商,讓她派人將兩家的門鎖全部換新。”
“不是說好了換門的嗎?”
“門鎖出了問題,把門鎖換了不就行了?為什么非要換門呢?”
呂凌子生怕對方把電話掛掉,趕緊問:“那賠償一事怎么解決?”
男中音說:“給你帶來的不便我代表廠家向你表示歉意。我們的態(tài)度是真誠的,所做的承諾會在最短時間內(nèi)予以兌現(xiàn),需要說明的是,此事無關(guān)賠償!”
那個充滿磁性的男中音徹底粉碎了呂凌子的幻想?;孟胗袝r候會給人一種錯覺,似乎近在眼前,其實遙不可及。
……
呂凌子比往?;貋淼蒙酝硇?。有過兩面之緣的帥哥正全神貫注地給防盜門安裝新鎖。歐陽鋒原本在門邊站著,見到呂凌子后悄悄去了陽臺。
“行了?!睅浉鐢Q好最后一顆螺釘,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笑著對呂凌子說。帥哥笑得極富感染力。呂凌子沒笑,她笑不出來,只禮貌性地道了聲謝。
將帥哥送到電梯口,呂凌子來到廚房,電壓力鍋上那個紅色的指示燈一閃一閃的,指示燈提醒呂凌子,飯已經(jīng)熟了。呂凌子關(guān)好廚房門,從廚柜的一個角落摸出菜刀,菜刀以及其它刀具都是她特意藏好了的,很不容易發(fā)現(xiàn)。丈夫是個死心眼,呂凌子擔心丈夫一時半會想不開。
小區(qū)內(nèi)晚飯后散步的人比較多。面積不大的草坪上有兩位女人和兩條狗。兩位女人很顯然是兩條狗的主人。兩條狗的體形相去甚遠,其中一條體格健壯,另一條身材嬌小。兩位女人咬著耳朵,不知聊的什么話題,不時爆發(fā)出笑聲,很開心的樣子。兩條狗相互間似乎頗有好感,不停地向?qū)Ψ绞緪?,或許正處于發(fā)情期。呂凌子漫無目的地在小區(qū)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草坪邊。草坪上的兩條狗已經(jīng)把該做的事情做了,體格健壯的那條正躺在草叢里用舌頭舔自己后腿跟那個玩意,那個玩意看起來非常丑陋。
散步回來的呂凌子對丈夫說了幾天以來的第一句話。呂凌子說,你得想辦法借5萬塊錢。歐陽鋒眼睛盯著電視,像是沒聽見。
索賠沒指望了,你得想辦法借5萬塊錢。呂凌子加重了語氣。
歐陽鋒回過神,意識到妻子是在跟自己說話。
呂凌子的意思是,既然索賠沒了指望,就是借錢也得把這個事情給結(jié)了。肇事者是她的丈夫,丈夫雖然不是故意所為,但畢竟對一個無辜女人造成了難以啟齒的傷害,這種傷害也許是無辜女人一輩子的心理陰影。錢不是萬能的,然而除了錢,呂凌子實在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解決辦法。
歐陽鋒與呂凌子都屬于上班族,購買房子的首付款七拼八湊好不容易才湊齊,兩口子每月的工資除了還貸已經(jīng)所剩無幾。眼下要把這事情處理好,不借錢不行。呂凌子為歐陽鋒開了個口子,對歐陽鋒來說,妻子沒有河?xùn)|獅吼已經(jīng)給足了自己面子。歐陽鋒不敢怠慢,打電話給錢多多,錢多多是一家四星級賓館的老總,與歐陽鋒是同學(xué),是鐵哥們,問他借5萬塊錢應(yīng)該不成問題。
錢多多手機占線。
錢多多正與謝娜煲著電話粥。錢多多與謝娜之間的關(guān)系只能用微妙兩個字來形容。錢多多高中時代給謝娜寫過熱情洋溢的情書,那時的謝娜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原因是錢多多才貌都不出眾,名字還特俗。高中畢業(yè)后謝娜考上了大學(xué),錢多多沒能考上,選擇了經(jīng)商,并由此發(fā)跡。再后來兩人各自成了家,成了家的錢多多并未徹底死心,也不急于求成,就像一位經(jīng)驗老到的獵人,對眼中的獵物有著無比的耐心。
十幾分鐘后錢多多給歐陽鋒回了個電話,問歐陽鋒什么事。歐陽鋒說沒其它事,想借5萬塊錢。錢多多問歐陽鋒開支票還是拿現(xiàn)金,歐陽鋒說最好是現(xiàn)金。
第二天上午,錢多多開車去了歐陽鋒單位,把歐陽鋒叫到自己車里,將錢交給歐陽鋒時問他這么急著用錢干嘛。歐陽鋒不會撒謊,把那晚發(fā)生的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錢多多。
錢多多在歐陽鋒肩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笑道:嗬,嗬嗬,你小子一不留神就交上了桃花運,艷福不淺哪!不就5萬塊錢嗎?值!
