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天,金丹華電話征求了韓寒的意見后,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土豆網(wǎng)的視頻采訪,并沒有機關(guān)公務(wù)員卷入輿論紛爭之前通常要做的利弊權(quán)衡,“我不大珍視這個身份?!?/p>
過去五六年間,這是他惟一一次聯(lián)系高中時最投契的那位朋友。如同許多校園至交畢業(yè)后漸行漸遠的故事,金丹華與韓寒的人生交集基本只剩下懷舊了。
那次接受采訪前,金丹華想起家中相冊里夾著一張字條,特意找了出來。那是韓寒退學前給他的一段贈言,圓珠筆寫的,字跡模糊但尚可辨認,就如同十多年前的記憶。金丹華被它帶回到少年意氣中,頓覺百感交集,“那是我最真誠的時候,堅定相信自己認為對的東西。”
一個多月后,韓寒在湖南衛(wèi)視的成人禮活動中回答問題,談到假如再回到18歲會做些什么——“在那年我喜歡的事我都做了,了無遺憾,真要回到那時候,也只是yesterday once more,再做一遍?!?/p>
在18歲之后,金丹華前往另一方向,并一直伴隨著對自己的不滿與苛責。那字條很像一塊岔路口的標牌。
今年年初,網(wǎng)絡(luò)上對韓寒的質(zhì)疑形成氣候并綿延不絕。陸磊、陸凌皓、金丹華等當年好友偶爾在電話里交流感想,難免義憤難當。他們也多次調(diào)侃:得感謝方舟子,否則他們的生活很難再與韓寒發(fā)生聯(lián)系,也不可能接受我的采訪,這采訪觸碰了讓他們尬尷而又陌生的話題——夢想。
13年前,在那間兩室一廳的凌亂宿舍里,青春的歡欣與憂傷混雜在一起,絕對的特立獨行與典型的循規(guī)蹈矩還都只是將來時。當然,他們終將踏上歧路。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他們之間,真的除卻同學情分就再無什么關(guān)聯(lián)?
在上海,我們也聊韓寒,重點則是聊他們各自的生活選擇。這次探訪對其中一人的重大抉擇形成某種推力,自然是我始料未及的。
恰同學少年
松江二中是上海郊縣最好的高中之一,多數(shù)學生的父母是農(nóng)業(yè)戶口,又在工廠里有一份工作。這里的氣質(zhì)與普通小城市或內(nèi)地縣城皆有不同,大上海的風很容易裹挾著各種見識吹拂到這里,人的性情又比那邊多了一些淳厚。
老松江只有一條街比較繁華,松江二中就在街的東面。1999年深夏時節(jié),又一批新生入校,發(fā)生在男生207宿舍的故事注定有少許的特別。
報到當天,其他同學都已收拾妥當,鉆進了蚊帳里,只有韓寒蹲在還沒鋪展被褥的床板上,嘰里呱啦地與剛結(jié)識的新同學聊天。陸凌皓清楚記得,當時的話題是交流對周恩來的喜愛。
事后回想,留級一年的韓寒就如同與大家一樣的新生,并無任何異樣,真是好心態(tài)。
金丹華與陸磊也在這間寢室,走讀生韓曉君則在上課時離韓寒最近——就在他的前一排。少年作家讀小說、寫小說,安靜得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那時的韓寒已小有名氣,并在此后一年里迎來更大關(guān)注。傾慕者的信件在寢室的兩張長板課桌上堆積如山,一些求愛者還夾帶了照片。韓寒拆信的時候會一臉壞笑地問問室友:嘿,覺得哪個更漂亮?
