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0日,臺灣作家王文興在廣州給讀者講孟郊的詩。這是他推崇的詩人,他為孟郊沒在文學史上獲得應有的地位抱不平。他逐字逐句地分析,嗓音深沉而富有磁性——“詩不是沒有邏輯的文字”,“大膽修改現(xiàn)代讀法,得到更高的音韻上的美感”,“陶淵明有一種剛硬的高潔,孟郊更柔和、悅耳,不會厭倦?!?/p>
此前,一部分讀者已經看了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放映結束時,現(xiàn)場響起熱烈的掌聲。紀錄片呈現(xiàn)了小說家豐富且迷人的世界,即使他的小說語言晦澀到“把部分讀者趕出去”(學者李歐梵語),“創(chuàng)造了不一樣時空密度的世界”(作家胡淑雯語),也不妨礙他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打動人心的純粹的力量——他背一只紅色雙肩包,包里常年塞一本孟郊詩集,坐在巴士站等車時便能讀到旁若無人之境;也會為路邊偶然發(fā)現(xiàn)的一簇簇淡紫色小花感嘆“真是好看”;打開窗,天上云的變化已經看不過來了。而片中,一臺架在他狹小書房外的攝像機,像深入人體的醫(yī)學儀器,探測到一個作家最隱秘的世界——
他每天只寫35個字,僅僅35個字也會耗掉他兩個小時甚至更多時間。他在寫作時經常不自覺地拿筆用力戳稿紙,或在紙上畫凌亂的線條和符號。那間猶如牢房的寫作室里一無所有,只有一場與文字的困獸之斗。即使表達一個意思微弱的句子,他也要用最旺盛的體力來完成。
“凡是我寫過的,已經到了力量極限,已經盡其所能,不可能加一分上去?!睅啄昵?,王文興翻到《家變》的某頁——這是他耗時7年寫成的長篇小說,也是臺灣文學史上極具爭議的小說,他讀到第三句,覺得不完美,想嘗試修改,立刻拿來紙筆,嘗試過五六次,每次都要花上三四個小時甚至半個晚上,最后他精疲力盡只能放棄,“原來那句話已經沒辦法修改了”。
這種艱辛和焦灼在他幾十年前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守夜》里已經初露端倪。小說講的是一個人晚上在家寫稿補貼家用,時寫時睡,寫兩個字不滿意,就停下來做會兒夢,第二天仍是一個字都沒寫出。
“我有一個目標,要寫到35個字算數(shù),不能再低于這個了,也有很困難的時候到不了。拿掉標點,恐怕只剩30個字左右。每個字都有五六個選擇,是不是放在這個地方,都有很多的可能,想來想去,搬來搬去,始終不曉得下一個是放哪個字,那個意思你知道,但該放的字你不太曉得?!?/p>
《家變》他寫了7年,《背海的人》上下兩部耗費25年,其中一年是校對。目前正在進行的小說已經寫了7年,距離完成可能還有三四年。
海明威讓我與文字作戰(zhàn)
坐在臺大椰子樹下,王文興讀莫泊桑的小說,讀到一半時,突然覺得那段話怎么可能沒有意思,于是反復重讀。那時,他的啟蒙老師是福樓拜、莫泊桑、托爾斯泰。他甚少聽課,整日泡在圖書館里。20歲時,他忽然發(fā)覺自己所習慣的文字表達出現(xiàn)了問題:與任何人并無不同,也讀不到平穩(wěn)的節(jié)奏。他寫道:
“是在我22歲那年,我閱讀海明威。自此之后,我更加投身于我和文字的戰(zhàn)爭中了。從此,我每日和文字浴血奮戰(zhàn),拼殺得你死我活。是的,是海明威使我陷入于這樣的戰(zhàn)爭中,日日赴湯蹈火,極嘗艱苦,可是我可以甘之若飴?!?/p>
“這場戰(zhàn)爭就是一場‘修辭立其誠’的戰(zhàn)爭。如果‘修辭不立誠’,還成什么文學?‘修辭不立誠’的寫作,本身又有何快慰之可言?”