歐陽鋒沒心情跟錢多多開玩笑,問錢多多要不要寫張借條。
錢多多說你我什么關(guān)系?寫什么雞巴借條!這個事情我有責任,不該讓你喝那么多酒。那小徐也真不是個東西,明知你喝醉了,沒把你送到家門口就開溜,哪有這么辦事的!這錢你只管拿去,就當兄弟我請你逛了回窯子,我埋單!
這事怨不得你,更怨不得小徐,歐陽鋒說,錢我先拿去應(yīng)急,等手頭寬裕些了再還你。
七
呂凌子揣著借來的錢與丈夫一道找到劉麗芳。
劉麗芳剛洗完澡,身上散發(fā)出一股好聞的味道。呂凌子把錢放在茶幾上,對劉麗芳說:這是5萬元,你點下數(shù)。
劉麗芳背貼防盜門,雙手在屁股后絞著,遲遲不露聲色。
呂凌子怕她嫌少,說,前兩天我找了物業(yè),找了開發(fā)商,找了經(jīng)銷商,最后找到了生產(chǎn)廠家,生產(chǎn)廠家死活不肯賠錢,結(jié)果只換了兩把鎖……這5萬元是借來的,不怕你笑話,我倆每個月那點工資,除了還房貸只能勉勉強強過日子。呂凌子望著茶幾上的人民幣,繼續(xù)說,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其實兩家都是受害者,要不是防盜門存在質(zhì)量問題,他就算再醉也進不了你家,你說是不是?說到動情處,呂凌子百感交集:他是我丈夫,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我這樣說,并不是替他開脫,并不是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凈,我們今天來沒別的目的,只想跟你說聲對不起,向你道個歉!
就為這個事,劉麗芳說,我家那位都好幾天沒回來了,他不在場,錢我不能收,我做不了這個主!
同樣是女人,呂凌子理解劉麗芳的苦衷,無論哪種處理方式,在沒有征得丈夫同意之前,劉麗芳絕不會隨意表態(tài)。
那你現(xiàn)在給他打個電話,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呂凌子凝視著劉麗芳。
劉麗芳走到茶幾邊,從茶幾上拿起手機,撥通了那個她最為熟悉的號碼,沒等響過三聲,就把電話掛了。還是你們親口跟他說吧,劉麗芳說。劉麗芳話音剛落,手機里突然傳出《后來》的來電鈴聲?!逗髞怼肥莿Ⅺ惙甲類勐牭母枨?。手機屏上顯示著丈夫彭偉民的號碼,為了讓歐陽鋒夫婦聽到丈夫的具體意見,劉麗芳按下了免提鍵。
彭偉民讓劉麗芳有事說事。
劉麗芳說,樓上兩位拿了5萬塊錢過來,人還沒走,你能不能回來一下?
5萬塊錢就能解決問題?別他媽異想天開!你告訴那個混蛋,我彭偉民不缺這個錢,我要告他,告他強奸罪!
你為什么非要這么做呢?
不這么做怎么做?除非他老婆也陪我睡上一晚!
這話只有混蛋才說得出口!劉麗芳脫口而出。
如果你實在不愿讓他進監(jiān)獄,彭偉民說,我不難為你,干脆,我倆把婚離了,從此后我再也不提此事,就當它從來沒發(fā)生過!