陸凌皓記得,這個明星同學曾坐在草坪上接受采訪,教室的窗外,也有攝像機架在那里,記錄下同學們做著眼保健操而韓寒從外面如幻影一般閃身而入。
踢足球、打桌球,韓寒是這幾個同學的好玩伴,金丹華則屬于精神上的知己,他倆從錢鍾書到李敖再到孔慶東,從針砭應(yīng)試教育到痛心腐敗風氣,無所不談。“那時候天氣漸冷,韓寒特愛鉆在我被窩里享受37°CX2=74°C的幸福”,金丹華在回憶文章中寫道。
1999年駐南使館被炸,金丹華等同學很生氣,韓寒卻提醒大家不要隨意相信單方面的說辭。觀念的交鋒無處不在,早晨去食堂的路上,韓寒還會不斷與寢室長金丹華探討疊被、整理內(nèi)務(wù)等紀律的正當性。
韓寒被單獨安排在99級10班教室的最后一排,書在面前堆成一堵墻,他似乎已決意追尋想要的生活。校方倒也無須憂心,沒有哪個學生真會追隨韓寒、推翻自幼被灌輸?shù)膬r值取向。
那時,《新民晚報》發(fā)表了韓寒的《穿著棉襖去洗澡》,犀利嘲諷教育之弊,引起轟動。也是在那個階段,社會上興起了一股教育減負的風潮,金丹華他們3點多就放學,盡可以跑到操場踢球。如今很難再去判別,韓寒的廣受關(guān)注與反思教育的聲浪是怎樣一種因果關(guān)系。
韓寒很少翹課,倒是翹過考試。一次韓寒與陸凌皓在肯德基餐廳準備數(shù)學考試,突然表示不想考了,轉(zhuǎn)天就買票跑到外地散心。松江二中的仿古校門被某些學生視作壓制的象征,在此,一個理想主義青年在接近忍耐的極限。
窒息感也折磨著面目清秀、目光略帶憂郁的金丹華。高中時,文藝夢還沒熄滅,他很想成為作家或是導演,與韓寒的志趣最為接近。寢室臥談批判教育體制的時候,他也給予韓寒最熱烈的響應(yīng)。
金丹華不太承認受到韓寒的影響,但他又不否認一點:如果沒碰到韓寒,自己可能繼續(xù)做著優(yōu)等生,“雄心勃勃當官、掙錢,比較傳統(tǒng)路子的那種”。他的文藝夢其實沒那么堅定。
陸凌皓小時候的理想有點特別,他羨慕餐廳服務(wù)員,喜歡把很多事情搞得很妥帖的瞬間成就感。父母當然不允許,他還是按部就班地進入他稱為“理想真空”的高中時代,經(jīng)歷了高考之后,夢想更是片甲不留。
“我那時特別容易受別人影響,而且覺得韓寒身上有一種魅力,隱隱希望成為他那樣的人?!标懥桊┗貞浾f,韓寒在課堂最后單獨的桌子上寫小說,他自己雖然看上去還在聽課,卻完全不往腦子里進了。
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陸磊和韓曉君均不確切記得曾經(jīng)思考過。他們一個沉迷游戲,一個熱衷足球籃球,學業(yè)很差,卻并不準備懷疑家長和老師指明的人生路徑。
有人業(yè)已麻木,有人仍有殘夢,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面臨著家長與老師的圍剿。陸凌皓記得班里有個愛好唱歌的同學,有時會偷偷聽歌,因為這個,被父母摔了差不多十個walkman。
就此別過
高一的一個晚上,陸凌皓、韓寒等幾個同學去參加縣城的周末文化大擂臺,他們跳了舞、喝了啤酒,蠻開心的。韓寒又跑去別處玩耍,大約下半夜才回到大門緊閉的寢室樓,免不了一番鬧騰。
韓寒面臨校方的處理。陸磊印象中,那次上面很生氣,教導主任沉著臉坐在教室后面,韓寒站在前面念悔過書,一種充滿滑稽的煞有介事,搞得大家從頭笑到尾,就像脫口秀。
韓寒真實的想法,出現(xiàn)在那張告別摯友的字條里——
我只是煩了這不自由的日子……趁我還年少,我要萬水千山走遍……切記,要不附權(quán)威,不畏權(quán)勢,不貪權(quán)力。為了快樂,切莫作官。
金丹華記下了這些勸誡,而其中某些字句,或許也是韓寒在為他自己鼓勁吧。他覺得,當時的韓寒對未來并無把握。
與多數(shù)文學青年不同,金丹華不愿意把才華當作孔雀的羽毛去展示。他學生時代發(fā)表的惟一文章,就是韓寒退學后回憶韓寒的《為了無言的期待》。文章一再被報刊轉(zhuǎn)載,隔幾個月就會有一筆稿費寄過來。金丹華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受:這不屬于自我表達的“作品”。
仍有大批信件郵寄到松江二中,它們被裝進幾大紙箱,堆放在班主任的辦公室。
二中對韓寒的看法似乎很復雜,學校因為他而名聲在外,不過它又是那個少年反叛的對象。學校官網(wǎng)的知名校友一欄,至今沒有韓寒的名字。
因為女友還在校讀書,退學后的韓寒偶爾會回來。最初是騎摩托車,后來是組裝車,總是帶來特別響的轟鳴,用陸磊的話說,一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樣子。作為最投緣的交流對象,金丹華聽韓寒講了很多在內(nèi)地貧困地區(qū)的見聞,覺得“頗為震撼”。
金丹華喜歡在課余時間跑到松江街頭,與販夫走卒、底層民眾聊天,在內(nèi)心深處,他很認同韓寒對人生的理解。韓寒的退學,讓他再次審視自己的道路:這哥們兒算是撲騰出去了,我自己的未來呢?