從年輕時起,他每天只能寫極少字,為了避免寫得太多、太快,必須橫著寫,還得先打一份初稿,再在初稿上一個字一個字地修改數(shù)十遍。一句不滿意就不能接著寫下一句,寫錯一個字,就要全句劃掉。
1960年,王文興與臺大外文系同學白先勇等人創(chuàng)辦了《現(xiàn)代文學》,發(fā)刊詞里寫道:“我們不愿意為辯證‘文以載道’或‘為藝術而藝術’而花篇幅,但我們相信,一件成功的藝術品,縱非立志為‘載道’而成,但已達到了‘載道’的目的?!?/p>
《現(xiàn)代文學》第一期是卡夫卡專號,第二期推介了托馬斯?曼。王文興在第二期上說:“我們以后將要不竭地推出作風嶄新的小說。吃驚也罷,咒罵也罷,我們非要震驚臺灣的文壇不可?!?/p>
“我們當時之所以要這么做,是對環(huán)境的抗議。整個臺灣每天都在糊里糊涂地生活,也沒學到什么東西。《現(xiàn)代文學》最重要的是一種姿態(tài),針對臺灣當時守舊的文學,老東西盲目說好,也不講好在哪里。新東西絕對不行,看多了把你關起來。要不因為我們是臺大英文系,他不太管你,要不然早就坐牢了。所以有它的一點政治意義。用‘現(xiàn)代’這兩個字是跟當時環(huán)境對立,‘現(xiàn)代’并不等于想推翻傳統(tǒng)文學?!?/p>
很多年后,他愛讀的還是舊詩,在臺大講授中國古典文學?!拔視粫憚e的類型的文學,我想很渺茫,有時間還是寫長篇小說。會不會寫詩,等于零。我是不幸活在五四以后的人,找不到詩歌的語言,白話文老早就在寫詩的道路上感覺茫然。”
象征和寫實的文學
1973年,《家變》出版,引發(fā)軒然大波,這本小說對形式、結構和語言的創(chuàng)新被賦予了政治意義,也使王文興被冠以當時的“五大毒草”之一。
“我不是從時代的角度來看家庭的問題。我在想《家變》里頭如果有什么看法的話,早幾百年前也都有,從古都有,對家庭沖突的思考,沒什么特別時代性。臺灣有個作家跟我說,《家變》的故事每家都在發(fā)生?!?/p>
《背海的人》則耗費他近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才寫就,文字晦澀難懂,極具象征意義。小說以南方澳為背景,一個退伍軍人“爺”置身陌生而復雜的族群中——漁民、外來者、退伍老兵、妓女,更陷入郁郁不得志的命運泥沼。小說里,南方澳叫作“深坑澳”。
“深坑澳都是象征的意思,全臺灣地圖里找不到這3個字。但坑澳不少,可能是日語變過來的,我就把這幾個字采納過來,綜合一下,把這個小港叫深坑澳。人掉在里頭,等于掉到深坑里,拔不出來?!?/p>
王文興曾解釋他的文學偏向于symbolic realism,即綜合象征和寫實的文學?!澳菢右粋€漁港本身就有象征性。遠在天邊的小港,一個異鄉(xiāng)人流落在那邊,吃飯、人生男女的問題,都是最原始的?!?/p>
“實驗主義大概在中國古典文學里是不太敢用的,我們看到的最激烈的實驗主義大概就是李商隱了。任何實驗主義在當時都比較前衛(wèi)?!?/p>
對老天爺?shù)牧私膺€是很少
人物周刊:您的小說對每個字的要求都很苛刻,可是我們現(xiàn)在讀小說,更多的是囫圇吞棗地讀一個故事,并不追求每個字的效果。
王文興:沒錯。我教書時一再跟學生講,你讀小說絕對不能一目十行看下去??赡芎芏嗳丝葱≌f比看報還快,那不行,你何必看呢,找個人跟你講個大概就好了。我一直認為讀小說和散文,都跟讀詩一樣。你念唐詩宋詞能一目十行嗎?不可能,一目十行的話音樂全都浪費了,讀得快的話,節(jié)奏、音韻都抓不到。像讀詩一樣讀所有文學,要不然他寫得再好,你根本沒有吸收、沒有感覺。所有都是從閱讀的喜樂開始,你要不喜歡它的話,就一無所獲。喜歡你就得到了。
人物周刊:《背海的人》被認為很難讀懂,對小說里“爺”的解讀也有很多,爺發(fā)出的是怎樣的聲音?您怎么設定他的內心世界?