彭偉民最后一句話令劉麗芳無比寒心。在丈夫面前,劉麗芳一向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關(guān)鍵時候,丈夫卻不肯為她做出半點讓步。劉麗芳放下電話,去了衛(wèi)生間。
呂凌子把5萬元現(xiàn)金重新揣回了家。呂凌子原以為5萬元可以將事情做個了斷,然而事情并沒有朝著她所期待的方向發(fā)展,并沒有她想象中那么順利。
接下來的幾天歐陽鋒一直在反復(fù)思考一個問題:自己的這種行為是否構(gòu)成了犯罪。他在網(wǎng)上查閱了大量相關(guān)資料,資料中并沒有類似案例。歐陽鋒決定短信咨詢在法院工作的張興良。張興良直接給歐陽鋒回了電話。張興良在電話中說:“強奸罪是指違背婦女意志,使用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手段,強行與婦女發(fā)生性交的行為,或者故意與不滿14周歲的幼女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行為。你所舉事實屬于其它手段。所謂其他手段,是指采用暴力、脅迫以外的使被害婦女不知抗拒或者不能抗拒的手段,具有與暴力、脅迫相同的強制性質(zhì)。司法實踐中常見的其他手段有:用酒灌醉或者藥物麻醉的方法強奸婦女;利用婦女熟睡之機進行強奸;冒充婦女的丈夫或者情夫進行強奸,利用婦女患重病之機進行強奸;造成或利用婦女處于孤立無援的狀態(tài)進行強奸等。案例中的行為人有一個顯著特征,就是違背了婦女意志,是在婦女熟睡之時、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與其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該案例確有特殊之處,但我國現(xiàn)行法律條文中并未強調(diào)酒醉后強行與婦女發(fā)生性關(guān)系而不構(gòu)成犯罪。也就是說,醉酒與犯罪沒有法律上的因果關(guān)系。因此,行為人的罪名是成立的,只要證據(jù)確鑿,應(yīng)以強奸罪論處?!苯Y(jié)束與張興良的通話,歐陽鋒站在辦公室窗前,那一瞬間,他真想就這么跳下去,一死了之。
因為心情郁悶,劉麗芳都忘了把家中防盜門換門鎖的事告訴丈夫,直到星期三下午才想起來。如果不是去給丈夫送鑰匙,也許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丈夫的秘密。
劉麗芳在給丈夫送鑰匙途中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黑色奧迪。黑色奧迪先是開到了一家餐館門口,女秘書挽著丈夫臂彎走了進去,大約四十分鐘后才出來,出來時兩人側(cè)身相擁,就像一對親密無間的戀人。劉麗芳沒有驚動他們,決定繼續(xù)跟蹤。黑色奧迪如同黑色的幽靈,駛?cè)牒游鞯囊粋€住宅小區(qū)。尾隨而至的劉麗芳將車停在小區(qū)出入口左側(cè)的泊車位,放下右側(cè)車窗,坐在車內(nèi),一直等到凌晨四點。靜謐的夜晚,不時有風自車窗外輕輕流入,攜來一陣又一陣暗香。
劉麗芳開車離去時黑沉沉的天空下了一場暴雨,突如其來的暴雨頃刻間淋濕了整座城市。
歐陽鋒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接到彭偉民的威脅電話,一切看似風平浪靜。歐陽鋒在風平浪靜中體驗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
十月份的第二個星期六上午,呂凌子再次揣著5萬元現(xiàn)金來到十四樓。1402號房不知何時換了新的防盜門,朱紅色,門中央有一個巨大的中國結(jié)圖案,看上去異常喜慶。給呂凌子開門的是一位表情似笑非笑的中年男人。呂凌子不認識中年男人,轉(zhuǎn)身欲走。你是不是找原來的房主?中年男人普通話不甚標準,冷不防地問了句。呂凌子回頭望著中年男人,目光中充滿戒備。搬走了,中年男人說,兩口子辦了離婚,把房子轉(zhuǎn)賣給了我。中年男人說完,呯地一聲關(guān)上了防盜門。
呂凌子愣在防盜門外,心情有些沉重。
無論如何,也要把5萬塊錢交給那位可憐的女人。呂凌子想。
只要女人沒離開這個城市,呂凌子堅信自己能夠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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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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