陸凌皓、陸磊、韓曉君無不認為,追尋夢想是需要實力的,這讓他們可以更心安理得地活在現(xiàn)實里。金丹華則非常糾結(jié),他自認才氣不如韓寒,但混口飯吃還是可以的。
同學中再沒有誰憤然離席謀求新生,不過潛移默化的影響還是看得見。按金丹華的說法,他們寢室“讀書上出挑的基本沒有”。不過,假如沒有韓寒出現(xiàn),其中某些人卻也不至于萌生奇妙的厭學情緒。
金丹華自幼喜好課外閱讀,但是在高中之前,沒覺得讀書與應(yīng)試教育有什么沖突。在松江二中遇到韓寒后,閱讀的層次提升,“原來看中學生作文選的水平,突然可以看林語堂了”。他開始質(zhì)疑應(yīng)試教育,伴生的是成績大幅滑坡,最初在五十多人里考到19名,還能忍受,高二高三竟排到倒數(shù)去了。成績最差時,4門全不及格,包括他擔任課代表的語文。
陸凌皓則表示:“韓寒休學后,我的學業(yè)幾乎完全放棄了?!痹瓉淼闹械壬怀鲶@人的成績單,物理二十多分,化學三十多分。父母終于忍無可忍,特意在學校旁邊租了房子,搬過來督促兒子讀書。
課堂上,班主任經(jīng)常叫起陸磊回答問題,如同突然提審,希望制造出的難堪局面可以刺激這個貪玩的學生,事實上,它只是加劇了陸磊向那款“石器時代”游戲逃避,練級練級練級,那里有一個“強大的自我”。
高考臨近時,成績的跌落助推著一種逃離的沖動,金丹華告訴媽媽,他想退學。
“若干年后,我了解到,我當時所有想做的事,就是羅永浩做過的。退下來憑著自己的興趣讀上幾年書,練些能養(yǎng)活自己的技能,去學各式各樣的生意,然后始終還頑固地自認是個知識分子?!?012年夏天,金丹華如是說。
退學念頭令媽媽傷心至極,哀求他至少把高中讀完。
金丹華認為自己內(nèi)心還算強悍,“選擇的壓力個人能承受,但家庭的壓力沒法面對。我去奮斗5年,留給父母的卻是很絕望的5年?!鄙袩o養(yǎng)老保險的家人對他寄望很多,迫使他收回了抬起的腳。
金丹華的高考發(fā)揮出奇的好,被華東政法大學錄取,沒有理由不去。他安慰自己說,大學一定會有更大的自由空間。
陸凌皓被迫遵從父母意志報考了軍校。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她燒了一炷香,兒子考完跑回家,香正好燒完。最終的分數(shù)也很魔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韓曉君的高考像他的性格一般波瀾不興,不過他本來很想考到外地,也真的考取了南京一所大學,但媽媽希望兒子留在上海讀書,家里托關(guān)系把他轉(zhuǎn)到本地學校,他沒有抗爭。
陸磊最終成績糟糕,選擇復讀。他知道只能如此,倒談不上有什么不情愿。
理想是傷人的東西