王文興:有天我碰到一個記者,他說爺是一個像無賴又像好漢的人物,我想他說對了。人不是很重要,而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怎樣對付人生,應付困難。人總是被動的,沒什么辦法。他那一輩子就像打了一場敗仗,以憤世嫉俗的眼光看周圍一切,看出各種荒謬。他的解釋未必正確,但也是一種角度。有個學生看了跟我說,最后爺死了,肯定是上天堂了。一個人這樣過一生,如果沒什么太大的罪,又吃了很多苦,應該可以上天堂了吧。他自己也不認為會上得去,但他跟每個人都一樣,他犯的錯也都是很多人要犯的。
人物周刊:但爺這個聲音,好像離現(xiàn)實生活很遠,是不是有點脫離時代?
王文興:臺灣當年很多軍中詩人,很愛寫詩,我寫小說采納了那些人的觀察,讓爺成為那群人的代表。他和成千上萬生活貧苦的人一樣,他可能問了比較有深度的問題,任何生活貧苦的人每天也都是這些問題,只是不寫出來,一定會想,想想就忘了。爺是詩人,想得比別人多。他沒有寫下來,只是喊一喊,是作者寫下來的,他就算想問題想得不錯,生命也是浪費,他自己也說我晚上吼一吼,這個聲音后來就不見了。整本書二十幾萬字,他吼的早就不存在了,只有聲音,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在喊,也沒有聽眾,這才是真相。
人物周刊:在小說以外,您找到爺反復在想的結論了嗎?
王文興:我后來是很虔誠的天主教徒,我找到路了,但這個路還是神秘得很。信教幾十年來,我信得越多,了解得越少,沒有任何進步。對解答人生的神秘,尤其對老天爺?shù)牧私?,還是很少。信仰是一種方法,你可以完全不懂,抓住以后覺得有效,你會守住這種方法。我越來越覺得對宗教的依靠可以采用。矛盾就是,我越來越能依靠,可是對神的了解沒有多很多。少數(shù)神學家了解得很好,但對宇宙神秘的了解還是少之又少。
人物周刊:在一次有關宗教的對談里您說過,知性的價值遠不如信仰。
王文興:信仰是人和神的關系,就像人跟人的關系一樣。好感就等于信仰。你對一個人是否有好感,你把這個人的性格、身高、體重、生日記得牢牢的,都沒有用。宗教就是這個意思。宗教知識等于我對喜歡的人的身高、職業(yè)、收入的了解,這些一概不重要。
(感謝方所為采訪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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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興生于福建,祖父王壽昌曾與林紓合譯《茶花女》,但王文興認為,第一次把《茶花女》介紹到中國的節(jié)譯本主要由其祖父一人完成。
他父親也寫詩,“少量詩不錯,基本功很像樣,音樂性和流暢都不錯”。七姑姑王閑的詩有陶淵明的風格,后來志趣一轉,成了京城有名的古琴演奏者。父輩里最有才氣的慕陶,喜歡上家里一個丫頭,祖父王壽昌勃然大怒,一心拆散他們,就把慕陶送去別處讀書,沒多久慕陶病死他鄉(xiāng)。
王文興
生于1939年,當代華語文學最受爭議的小說家之一,早年與白先勇等人創(chuàng)辦《現(xiàn)代文學》雜志,曾任教于臺灣大學外文系,著有長篇小說《家變》、《背海的人》。2011年,以他為主角的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獲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爺怎么會到這地方來的?真真他媽個窮途末路了!爺記得只不過十天以前都還落落實實的身居臺北的,這片時那臺北倒是像是已是一千八百年前的事,臺北似乎業(yè)都已經變化成了一樁回憶——臺北之對于這一個小漁港而言亦如同是有高空的月亮那么樣的大老遠。此處,大約還沒有多少人曉得在這島上竟有這嚒的樣的個小針點子,離隔臺北多不過纔五個小時——四小時,趁火車;一小時的步行,健足運動;然之,我卻恐怕我再也沒能回得去了。
——《背海的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