在大學的文學社,金丹華的文藝夢得以延續(xù)。文學社一位指導教師是畢業(yè)沒幾年的年輕人,有品位、不迂腐,帶大家看了很多電影,比如《活著》之類。受他影響,金丹華也走進了海子、西川等詩人的世界。
大學里,金丹華與許多同齡人一樣,真正開始網(wǎng)絡(luò)生活,更多關(guān)注時政與社會,為民生多艱、社會不公而憤憤然,而“萬水千山走遍”的念頭仍揮之不去,
之前他對大學的美好想象,很快就破滅了。他發(fā)現(xiàn)這里貌似寬松,本質(zhì)上還是教育體制內(nèi)那一套。更不堪的是,一些老師居然在講臺上教授學生怎么掙錢,怎么混社會。
大學時的金丹華仍想做導演,他經(jīng)常跑到上海附近的橫店影視基地,隱藏大學生的身份,去扮演路人甲匪兵乙之類,所為的當然不是每天二三十元的酬勞。
在那兒,他認識了一個農(nóng)村小伙兒,每天5點就趕到基地,等著混些小角色,為此也舍棄了其他一些謀生機會。在吃盒飯聊天時那人說起,這輩子的奮斗目標,就是能在電視劇里做個次要角色?!袄硐胝媸呛軅说臇|西?!苯鸬とA輕嘆了一口氣,接著又說道,“夢想也可以支撐人。”
大學期間,金丹華再一次萌生退學念頭。周圍人對他的煩惱理解不了:大學里學業(yè)壓力并不大,每天拿一個小時用于功課,其他時間留給自己,妥協(xié)一下不可以么?金丹華說,自己接受不了妥協(xié)。
不過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退學的念頭,原因與高中那次大同小異。他的MSN空間里有一篇2004年的文章,描述了彼時的惶惑:“長久以來都是恐懼和堅持。我已不再讀《海子的詩》,把它放在床頭像是一個不愿再見的知心好友。我想要掙得一份世俗的生活,祈求單純現(xiàn)實的愛情。我想那才是我未曾經(jīng)驗的但是適合我的幸福生活。”
這樣的心境,其實只是鐘擺暫時晃到了一側(cè)的高點。它還將繼續(xù)搖擺很長時間,但不是永久。
在河北廊坊的軍校里,不愿受約束的陸凌皓經(jīng)常翹課,他最終把學業(yè)完成,只是“照顧父母的情緒”。
陸磊第二年考上了大學,他和韓曉君都性情內(nèi)斂,按部就班,在游戲里才有酣暢淋漓。
只為有個交代
韓寒曾這樣調(diào)侃與金丹華的關(guān)系:志同道不合。事實證明這概括非常準確。
大學畢業(yè)之初,金丹華托關(guān)系進了一家翻譯公司。當年有一次考事業(yè)單位的機會,他遵照家人意愿去考了一下,也沒好好準備,居然通過了??吹礁改冈诒敬遴徖锩媲暗男θ荩X得讀書多年,算是給了家里最好的交代。
“人堅持自己很多時候只是因為沒遇到誘惑?!苯鸬とA當然是有感而發(fā)。他之后又遇到公務(wù)員考試,同樣是想走走過場,同樣意外成功,正式進入體制,一條自己之前絕對沒想過要走的路。
“像我這種類型的,大學里,工作后,一路走來(見過)很多??即髮W,有了交代;拿文憑,有了交代。給自己的交代呢?”
工作最初幾年,苦悶在加劇,他無法舍棄年少時確立的價值觀。如他自己所說,“青春的精力都耗費在思想的掙扎上了”。
金丹華娶妻生女,在郊區(qū)買了房,還買了輛奇瑞A3,招致一個親戚的負面評價:這哪符合公務(wù)員的身份嘛?金丹華偶爾也懊悔,但更多時候又覺得,汽車夢實現(xiàn)就可以了,何況它性價比上很劃算。
在上海與金丹華見面四五次,他總是穿著同一套淺色休閑西裝、深色牛仔褲、黑皮鞋,即便周末與親友聚餐也是如此。相熟的朋友認為他有點土,不會享受,開的玩笑是中年人才會有的那種冷幽默。眼看已經(jīng)生出少許白發(fā),金丹華感慨于自己與現(xiàn)實的不協(xié)調(diào)。
陸凌皓如今扛著上尉軍銜,技術(shù)職稱是助理工程師,畢業(yè)后曾在基層消防隊接受磨煉,目前擔任上海軌道交通的防火監(jiān)督。這工作極少出差,與他向往的狀態(tài)截然相反。
從高中到現(xiàn)在,陸凌皓體重由116斤躥升到166斤。一線的經(jīng)歷更是觸目驚心。2008年短短3個月之內(nèi),有4位相熟的戰(zhàn)友在救火時慘烈犧牲,陸凌皓都在現(xiàn)場。一次是同寢室好友失足跌進焚尸爐,他親手抬出那弓形的、放不平的尸體,另一次是廠房大梁脫落,他守護身首異處的戰(zhàn)友,此前一刻,他自己也與死亡擦肩而過。
打擊還沒結(jié)束。不久妻子懷上孩子,降生時比預產(chǎn)期提前了65天,情況危急。小生命在醫(yī)院里搶救了一個來月,由2.8斤增加到3.5斤,最終在大年夜前一天不治。更讓人痛斷肝腸的是,名字戶口都辦好了,又得去一一抹掉。
如今的陸凌皓依舊陽光而俊朗,人生態(tài)度卻已改變,他相信一切早有定數(shù),“逗號省略號句號,其實都安排好了”。對職業(yè)規(guī)劃也看得很淡,“我不是為了目標會做很多改變的人,不想戴著面具?!彼砬笪磥砑彝バ腋#幸粋€健康的孩子。
“差生”陸磊后來讀了安全工程專業(yè),然后不那么對口地謀得施工現(xiàn)場管理的職位。工地上,高峰時聚集著七八百人,這工作的特性是在有限空間里能密集接觸社會各個階層。原本斯文內(nèi)斂的他很快適應(yīng)了工地的一切,包括與包工頭放量豪飲,以及扯著嗓子向工人發(fā)號施令。幾年間,陸磊已做到中國建筑公司第八工程局的項目副經(jīng)理,要面對的是總包20萬平方、造價4億左右的工程。他對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并無不滿,回頭來看,不認為學業(yè)好壞與適應(yīng)社會的能力有必然聯(lián)系。
剛畢業(yè)時,韓曉君考過事業(yè)單位,面試最后一環(huán)被淘汰,這讓他有點心灰意冷,覺得這類競爭“有點路子會好很多”。
父母覺得該成家了,于是原本不急的韓曉君便一個接一個地相親,遇到了現(xiàn)在的妻子。
學化工專業(yè)的韓曉君,一直在郊區(qū)一家外企從事實驗室內(nèi)的檢測工作,他喜歡這種安靜、穩(wěn)當?shù)穆殬I(yè)。不過,他說會按父母意愿再去嘗試考一下公務(wù)員。
99級10班五十多位同學,基本都進入了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或大企業(yè),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幾乎沒有。一個復旦畢業(yè)生雖然考取了公務(wù)員,仍成為韓寒之外最不安分的一個,他參與民間借貸,據(jù)說欠了上百萬,幾欲崩潰。
2009年.陸凌皓在奉賢海邊組織了一次高中好友的聚會,韓寒來了,金丹華缺席?;貞浤谴尉蹠械捻n寒,一個已上過《時代》周刊封面的名人,陸凌皓用了“平易近人”一詞。
兩天一夜的狂歡很盡興,騎了馬,放了煙花,圍著一大鍋紅燒雞翅和肉串喝酒,還在包下的別墅里玩殺人游戲和真心話大冒險。
深夜,韓寒開著車和陸凌皓一起去沙縣小吃給大家買吃的,那是他們最近的一次見面。聚會時酒喝得很high,不過沒有人談及青春理想的堅持與放棄,金丹華若在場,會啟動如此不合時宜的話題么?
今年4月的一天,我與金丹華有一次深談,其間他一再打聽傳媒圈生態(tài),仍沒打消離開機關(guān)的念頭。金丹華亦不否認未來存在另一種可能:普通男人的虛榮,他也有,假如5年后仍難丟棄眼前這一切,他很可能突然就“看開了”,不會滿足做一個普通的公務(wù)員,突然發(fā)力了,開始博取功名了。結(jié)局未必就不好,畢竟自己在單位人緣還算好,“場面上也能說上話”。
不過至少在當下,這條路不符合他的名利預期。他看到機關(guān)里領(lǐng)導們每天忙于應(yīng)酬,不斷“調(diào)頻道”,覺得若是自己工作二十多年混成處長,正常收入只是比現(xiàn)在翻一倍,沒多大意思,還不如自己做老板。
金丹華說自己不具備散淡的境界,骨子里隱隱有著出人頭地的欲求,只不過不是在體制內(nèi)。
去年看《讓子彈飛》,金丹華感觸于那句“站著把錢掙了”。按現(xiàn)在的道路,再回首時,他擔心很難給自己這樣一個交代。
獅子低頭
2012年4月下旬的一天下午,上海松江縣城一間不起眼的沙縣面館里,吊在半空的電視里正播放周星馳的《逃學威龍3》,七八個20歲上下的大孩子選定同一排椅子——就像齊齊坐在劇院的最前排——專注地看著那部喜劇并不時笑出聲來。多數(shù)人吃的是4元一碗的面條,筷子經(jīng)常舉起后就停在了空中。
十多年前,也有一群如此年紀、迷戀周星馳的高中生,偶爾會逃離課堂,去錄像廳或剛興起的網(wǎng)吧打發(fā)時光。他們喜歡周星馳式的惡搞,反權(quán)威、反崇高,卻沒有力量真的反抗什么。
松江原住民享受到了上海郊縣城鎮(zhèn)化的好處,他們房產(chǎn)大幅增值,生活適逸,也比城里人更容易安于現(xiàn)狀。這種心態(tài),也部分傳導到韓曉君這一輩。
在高中畢業(yè)恰好10年之際,我和韓寒的這幾位同學一一交流,他們心態(tài)各異,但都足夠坦誠。假如不是我的采訪,無論陸凌皓、韓曉君還是陸磊,都覺得自己不大可能重新去想青春時的夢想。
陸凌皓告訴我,現(xiàn)在的生活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澳泻⒆佣荚行坌膲阎荆≈活^獅子,可能一生都沒有爆發(fā)機會。在現(xiàn)實面前,必須低頭?!?/p>
韓寒追逐著人生自由,陸凌皓覺得這個學也學不來,不過,“他為社會提供了一種可能,原來以為只有這樣才可以那樣,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通過那樣也可以這樣?!?/p>
陸凌皓在談話的盡頭留下一句平淡的陳詞:我已經(jīng)是成品了。他很愿意有韓寒這么一個人出現(xiàn),為這代青年代言。而之前金丹華曾說道:為什么那么多人羨慕韓寒?因為這個年輕人可以為自己喜歡的事情奮斗,人們把韓寒看作一種自我投射,那個無法親自去實現(xiàn)的自我。
陸凌皓說他將來有了孩子,會在交友方面幫忙把把關(guān)?!昂⒆涌梢猿蔀轫n寒嗎?”我的問題讓他有些為難,但他還是以不太堅定的語氣說:如果想做韓寒,就去做韓寒吧。
韓曉君與陸磊的內(nèi)心平緩得多,他們早就接受了現(xiàn)實。
戴黑色寬邊眼鏡的韓曉君平素性格內(nèi)向,順從長輩,他的張揚一面只會在球場上偶有顯露。
對理想工作的預期?韓曉君遲疑了至少5秒。從小到大,他的目標都是考上大學,工作穩(wěn)定。想了許久,他告訴我,假如真的可以選擇最向往的職業(yè),他希望是體育評論員,或者采訪NBA的記者。
要是十多年前,陸磊會覺得成為職業(yè)電玩高手真的蠻刺激,現(xiàn)在的目標,則是事業(yè)有成以保證家人的生活品質(zhì)。
陸磊承認自己非常務(wù)實,做事目的性強,善打擦邊球,似乎學業(yè)不佳反而使他更快地適應(yīng)社會。
當年的孩子,已到了承擔人生種種的年紀。韓寒在一篇博客中曾說,他對“70尾、整個80后、90頭”這一代充滿著希望——
教材只洗了他們最不記事的那部分大腦,而且由于洗腦內(nèi)容實在枯燥,引發(fā)逆反,同時互聯(lián)網(wǎng)和西方產(chǎn)品出現(xiàn),他們會有更深的被欺騙感?!麄儸F(xiàn)在雖然都在社會里不上不下的地方掙扎,人與人之間的爭斗只限勾心斗角,但都更加努力……
在金丹華看來,80后這一代不夠幸運。社會劇變帶來的機遇沒趕上,文憑貶值、房價飆升全都躲不開了。這也是中國較早一撥獨生子女,成長受到家長的強有力把控。他們?nèi)员4孑^傳統(tǒng)的家庭觀念,連韓寒亦不否認這一點。
上海年輕人漸漸迷戀上味覺刺激,金丹華、陸凌皓、陸磊、韓曉君的聚會選在一家湘菜館。等菜的時候,大家偶然聊起松江二中鄰班一位叫王曉陽的同學,腦袋圓圓的,銳氣外露,初中時就立志做導演,現(xiàn)在成了新華社上海分社的專題片編導?!昂苌儆腥死硐肽軐崿F(xiàn)?!表n曉君的贊嘆,得到其他人的響應(yīng)。
此話題只這么盤桓片刻,很快,聊到把理想職業(yè)變?yōu)楝F(xiàn)實后也會乏味,正所謂圍城效應(yīng)。眾人紛紛附和。
不如搖首而去
在泗涇(松江所轄的小鎮(zhèn))的家,金丹華毫無保留地講述自己多年的彷徨。念及機關(guān)工作的屬性,我提醒他斟酌一下,哪些適合刊發(fā),哪些須經(jīng)處理。金丹華的回答是,無所謂。
那天下午他開車送我,走得很慢,方向盤在他雙手間左右轉(zhuǎn)動不停。他猶猶豫豫,最終決定向我開口:要不,刊發(fā)時還是用化名吧。
我答應(yīng)會顧及他的處境。
就要到達輕軌車站的時候,金丹華改了主意:“哎,用真名好了,就算是推自己一下?!?/p>
告別之后,仿佛仍能看到那不斷扭動的方向盤。憑經(jīng)驗,我猜想金丹華還要糾結(jié)若干年,現(xiàn)實則層層疊疊,壓向未死滅的火種……他也曾告訴我,最痛苦的時候早過去了,到了今年,已經(jīng)差不多能夠跟體制冷漠共處了。
離開上海沒幾天,我收到金丹華的短信,請我?guī)退粢鉁系木庉嬄毼?,“待遇無要求,能入行就行?!边@讓我頗感意外。
后來得知,金丹華當晚與幾個朋友聚餐,大家唾沫紛飛地神侃機關(guān)政治,回家的車上,他驀然覺得29年的人生很空虛,想了斷一下。
我把他的情況說給出版界的朋友陳墾,轉(zhuǎn)了文言文的個人簡介。陳墾原本需要有經(jīng)驗者,但這個年輕人讓他想起自己當初艱難的行業(yè)轉(zhuǎn)換,欣然錄用。
隔日,陳墾又發(fā)來名為“好玩的事來了”的郵件,介紹一位他原本很看好的圖書編輯,執(zhí)意要改換城市與行業(yè),尋求做商業(yè)記者的可能,請我多多幫忙。這確為一個有意味的插曲。
在網(wǎng)絡(luò)聊天中,金丹華解釋何以下了決心:“今年的事,確實讓我重新審視了一下我自己,覺得是時候、有必要還一下少年時代的心愿了,某種程度上也是我的一個心結(jié),因為那么多我曾經(jīng)看過的書、看過的電影、做過的夢?!?/p>
接下來的事并不輕松,他要讓強烈反對的雙方父母相信,新職業(yè)比體制內(nèi)更有前景,但勸慰不算順利。
5月30日,辭職申請交到領(lǐng)導那里,假如說韓寒的“事跡”對那些高中同學有什么實質(zhì)影響,那么它僅只發(fā)生在此刻。
金丹華意外發(fā)現(xiàn),許多同事都表達了羨慕之情,至少在口頭上,他們也渴望跳出體制。
辭職后,金丹華在微博上開玩笑說,這次可以給拼命向公務(wù)員隊伍蜂擁的青年騰一個位了。他還以自己的方式抒懷——
游宦成苦旅,不如搖首而去,歷一番別樣紅塵。念君今時折柳,異日偕同游,話別后滄海,再盡杯中酒。
事情還沒完。未能真正被說服的家人,提出讓金丹華為難的想法:我們一直想回南匯老家過清凈日子,以前你在機關(guān),我們只好遷就,既然辭掉了,還是跟我們回老家吧。
家人的感受他要顧及,離開體制是不是葉公好龍也令他疑慮,但真的回鄉(xiāng)下,如何能甘心?手中的方向盤,腳下的油門,停在2012年的這個燥熱時分,等待金丹華發(fā)出的指令。